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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還看今朝.江山如此多嬌》(23)(完)23年10月修文版

Hikari Aoi 藍光 | 2023-10-17 15:52:26 | 巴幣 2 | 人氣 176

 

(二十三)問從來誰是英雄(完)

 
 
  博羅的府外,已被肅殺的禁軍們層層把守。博羅早知插翅難飛;卻也並沒有任何逃的打算,哪怕他的幕僚們耳提面命,他也未曾應允。

  他當然知道的,總有一天,他必須親自去面對這一切;既然他敢做,就沒打算走脫。他會,也決定去付出自己應該要、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只因那是比起誅神要來得更加無法被原諒的滔天重罪。

  他親手殺了額森。這是不可原諒的;上蒼不會原諒他,比起飄渺的蒼天,現實中更加不會原諒他的人--則是常弘,那個或許與他同樣深愛著森哥,或者比他更加看重森哥的男人。
 

  當初跟隨博羅定義的衛拉特人,都已在莊嚴肅穆的乾清宮中遭到聖上無情的誅殺。身為賊首的博羅,將會被留到最後,這是常弘做出的決定,哪怕大臣們在朝上起鬨,聖裁獨斷亦無人能抗。

  只因歸來的常弘已經與往日不同;不再是以前的那屆匹夫。

  在殺那些形形色色的衛拉特人時,常弘也想了很多;他看似冷酷無情,終究是個人,有五感。
 
  ──他們可都曾經是常弘的戰友們,那又如何呢?
 
  當他的森哥死去的那一刻,常弘便沒了心。
 
  禁衛軍們簇擁著他,常虹卻不要他們動手;他要自己來,親手剜了這些沒心沒肺的叛黨們!
 
  亂臣賊子們,也不過爾爾,倒是沒有誰真能抵擋得了他的功力……
 
  『畢竟都是當年森哥親傳。』常弘的面色仍舊肅殺,默然心想。
 
  當他舉起手中長虹,手起刀落,將那些昔日的同袍們一個個殺害,以憑弔額森之死時,鮮紅的熱血噴濺在他皎潔的玉面上;卻彷彿沒有感覺。
 
  這一生中,常弘實在未曾嚐過這般令人懊悔的滋味。大寶是奪回來了,可是那又如何呢?花費的代價太大,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
 
  這讓他感到很麻木,此生從未有過的麻木。
 
  也不是未曾打過仗,常弘的心裡其實知道得很,有些東西,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來的,千金難買,一個知心的人比萬金要來得更加珍貴。
 
  ──不論是在金鑾殿裡殺了十個人、百個人、千個人,給森哥作活祭,森哥都再也回不來了。
 
  真的,已經再也回不來的。
 
  最知道這點的,莫過於眉頭溝壑深深,緊咬牙關,直至嘴角溢出鮮血的常弘自身。
 
  ──憑什麼他們要我的森哥來替罪?
 
  「要殺就衝著朕來!!憑什麼這麼對森哥!憑什麼!」
  這是常弘此生最後一次大吼,此時他的雙眼眼白滿是鮮紅的血絲,緩緩淌下臉頰的淚水中,甚至夾雜著鮮血。
 
  男人只有在事情終結時才會哭泣,然而此生這最後一泣,卻是血淚。
  「你們自以為殺得了森哥……」
 
  其實是……森哥自願引頸就戮,為了博羅。
 
  憶此,常弘不由愕然。那是一個他最想親自割斷喉嚨的人,卻不行。
 
  假如他親手毀滅額森的夢,額森地下有知,又將如何呢?額森的這條命,不就變得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哈、哈啊……」
 
  直到殿內所有衛拉特人都已經伏倒在地,地上血液淹作小河,將常弘所服的黑衣漬成絳色,發狂的常弘,思緒竟迅速冷靜下來。
 
  身為大晝的皇帝;更是額森的異姓結拜兄弟,他常弘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必須在朝上百官面前,親自下旨。
 
  雖不能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但是總有一天,等到自己也下至碧落九泉時,一定能再度見到森哥。
 
  『然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這親手奪來的御座,是森哥的命換來的,便說什麼都不能再拱手讓人。』
 
  常弘下定決心,他會終其一生,將這大寶守護得很好;只因為這是額森不惜用生命送給他的,最後的禮物。
 
 
 
 
  事發之後,那五千名死士,以及屯兵預備兵變的宅邸,都在經過胡莊道的明查暗訪以後,被查明是王連紘的資產。
 
  當然,老狐狸不會將這些名晃晃地掛在自己名下,但抽絲剝繭後,總能析出一二,爬著爬著,案情自然就水落石出,畢竟胡莊道也本來就不是吃素的。
 
  在常弘的命令下,王連紘株連九族,年輕女眷被賣入妓戶中,世代不得改籍;年輕男眷被發配邊疆,修築長城;老小則一律抄斬。
 
  王家自景泰帝登基後,原以為靠著王連紘一人,便能享盡富貴、不愁餘生,不料竟會換來這般慘澹收場。
 
 
  如今的博羅,在京中已是孤掌難鳴。
 
  「玉京中大部份的衛拉特人,都被朕殺了。」
 
  坐在幽暗的廳堂內,與博羅相對,常弘淡淡地說道:「你要當大汗的話,就必須回到鄂爾沁草原──那個森哥魂牽夢縈的故鄉。」
 
  聞言,博羅良久不敢啟齒,猶豫再三,才說道:「陛下,我可以回去,但是請您將哥哥的遺體還給我。」
 
  常弘自他的胸襟中,拿出一只芬芳異常的金緞龍繡錦囊,交到博羅的手心上。
 
  「這是什麼……?」博羅將那只錦囊打開,只見裏面裝著一只黑紅的、乾癟的物事,看不出是個什麼。
 
  「這是你哥的心臟。」說完,常弘便自博羅的手中奪過錦囊,拉緊束帶,封好後,再度放入自己的胸襟中。
 
  「很可惜,就算你想要你哥的遺體,你哥的心臟也在朕的手裏。」
 
  「你……!」
 
  博羅正要起身拔劍,廳堂中無數的守衛,便同時拿劍指著他,他只好坐回原位,低著頭,流下不甘心的淚水。他放在膝上的雙拳緊握,指甲把掌心都摳出血來。
 
  「你不論如何都得走,這一點沒得商量,這不只是朕的願望,也是森哥的願望。」
 
  常弘把手放在膝上,交疊著雙手的指頭,「但是要朕把森哥的遺體還給你──不可能。」
 
  「打從朕復辟時,森哥就已經答應要成為我的人,他生前是朕的兄長、朕的太師,死後也是,這點不變。」
 
  為了安慰博羅,常弘還是伸出手來,拍拍博羅的肩膀,雖然博羅抗拒他的觸碰。
 
  常弘告訴博羅:「森哥的遺體所著的壽衣,還有他用的飯含,全都是以我們常家的禮制所行。他已經是我常家的人了,他是我的大哥,便是王爺。」
 
  「朕今早已下詔,追封他為『衛王』。他所征服的北境九鎮,就是他的封邑。那裏所有的馬奶酒、美女、軍火、人丁、壯馬,都是他的,永世不變。」
 
  ──雖然那些封邑的收入,還是會回到朕的手上,畢竟森哥的東西,就是朕的東西。
 
  常弘心想。
 
  博羅完全不接受這些形式上的說辭,他不在乎一個已經死去的大哥被封侯,這對他還有大哥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儘管博羅根本就不想聽這些,常弘還是繼續說道:「森哥將會依照皇家的葬禮,以王爺之禮下葬於皇陵,和朕的小弟同葬。」
 
  「等朕崩了,森哥便會跟朕葬在一起。」
 
  「這對你或森哥而言,也許都不是最好的結局,但這就是朕所希望的。」
 
  「你不能反抗,因為沒有人能違抗朕。朕是大晝的天子,你威脅不了朕,也動不了朕。」
 
  待常弘說完,便向侍衛使了眼色。
 
  佇立在門口把守的侍衛,立刻打開廳堂的大門,陽光頓時照入陰暗的內室中。
 
  一直以來都在陽光下征戰的博羅,在這場長期的幽禁下,竟變得怕光,用手遮擋著射到臉上的日光。
 
  章台路上,已有一匹佩上鞍轡的烏騅馬,正朝路上踢著雪白的蹄子,發出「嘶嘶」馬鳴。
 
  博羅茫然地望向門外,已知自己接下來將何去何從。
 
  在殺了額森以後,博羅便心不附體,也身不由主;如今常弘對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常弘自漆得油亮的紅木凳子上起身,捏著博羅的肩膀,令他起身,將他往門外推出。
 
  「我是額森的弟弟,你也是,朕是你的兄弟,永遠都是。」
 
  「倘若你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就叫人送信過來吧,除了土地以外,要什麼東西,朕都會給你。」
 
  「……雖然腳程最快的阿喇智苑,已經被朕殺了,你必須另外訓練一名使者就是了。」
 
  「但是,不論如何,博羅,你不可以再留在這裏了。」
 
  「朕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看到你,因為每次只要看到你,朕就會想起森哥,想起你的斬馬刀,想起森哥是怎麼被你殺死的。」
 
  「回去屬於你的地方吧!大晝會打開邊境,與你們通商,所以不要再打過來了。」
 
  「──至少在朕崩了之前,都別再回來。」
 
 
 
 
  奉天一年,三月,時值初春。
 
  剩餘的衛拉特人們,自京師全數撤出,隨博羅一同回到鄂爾沁大草原。
 
  京中上下都很高興衛拉特人內鬥,終究是把他們自己人全鬥走了。
 
  市井小民們看著邸報,坐在朱樓酒館中,紛紛讚譽常弘的帝王心術,說道:「原是朝廷裏那些酒囊飯袋錯看了陛下!就為了刷點存在感,非得每天跟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對著幹。」
 
  然而,自從博羅走了那日,常弘再也不看邸報。
 
 
  章台路,楊柳枝。
 
  沒有折柳送別,也沒有臨行前的歌盡桃花扇底風。
 
  只餘寂寥。
 
 
  常弘站在博羅開著大門的府邸前,看著博羅上馬的背影。
 
  這幢府邸既空,下一個買主會是誰?這幢府邸,會被改建為如何模樣?無人知道,就好比世事無常。
 
  儘管博羅一翻身,騎上馬背的技術依然嫻熟,他的背影卻多了一絲佝僂,少了從前的意氣風發。
 
  那是額森還在時,他隨額森一同征戰、打頭陣,身為少年將軍的英氣──如今沒了,全沒了。
 
  常弘其實很懷疑,像博羅這樣內心受傷的男人,能否擔任好衛拉特的可汗一職?
 
  可是衛拉特人們都已經認定博羅就是可汗;這也是額森的遺願,那麼,便這樣吧。
 
  額森一死,衛拉特人與他常弘,此世便再無瓜葛。
 
 
  看著博羅揮動馬鞭,低低喊了聲:「駕」,那逐漸遠去的人影,常弘不禁呆立原地,低聲唱道:「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博羅是常弘在京中,最後一個在意的人。
 
  他的離開,象徵著常弘所有在乎的人事物都已然離去。
 
  於是常弘就連天下人對他的點評,都不看不顧,也無所謂。
 
  他開始不知道,已經坐實了帝位、無人能動搖的自己,畢竟來日方長,這下半輩子,究竟是要當個昏君,還是賢君?
 
  常弘沒個主意,只因為往昔替他出主意的人,已然魂歸九天。
 
 
 
 
  常弘不知道,驅逐博羅、驅逐衛拉特,殺死同袍,這些事做得究竟是對是錯?
 
  他只知道,博羅和那些衛拉特人殺了額森。
 
  那些人想殺他常弘,本來就不該留;但是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
 
  常弘只是因為額森死在博羅的手上,才會把他趕走。
 
  哪怕這世上,除了常弘自己以外,最敬愛額森的人,就非博羅莫屬;可是這一輩子,他還是不想再見到博羅。
 
  常弘已經能體會博羅的心情,他想:「如果博羅還敢再出現在朕的面前,朕一定會殺了他,朕說話算話。」
 
 
 
 
  博羅離京的那一晚,常弘翹首期盼已久的額森,終於入了他的夢。
 
  陽高鎮的天空高而遠闊,夜空的星點明滅。
 
  夢裏,本該高掛的天狼星竟夕熄滅。
 
  常弘抬眼看著,想道:「這顆天狼星,合該代表森哥的性命。」
 
  「本是如此璀璨、耀眼而長明,卻像這樣,說殞落就殞落,沒人猜到熄滅的瞬間,究竟是何時。」
 
 
  帳外,常弘坐在矮凳上,額森靠著他,席地而坐。
 
  額森將喝過一口的天山雪蓮酒交給常弘。
 
  常弘仰頭,飲盡囊中的酒水以後,便朝著地上扔去。
 
 
  此情此景,彷彿兩人誓師上洛之前。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恍若未央。
 
 
  常弘本以為,額森是為著自己不但驅逐他的弟弟,還驅逐京中所有停留的衛拉特人,才入夢來怪罪他。
 
  他原想開口先說些什麼,可單單是看著額森的模樣,那不滅的風華,脫俗而出塵的身影,想著:「『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原是這個模樣。」竟無語凝咽。
 
  額森揉揉他的額角,問道:「弘弟,怎麼哭了?」
 
  常弘回道:「我只是很後悔,爭什麼?他們不要我了,我為何非得上洛去討公道?有什麼好討?我幹什麼非得把你捲進這淌渾水裏?」
 
  額森把手放在常弘的大腿上,娑了娑,垂著眼瞼,柔聲答道:「弘弟,大哥是自願的,當初與你立誓的人是我。」
 
  常弘聞言,看著額森,苦笑,終究是淌下一行淚水,「森哥,你既然已仙去了,就不要再把什麼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攬。」
 
  「說起來,你究竟是犯了怎樣的罪,罪以致死呢?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老天爺對我不公平,就因為他對你不公平。」
 
  說到這裏,常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仍止不住臉上滾落的淚水。
 
  額森見狀,便自懷中掏出菸斗還有發燭,將菸艙內的煙草裝滿、壓實,才遞給了常弘。
 
  常弘接過菸斗,熟稔地用發燭,將菸艙內的菸草點燃,而後抽吸起來,仰頭望著星點明滅的夜空,吐出一口香草氣息。
 
  「森哥,你瞧,這夜空中的星點子,猶如恆河沙數一般。」
 
  「這天上的星子,就跟地上的人一樣多。每晚有多少的星點殞落了,就有多少人死去。」
 
  「每天在各個地方,怎麼死的、死了多少人,那是數也數不清的;可唯獨森哥,你的死,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我總覺得是我害了你……若我當初不要貪圖那名山事業、功成名就,將那傳國玉璽交在你的手上,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在你死後,每天睡前,我都捫心自問著。」
 
  「說來,這天地間,終究有什麼是我常弘的?人一死,不就是一杯黃土。這個撈什子帝位,根本不值得拿大哥你的命來換!」
 
  額森用手指拭去他眼角的淚水,望著常弘哭紅的雙眼,輕聲回道:「弘弟,為兄好不容易把你帶回玉京,這裏才是你的故鄉,龍座本是屬於你的位置,你何苦說這些呢?」
 
  常弘看著額森,抽著額森的菸斗,轉頭吐了氣,而後對著那額森的幻影,真情實意地說道:「我只是後悔,自己當初早該答應森哥,隨你回到那鄂爾沁大草原。」
 
  「那裏沒有朝廷,沒有百官,沒有奸臣,沒有太后,沒有鬥爭,沒有逼宮。有你、博羅,還有你的妹妹,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就像天堂一樣。」
 
  額森越聽越捨不得,終究是起了身,彎腰,摟著常弘的肩膀,安慰著他,撫摸他烏黑而纖長的髮絲,說道:「弘弟,你是真龍天子,大草原不是你的歸屬,衛拉特部也並非你的故鄉。」
 
  「不要懷疑自己腳步踏差,不論我是否在你身旁,這條王道,你都必須繼續走下去。」
 
  常弘也回抱著額森的背。
 
  他終於得到這魂牽夢縈的擁抱,額森的背本應是堅硬、寬廣而厚實的,如今抱起來,卻如同空氣般,一點實感都沒有,這讓常弘愈發泫然欲泣。
 
  原是夢裏,一切自是不大真切;儘管如此,常弘卻渴望永不醒來──他已不願醒來,不敢再睜開眼,面對那個額森已不存在世上的明日。
 
 
  常弘輕輕地推開額森的胸膛,抬頭仔細看著他的臉龐,問道:「森哥,你還會像這樣,來夢裏來看我嗎?」
 
  額森不答。
 
  翌日,陽光透過窗櫺,照入乾清宮。
 
  常弘醒來,已淚流滿面。
 
  常弘心想:「額森大哥被博羅殺了,常鈺小弟服毒而死。」
 
  「朕還是那個皇帝,就和一年半載前無異。」
 
  「這個江山還是朕的江山,滿朝的文武百官,不論朕走了,還是回來了,都還是那樣勾心鬥角。」
 
  「龍椅上坐的是不是朕,都與他們無關。」
 
  「不論龍椅上坐的人是誰,誰死了,都無所謂;我方唱罷你登場,這個大晝朝還是會繼續生生不息地運轉下去,有沒有朕都一樣。」
 
  「──就為了這樣一座破落的江山,朕的知心人,在這世上,竟是糟踏得一個也不剩了!」
 
  常弘慘然一笑,「朕的這個皇位,坐得是無情多寂寥……」
 
 
 
 
  在山高水遠、天青水藍的滇州,一座依山傍水、群青圍繞的高腳屋上。
 
  一名身著傣族男裝的男子,赤著腳,正坐在門口吹風,看著港口往來的渡船。
 
  「望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男子柔聲唱著小調。
 
  此時,一名頭頂雙翅烏紗帽,身穿紫金袍、腰繫蟒帶,蹬著官靴的清秀男子,掀開渡船的簾子,屈身下船,踏上港口的渡橋後,便逕自前行,從傣裝男子的視線中消失。
 
  隨後,紫袍官人走到傣裝男子的身後,蹲在地上,從後頭抱住了那名傣裝男子。
 
  「…唔嗯!」傣裝男子一驚,正要掙脫,隨即自後方那人身上,嗅見熟悉的芝蘭香氣。他猛然回頭,看見了身後人,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殿下,微臣已在此恭候您多時了。」
 
  原來那名身著傣族男裝的男子,正是自詔獄脫逃後,大難不死的于和廷。
 
  他向常鈺伏地,深深地作了個揖,「殿下,若非是你,微臣只怕已死在天牢中,屍身被草蓆一捲,丟進溝渠,飄向哪方都無人知曉。」他的感激之情溢於顏色。
 
  常鈺忙將拜謝的于和廷扶起身,而後重新抱住他,把臉埋到他的頸窩裏嗅了嗅,「益弟,在無法與你相見的這段期間,本王時常想起你身上的味道,本來應是宣紙、墨汁的氣味,還有些許的硝煙味,如今硝煙味倒是沒了。」
 
  于和廷面有赧色,卻不敢推開常鈺,只細聲說道:「殿下……光天化日之下,不成體統……」
 
  「難道在我的寢宮裏,這樣就成體統嗎?」常鈺壞笑道。
 
  這話說得于和廷更加心虛了,只低聲道:「殿下離京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輕輕地推開常鈺,仔細地端詳著常鈺的臉,只見在雲南的艷陽照射下,如今的常鈺笑得多麼燦爛,早已沒了人在京中時,處處受人挾制的陰霾之情。
 
  于和廷見狀,也頷首道:「人既已離京,便別顧慮體統了,這東西又不能吃。」
 
 
 
 
  兩人攜手,回到于和廷這些時日所居住的高腳屋裏。
 
  昔日的君臣,如今得以不分高低貴賤,躺在同一張榻子上。
 
  雖然情景、時地,都已與往昔不同,人卻還相同──他們在這場政爭中,竟能全身而退,這是于和廷所始料未及的。
 
  于和廷本以為,待太上皇與額森攻陷京師之後,第一個在東市被刀斧手當場砍頭的,首當其衝必是自己。
 
  憶至此,于和廷不禁讚嘆道:「景王殿下實在比微臣要聰明得太多了。」
 
  「微臣雖略知如何打仗,卻不懂得護生之道。多虧殿下庇護,微臣才能留存著一條性命。」
 
  常鈺轉身側躺著,看著于和廷的臉龐,用手指描摹著他的下頷形狀,說道:「本王現在可是個幽靈王爺,大晝律法已經把本王當成死人,你又何必拘禮呢?快點叫本王的名字啊。」
 
  于和廷被常鈺這熱切的眼神,還有手下的挑逗,弄得很是彆扭,目光躲躲藏藏,偷偷叫了聲:「……鈺哥。」
 
  常鈺得償,不禁露出魘足的笑容,又問道:「益弟,你扮裝出逃的時候,改了什麼名字?本王想知道。」
 
  「……于、謙……」于和廷細聲地說道:「……還是只管叫我益弟吧!現在別人叫我這名字,我都以為是在叫別人。」
 
  「滿招損,謙受益,『謙和』一詞也與你的名字對得上,看來益弟取假名,很有一番講究啊!不愧是讀書人,還是我朝狀元。」
 
  常鈺開開心心地誇獎完于和廷以後,話鋒一轉,忽然問道:「大家應該都是直呼你的假名吧?有其他人會像本王一樣,叫你『益弟』嗎?」
 
  「──當然沒有!」于和廷知道這個問題要是答錯了,可能會倒大楣,忙解釋道:「這裏的人,只管我作『大人』呢!」
 
  「他們都說,要是沒了我,如今此地早已成了衛拉特的領地,他們都要跟著衛拉特人一起啃樹皮、吃草根了。」
 
  說到這裏,于和廷有些擔憂地問道:「鈺哥,他們畢竟都明白我真正的身份。本地鄉人,口風可緊麼?」
 
  「滇州向來是本王的封邑,無妨的。只要本王現在回來了,這裏就與朝廷一點干係都沒有。」
 
  常鈺神色自若,悠悠地回答道:「就算大哥真的風聞了什麼,也不會對綹們動手。」
 
  「畢竟屠戮兄弟不是大哥喜歡的作派,對我們趕盡殺絕也沒什麼好處。」
 
  「只要我們不去與大哥尋釁,像大哥這麼怕麻煩的人,鐵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起初,在聽到王連紘參奏于和廷時,常鈺雖不相信那封模擬了于和廷的筆跡所寫出的假信,卻想著:「起初是王連紘,再來會有更多人,變著不同的法子來害益弟。」
 
  「古人有云:『防微杜漸』。不論如何,朕都得保住益弟才行!不如將計就計,讓益弟先到一個最安全的地方避難。」才會心生此計。
 
  常鈺把于和廷送入詔獄後,吩咐胡莊道,拿其他剛被處刑的死囚來代替于和廷,對外則謊稱「于和廷已死」,其實是偷龍轉鳳地將真身帶出天牢,送往滇州。
 
  做這一系列動作時,常鈺在心裏盤算得一清二楚:「益弟繼續留在京中,就算大哥不弄死他,朝臣也會弄死他,因為益弟允文允武,整個朝廷裏不容許這樣的人存在。」
 
  「朕現在不把他關起來,難保大哥回來以後,不把他給殺了……只有先讓益弟死一次,他才會安全,就沒有人會殺他了!」
 
 
 
 
  「鈺哥,我本聽聞你被陛下幽禁以後,服毒而死……起初,我以為,是那昏君逼死了你……」
 
  「陛下不但挑撥護送他回來的衛拉特人內鬥、用計害死了恩人額森,就連你是他的親兄弟,也敢下毒手,而今的陛下,手段真是狠辣至極,但是他的帝王心術確實首屈一指。」
 
  「依微臣之見,如今衛拉特部經過幾番鏖戰,已然式微。在承平帝的帶領下,我大晝朝定能長治久安,國祚綿延百年,幾至千年。」
 
  說到深情處,于和廷不禁朝京城的方向遠遠地作揖,流露出對常弘的欽佩之情;哪怕常弘一直都很想置他於死地,這點于和廷心裏也有數。
 
 
  就連常鈺也不清楚額森之死、博羅離京、衛拉特人撤出玉京,這一連串的事,是否真為常弘「運籌帷幄」所算出?
 
  從「廢太后」爭議那時,常弘在朝上流露出的憤怒與情意,看上去竟絲毫不假──聖上可是真真正正地在乎那位異族「太師」額森,所以才不願意讓任何人動他的一根手指;就是他的親弟弟都不行。
 
  這感覺究竟像是什麼……就像是……就像是自己害怕于和廷要是真的為常弘所斬,當時自己亦有類似的悵然若失的心情,因此常鈺反而是最能與皇兄共感的
 
 
  儘管身處朝中,權位愈高,卻愈容易遭受左右權臣們所蒙蔽,也因此,常鈺所知道的情形,並不見得就比勤於走動的于和廷要多出多少。
 
  常鈺老實回答道:「益弟,額森那廝是怎麼死的,本王並不清楚。至於本王服毒而死一事,便是你錯怪了皇兄;那是本王吃了『假死藥』以後所營造出的假象。」
 
 
 
 
  初時,常鈺被幽禁在綺蘭宮中,鬱鬱寡歡之際,他從胡莊道那裏得到一服「假死藥」。
 
  他曾向胡莊道疑惑道:「胡愛卿,這藥吃了以後既然會筋絡閉塞,以致氣絕,難道真不會鬧出人命來嗎?」
 
  胡莊道伏首在地,虔誠說道:「回稟大王,弒常氏血脈,罪連九族,就是微臣的性命無足輕重,也絕不敢拿整個家族的性命來開玩笑。」
 
  「大王如今被幽禁在綺蘭宮中,內外皆有重重禁衛把守,無方出逃。若要離宮,恕微臣愚鈍,這實在是微臣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常鈺聞言,思忖一會兒,嘆了口氣,「眼下既然只有此方,本王便與他賭罷!賭老天爺究竟是要本王活呢,還是死?」
 
  「本王若還能活著,便在此立誓:此生定然不再攪擾京城之事,不再淪落至這般境地。本王一定會逃得遠遠的,與常氏一族再無瓜葛。」
 
  「本王若死了,至少也遂了皇兄的心意。皇兄不必再怕本王復辟,或是與其他常氏共同策反,欲奪他天下。」
 
 
  常鈺心一橫,手拿著一壺溫熱的鐵觀音,倒出一杯熱茶,便配著茶,服下那「假死藥」。
 
  頓時,茶壺自茶座上掀翻,茶水潑灑一地,胡床也應聲倒地,常鈺已軟綿綿地癱倒在地。
 
  胡莊道見狀,立刻去探他鼻息,為他把脈,摸他心跳,確認事成,便不動現場,悄然離去,只吩咐綺蘭宮中自廊下經過,一名尚年幼的宮女,說道:「景王出事了,快去看看!」
 
 
 
 
  常鈺的身體自飲藥以後,便斷氣了十二個時辰,心脈俱伏而不動。
 
  御醫驗屍完後,奉常弘之命,遣宮中守衛將靈柩運出京城。
 
  出關以後,靈車便被胡莊道及其親信接手。
 
  一路上,胡莊道都待在靈車上,坐在開了蓋子的棺材旁,親自陪侍在景王的身旁,等待他甦醒。
 
  待景王終於張開眼睛時,胡莊道懸著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下來,忍不住流出喜悅的淚水,「太好了,大王您終究是醒來了,微臣不必被抄滅九族了……」
 
  景王初醒,還迷迷茫茫,卻仍掛心著一件事,第一句話說起來還無甚力氣,開口便問道:「……于和廷,人呢?」
 
  胡莊道向景王報告道:「回稟大王,微臣為護于尚書周全,將于尚書送至大王您的封邑,已為他著落了屋邸與僕從。」
 
  「大王若要去與于尚書會合,此趟自京赴滇,旅程顛簸而修遠,大王需先將病體調理周全,這才好踏赴旅程,免得路上若有個萬一,您與于尚書便天人永隔了。」
 
  胡莊道這話雖說得難聽,但是實在。
 
  景王依言,待靈車在附近的村莊停下,他便在村莊中將養,請村裏的大夫來替他調理,足足休息了三個月,大夫才研判他能繼續啟程。
 
  於是乎,于和廷等呀等,始終沒等來景王,原以為景王真死了,三個月來,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差點沒因消瘦而死、還淚而亡。
 
  直到三個月後,他才自心心念念的景王的口中,得知了真相。
 
 
 
 
  聽完一切經過,于和廷不禁感慨:「胡指揮使真是位善良的好漢,即使冒著被株連九族的風險,也要替大王您出逃。」
 
  常鈺也頗有同感地點了頭,「他不但是個好人,還懂得變通。」
 
  「如今皇兄在位期間,仍留用他續任指揮使。你已隱居,王連紘被抄了九族,但是胡莊道依然還在朝為官。」
 
  「他是我們所有人裏頭,最懂得為官之道的,心又寬厚;你既然已不在朝為官,那麼他就是大晝朝的頂梁柱。希望皇兄懂得善用他來對付朝中奸佞。」
 
  常鈺說道:「本王在離京前,已將所有物產轉給了胡指揮使,相信他會妥善運用,不會像那利慾薰心的王連紘一樣,為自己招致殺身之禍。」
 
 
 
 
  高腳屋裏房間少,所謂隔間,也只是以屏風區隔出來的。
 
  于和廷起居吃食,都在廳堂中,收拾乾淨,便可入眠。
 
  常鈺沒有其他落腳的地方,倒也不打算搬出于和廷的屋子。
 
  夜裏,當于和廷入睡以後,常鈺看著于和廷魘足的睡顏,替他蓋好被子。
 
  他對著于和廷的耳畔,悄悄地呢喃了聲:「別把肚子露出來,小心風寒。」
 
  常鈺看著于和廷的睡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覆在被子下,于和廷那清瘦的身子,心想:「益弟穿著那傣族男子的服裝,竟有種說不出的風情,比之在朝為官時,更覺可愛。」
 
  于和廷「嗯……」了一聲,動了一下,便繼續睡了。
 
  「益弟,不鬧你了,你好好休息吧。」常鈺輕聲說道,語中柔情四溢。
 
 
  常鈺轉過身去,獨對著案上火光搖晃,時而明滅的紅燭。
 
  他以纖細的素手執著金鉸,將燭淚剪下,又自案上取來紙筆、硯台,開始磨墨。
 
  經歷過這一趟似死還生的旅途,又與于和廷促膝長談過後,常鈺的內心陡然生出許多感觸。
 
  自從他的「賭博」成真以後,常鈺便深信,這一生,常弘是不可能再動他了──常弘就算知道自己騙他,也不可能殺他。
 
  常弘已經眼睜睜地看過常鈺死了一次;額森方死,如今若連常鈺都殺,常弘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哪怕常弘是當朝的真龍天子,在這一世,他也會變得無人可再牽掛,亦無人會掛念著他。
 
  於是常鈺決定親手寫一封長信給皇兄,寫完以後,命僕從送到驛站,走官道,由御馬親送。
 
  他寫道:
 
  「皇兄親啟:
  對不住,臣弟本是狹隘之人,心不寬,容不下蒼生百姓,只好把混亂而頹敗的玉京留給皇兄。
  說來可恥,分明是弟在逃避與卸責,但是接下來,不論如何,這從祖宗手中交付到皇兄手中的大晝江山,還請皇兄務必繼續擔著。
  弟若繼續待在京中,自是少不了江湖風波惡,有黨徒想讓弟復辟,或藉著弟的名號,在朝堂上攻擊皇兄。
  弟自小便受皇兄諸多照顧,實不願與皇兄兵刃相向,更不願被奸臣拿來當槍使,這才出此「假死出宮」之下策。
  竊以為這等妄行,可省去兄長繼續將弟幽禁在綺蘭宮中的麻煩,既得承受天下罵名,又得憂心弟是否哪日又成了叛逆。
  臣弟趁著皇兄離京之際,篡位為皇,致使皇兄再也不信臣弟,此為理所當然;臣弟只好以命相證這一片丹心,萬望皇兄莫責。
  弟雖妄然行事,但是在不想繼續內鬥的前提下,惟有如此,方能自這險惡的京中保存你、我和益弟的性命。
  小弟雖是詐死,料想大哥應也發現了端倪,否則怎麼可能讓弟的靈柩這麼順利地出關呢?所以弟以為,兄長定然已原諒了弟,這才提筆,寫下這封長信。
  於大晝律令上,真正的景王.常鈺既已死了。
  活著的布衣常鈺,有生之年將隱居於青山綠水之地。
  有益弟在身側陪伴,我倆將一同見證,在皇兄的掌舵下,大晝朝的歷史如何續寫下去。
  望皇兄獨在京中,龍體安好,一切安穩。
  臣弟 鈺 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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