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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鳳翔》(完)24/11/02修文

Hikari Aoi 藍光 | 2024-11-02 05:45:08 | 巴幣 4 | 人氣 467


那日,鳳翔高中二甲,被擢為庶吉士。同一日,傅衛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國子監,不但被開除監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試舉。他的祖籍將他開除族籍,於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腳底滿是泥濘。


《鳳翔》


  那日,鳳翔高中二甲,被擢為庶吉士。同日,傅衛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國子監,不但被開除監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試舉。
 
  他的祖籍將他開除族籍,於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腳底滿是泥濘。
 
  父親早亡,寡母為供他讀書,不惜嫁與他人作妾。而今,傅衛失去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榮辱,也是他一家、全族的榮辱。
 
  他是陽昌之恥,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陽昌。
 
  就在陽昌縣尉張貼布告,如此宣達時,鳳翔的車隊正好路經此地。官府差派的報喜兵高舉兩塊木牌,一塊寫道:鳳氏高中二甲。另一側寫: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還在國子監時,鳳翔曾與傅衛約定:屆時我們都入閣作大學士,你是首揆,我便是次輔,咱們一起整肅下整個朝堂的腐敗之氣。
 
  彼時,傅衛的策論較鳳翔更好。除三墳五典外,兵書也略有涉獵,足稱奇才。
 
  一晚,兩人同室溫書,遭巡夜的教官捉到,說他們行苟且之事。
 
  鳳翔情急下,一把推開伏在他身上的傅衛,說他「強教我與他作這般姿態」。
 
  傅衛心知鳳翔乃家中嫡子,今日之事若傳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爹罷官,那些「國之大者」的御史鐵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辯。
 
  罪過終將是「傅衛借他美姿容,妖媚勾引,方引鳳氏誤入歧途」。
 
  他被檻送前,鳳翔來看他,身無長物,便把髻中紫釵拔下,拆作兩股,擠進格擋的皂吏間,將那半股釵塞進他手裏,情切道:「阿衛,斷不可與我相忘!來日我若發達,便接你出來。」傅衛收下。
 
 
  十年後。鳳翔入文淵閣,由行次排,屬他最小,然而前邊的閣臣們稱病的稱病、發瘋的發瘋,閣中票擬只餘他一人幹活,說是首揆也不為過。
 
  大漠邊,興的是努爾哈赤。東南沿海,攪亂的是倭寇,關中還有流寇造反。瞻彼日月,氣數將盡。
 
  惟平康路上歌舞聲依舊。
 
  倚翠樓裏,滿堂賓客金杯交錯。歡聲笑語中,身披淡雅綾羅的傅衛,正拿撥子,坐在臺上彈燒槽琵琶,婉轉低唱。
 
  席間,有一名著金服紫,胸前補子貼有飛禽,腰繫蟒帶者,聞聲,怔怔然。
 
  那官人摘下兩翅烏紗帽,帽翅猶在歙動,傅衛赫然見到烏雲般的髮髻裏插的,正是那單股紫釵。
 
  薄施脂粉,掩不住臉容淡麗。鳳翔確信,眼前這名樂師,正是十年前失散的傅衛。
 
  見傅衛斜梳的墮馬髻裏,鬆鬆斜插的,亦是那單股釵子。登時,二人無語,脈脈相望。
 
  賓客起鬨道:「小娘子,莫見了白面書生便罷唱!」與鳳翔同來的官爺們也不例外。
 
  傅氏繼續唱道:「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
 
  當晚,老鴇遂了鳳翔的心意,鳳翔支付夜渡資,二人遂得秉燭相對,猶如還在國子監時,此情此景宛如夢寐。
 
  傅衛剃燈剪燭,手背上層層疊疊,是舊時好了,又添新傷的凸痂,一條條深絳色的長痕如蛇盤繞,很是怵目。
 
  鳳翔用銀勺子刮去紅燭淚,雙手宛如柔荑凝脂般,不見瑕疵。
 
  酒過三巡,鳳翔熱淚盈眶道:「子守,你還記著我。」
 
  傅衛愴然一笑,「能在這裏得見鳳先生也很好,傅某知道,你發達了以後會來的,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鳳翔罷了酒筷,上前摟抱。抱進牀裏,拉下鴛帳,寬衣解帶,舒開內衿,卻見肉裏一大片都是毒瘡,膿水。
 
  見鳳翔神色大變,傅衛忙推搡他,不令他近身,「我十五歲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一身的毒。不是不願薦枕,只是此身過於骯髒,不配服侍您。」
 
  鳳翔罷了手,不住歉意,「若非當年我膽小怕事,未能與教官分辯,怎會令你落得這步田地?」
 
  傅衛猶勸慰:「如今得見你飛黃騰達,還能回過頭來尋我,此心已很是熨貼。」
 
  鳳翔淚眼潸然,傅衛拿出羅帕為他拭面,「初時害你這般高門遭罪,你若還要為了我哭,只怕我也消受不起。」
 
  此後,鳳翔總少不得周濟一、二,傅衛也沒辭讓,只是不願離開平康。鳳翔與他商量,讓他搬進族裏居住。
 
  傅衛道:「諒我如今入了倡戶,與君往來已屬不妥,談何住在鳳家?豈不令你祖上蒙羞?況且鳳老爺可知此事?」便暫且作罷。
 
  彼時,東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滅。賊寇既除,隨即有言官彈劾,稱提督充數,士兵只有兩萬人,彼竟冒領十萬人的薪餉,以酬朝中之人。
 
  又有言官的同鄉也發難,指三省提督與鳳揆同榜,私交甚密,提督所饋金銀,十有八九到了鳳揆手裏。為此,鳳翔到西苑向皇上請罪,聖上並未開罪。
 
  不出一旬,御史第三度呈彈劾鳳翔狎男倡的奏章。鳳翔到御前請罪,原以為自己乃國之重臣,自己猶不到當退之際。豈料聖上沒挽留他,「愛卿暫且回鄉養病,到用你之時,朕會再召你入京。」
 
  尚未歲除,鎮守關中的景王朱鈺發兵,指稱天子無道,招致四方戰禍頻發,有立除昏君之意。鳳翔受其脅迫,為其帳幕。
 
  各地深陷飢荒,地方無力抵抗,景王軍順風順水開進神京。
 
  鳳翔私下書信,向鎮守神京的兵部于侍郎投誠,將景王軍之策略、戰陣、兵馬、火銃數,盡數告知。
 
  景王軍伏誅,王被殺於市街上,頭顱高懸成化門,烏鴉啃食其顱,腦汁盡漏,蒼蠅遍飛,未曾被人拿下。
 
  亂平後,鳳翔受三法司會審,因叛國罪株連,收入詔獄嚴刑拷打。至流民攻破神京時,鳳翔方才放出,雙腿已被打折,瘸不能行。
 
  彼時倚翠樓已沒了。再見傅衛,他一身樸素,不復綾羅綢緞,原是專程過來接他出獄。鳳翔被關押得太久,猶不知改朝換代之事。
 
  「景王的頭同伍子胥般,誰殺了他,他便看著那朝代滅亡。」傅衛悠悠道:「改朝換代是好的,總好過你在暗無天日的牢裏無人聞問,直到同我一樣滿身膿瘡。你皮膚嬌嫩,經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三年未雨,遍地蝗災、飢民。傅衛典當周身珠翠,沿途賣藝,所得雖薄,終不致餓死鳳翔。
 
  國破後,素聞鳳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為宰相。鳳、傅二人遂舟渡至杭州,途中坎坷自不消說。
 
  朝臣俸祿微薄,傅衛便每日揹鳳翔上朝,與新帝相商北伐一事。然而,皇太極剿滅流寇後,有意發兵蘇杭,新朝恐朝不保夕。
 
  不出半年,隆昌帝被戮,清軍欲擄舊臣們回京。鳳翔命傅衛作他腿腳,二人假意投誠,日後另作他想。
 
  傅衛道:「陛下已殉國,偺們既食他俸祿,豈可事奉二主?」
 
  鳳翔卻答:「阿衛,我還不願就此了卻殘生。你曾是花國狀元,我卻仍甚麼都不是呢。你跟著我已屆十載,以前那些日子,你尚且能忍,如今你豈不能再為了我忍一忍麼?」
 
  鳳翔同他說話時,情真意切。傅衛知道,鳳翔還需自己作他的腿腳。
 
  被女真人統治,是個不體面的事,與以前所受的屈辱,哪裏能比?幾日裏,傅衛曾想偷偷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盡。
 
  一名著腥紅袈裟的師父看出他的心事,雙手合十,向他緩緩點頭,傅衛亦回望,「阿彌陀佛。」
 
  師父道:「我佛慈悲。施主,您若自盡,便會如同白娘子般,被鎮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見你所愛之人。」
 
  傅衛最終罷了此想,彷彿這條命並非由自己作主。
 
 
  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風暖搖征轡。紫禁城外,征人一一下馬,魚貫入宮,請賞的請賞,領罪的領罪。
 
  傅衛本以為,他們這些拒不投降的亂臣賊子,定然會被投入獄中;殊不知這趟金戈鐵馬的征途,對皇太極損傷極重。
 
  見後金入關,滿清初立後,太宗便含笑坐化於金鑾殿的龍椅上。
 
  初承大統的順治帝寬厚,即位後不但大赦天下,更許諾前朝舊臣們高官厚祿。
 
  隱居的名士們出山,身陷囹圄的舊臣們出獄。他們戴著大清的官帽,於乾清宮的早朝相逢,漢人一排,滿人一排,各自持笏,上朝情景與舊朝並無二致。
 
  鳳翔上朝時,傅衛去了一趟八大胡同。猶記從前他在倚翠樓裏好些兄弟,國破時,有的相約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牽機,死狀蜷曲。
 
  如今,大人物們再次投入名利場中蝸角相爭,世態大抵與舊朝無異,只不過舊時的小人物全死了。
 
  或許小人物本就不重要,史書上不會有他們活過的痕跡。
 
  ──我亦如是。傅衛心想。
 
  鳳翔腹中有好些濟世之策,頗受帝看重。陛下為鳳翔抬旗,將欒親王的格格烏雅那拉氏嫁與他,年方十九,知書達禮。
 
  由此,陛下便可不違祖制地將鳳翔拔擢為三品大員,封太師,日後出行有轎夫。他腿腳不便,上朝時竟被恩賜太師椅。這是鳳翔料想不到的。他為前朝鞠躬盡瘁,卻未曾蒙受如此恩寵。
 
  奔波十年,傅衛總算有了依靠,倒也不算枉費。鳳翔與他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
 
  初時,言官彈劾他,寫了好些「虛凰假鳳」的文章。到心學家手筆裏,便成「亂民虜掠,鳳囊篋都盡,獨衛沿途唱曲,以膳鳳氏……」聞者無不涕泣。
 
  御史們連彈劾的材料都不用找,只需徵引一本小說,戲文,「鳳氏」說的不就是他鳳翔嗎?遂呈聖上裁斷。
 
  即使如此,鳳翔也未曾攆過傅衛走。
 
  傅衛不知當如何是好。鳳翔道:「他們愛咋說,便咋說,這撈什子破官,不作也罷。」
 
  烏雅氏很快為鳳家添了火種。
 
  鳳翔如今名滿天下,又是三朝遺老。帝若推行各種制度,只要鳳翔發話,便無人能阻。確有神宗朝時,張氏那萬夫莫開之勢。鳳翔作為當朝太師,需入上書房為皇子們侍講。朝中忙碌,以至於鳳氏難有燕居時。
 
  娃兒未脫強褓,妻子仍在養胎,上下都需鳳翔格外細心照拂。不論上朝退朝,他都勞心勞力,疲憊不已。
 
  但是朝廷需要他,這個家需要他。大家都企盼著他鳳翔。鳳翔如此想。
 
  這年,與鳳翔同歲的傅衛亦三十歲了。
 
  照得銅鏡,原以為是蒙塵,便拿起帕子,往鏡上勤拂拭。可明鏡愈發透徹,他愈清楚地看見鬢邊幾綹華髮。
 
  藏不住的。
 
  已不再青春年少,便談不上年輕貌美。傅衛一笑,曉得自己的顏色是一日好不過一日了。
 
  從前鳳翔喜他,不過因他一點朱唇,鬢若烏雲。可烏雅氏之姿,難道不比他這暮年的男子要好得多?烏雅氏能替鳳家生養,又是個格格,為鳳翔抬旗。
 
  烏雅那拉氏對他很是優待,三餐茶飯不缺,還差遣書僮、小廝照料,自宮裏延請太醫,為他治病。一合院落裏,生活倒愜意,只鳳翔不常與他說話,略顯寂寞。
 
  烏雅氏曾與他一同繡鴛鴦,一塊兒吃宮裏送來的三合酥,可鳳翔從下人處風聞此事,難得發了雷霆。
 
  烏雅氏不來了,傅衛便猶如幽居般,雖被視作鳳家人,到底與合歡的一家子人是隔閡的。
 
  鳳翔也算老來得子,曾要娃娃認傅衛作乾爹,傅衛不允。
 
  他陪娃娃抓周,其時烏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竟抓了胭脂。傅衛一見,心裏後怕,隨即將那胭脂奪走。
 
  他忙道:「吾輩賤人,不好作少爺的乾爹。」
 
  鳳翔未曾強留,反倒說:「到底是你周全。」
 
  歲除時分,鳳翔與妻子吃過年夜飯,烏雅氏請夫君到澹泊苑裏見傅衛。
 
  傅衛孤零零的一人,在冰冷的房裏度過歲除。自己在這兒有妻有子,反覺愧疚,於是允了烏雅氏。
 
  鳳翔讓小廝們早點下去歇息,不必在外掌燈。
 
  進門後,但見傅衛一身青衫,好似以前還在唸書的時候。
 
  傅衛那溫文的玉面,在燭火映照下,彷彿未曾受到歲月褪減。仍是明媚的笑,溫柔的眼,脈脈含情地望他。
 
  鳳翔見他模樣十分可愛,不由笑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傅衛扶他落座,道:「我們雖住在同個屋簷下,究竟四十幾天,沒好好說過話了。」
 
  見傅衛數算著日子,平日裏恐是極難熬的,鳳翔心裏也不好受,「待日後朝廷諸事了卻,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餘生。」
 
  ──可他的妻、子,又當如何?
 
  傅衛沒問。他說:「那股釵子,你還留著麼?」
 
  鳳翔答:「收在妻子的妝奩裏。」
 
  傅衛說:「也好,陳年破簪,怎襯得上你的官服。」往他玉尊裏添酒。
 
  飲過一巡,鳳翔說:「阿衛,你那琵琶還在麼?」
 
  傅衛道:「音色有些喑啞,不比從前。」
 
  鳳翔說:「我讓人買把新的。」
 
  傅衛幽幽一句:「新的哪裏有舊的好?」打開蒙塵的箱奩,從中抱出舊琵琶。他曾倚賴這把東西,得了不少賞錢,贍養鳳翔。
 
  那風塵僕僕、途中滿是盜寇,朝不保夕的日子雖苦,比起現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抱著琵琶,坐在桃花心木凳子上,翹著腳,唱道: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藉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許是他歌嗓不復往昔,許是琵琶跑了調,不再動聽。鳳翔始終不復在倚翠樓裏復相見那回,聽他唱曲時那滿溢褒美的神情。
 
  上片方罷,斷絃竟劃傷傅衛的手指。
 
  新年見紅,鳳氏不由蹙眉。
 
  傅衛忙把血沫子摁去,「對不住。」
 
  鳳翔打斷他:「不唱了,過來一併吃酒。偺們還有好些貼己話沒說,今日裏若沒醉,誰都不許睡。」
 
  傅衛道:「從前你在倚翠樓裏千杯不倒。」
 
  鳳翔說:「若我醉了,翌日上朝,好些個御史還要彈劾我,說我狎妓飲酒,夜不歸戶,有礙朝政。」說到這兒,兩人都笑了。
 
  兩人酒並三旬。一杯:一願郎君千歲。兩杯:二願僕身常健。第三杯,便不再有願。
 
  屋外小廝盡去,桌上殘酒剩羹,傅衛親自收拾乾淨。鳳翔見他賢慧,說:「好似從前那樣。」
 
  傅衛答:「我不正是作這個的命?」
 
  鳳翔說:「哪裏的事?你所作,無非都是為我,真該封個誥命。」
 
  傅衛道:「我不貞不烈,這樣的胡話,你向誰說去?怎不去陛下面前為你母親討個誥命?」
 
  傅衛向來很少頂嘴,難得潑辣,倒有幾分可人。鳳翔笑道:「如今,他們都走了,我只認你一人。」
 
  鳳翔總想,自己有妻有子,傅衛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便總想著為他指婚,可思來想去,許久不能出口,只說:「我娃兒日後過繼給你。」傅衛卻稱無福消受。
 
  兩人飲杯甚久,說了許多貼己話,都是一年內未曾盡訴的。鳳翔這才發現,自己其實念想著傅衛。
 
  可傅衛畢竟是那樣的身分與過往,就是同他上街,都引人訕笑。今非昔比,不能再令他拋頭露面。
 
  忖此,鳳翔問:「阿衛,你可曾怨過我?」
 
  傅衛歛起神情,「你不是李益,你贈我的可是紫釵?」
 
  鳳翔聞言,心裏好些酸楚,言不由衷,連連說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阿衛,我絕不虧待你。」
 
  他們緊挨著,鳳翔死死捏著傅衛的手,許久未曾鬆開,只覺凝脂般的手有些滑膩。
 
  深夜,鳳翔未曾起意要走。傅衛提醒他,烏雅氏已在香閨裏候他多時。
 
  鳳翔說:「不妨事,她就是我的妻子,又何曾及得過你萬分之一?她是錦上添花,你是雪中送炭。」傅衛聞言,竟覺對烏雅氏心中有愧。
 
  傅衛出去打一盆洗腳水回來,於牀畔跪下來,為鳳翔脫襪,洗他已將養得光滑白皙的腳板,柔聲問:「你當年在詔獄裏,給奸賊打折的腿腳,還疼麼?」
 
  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傅衛還算是知音人以外,其餘的早已不知他這腿腳當年是何故折損。
 
  鳳翔滔滔不絕說起自己當年從了景王,本是為朝廷盡忠,使離間之計,不想竟為前朝所冤,方被投入牢中,若狗皇帝沒吊死在山上,自己恐怕一輩子都出不了天牢。
 
  儘管這些話都已聽得耳朵長繭,傅衛卻沒拂逆他的興致,溫婉笑道:「當年你殿試時,就是如此氣勢,才高中二甲。」
 
  鳳翔卻摀住他嘴,不讓他說,只怕隔牆有耳。如今說起先皇,除了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外,其餘的都不算數。
 
  寬衣解帶,拉上鴛帳,兩人並肩而睡。鳳翔撫摸傅衛的肩膀,發覺已全無傷痕,從前那大片大片的癬也不見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衛說,帝待鳳甚好,派宮中好些太醫來看過,身體已大好了。
 
  鳳翔見狀大喜,與他并頭,情不能禁,親吻起來,可傅衛卻像是二十年來顛沛流離的酸楚,全部湧上心頭般,開始嚎泣,許久都不能止。
 
  鳳翔一時寬慰不得,便抱著他,說:「沒事了。沒有人能再趕你出國子監。沒有流賊,倭寇,滿人,吃酒的客人會再糟蹋你。再沒有人能拉扯你的衣裳,說你不男不女。說我們假鳳假凰。你的族田雖不供養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去了以後,我的後代年年都在家廟裏祭拜你。」
 
  「我們生同衾,寢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閣,只求朝暮相對,夜雨對牀,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傅衛仍只是哭,哭個不停。
 
  聽說他方生下來時,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這一生來的委屈,全部哭出來,直到淚流乾為止。
 
  他悲極轉喜,道:「翱之,有你這些話,我此生足矣。」
 
  羿日清晨,天濛濛亮,宮中御駕已屆院外等候。
 
  侍從至澹泊苑叩門,「鳳大學士在麼?上書房侍講的時辰已至。」傅衛驚醒,推了推身旁精赤的鳳翔。
 
  鳳翔揉著腰,直抱怨:「比我從前給皇帝老子們講經筵還累,滿人雖說是草原上騎馬的,究竟比前朝那些只顧貪玩享樂的皇帝們好學得多,好像漢人才是他們的祖宗。他們不像南征下來的,反而像天生的南人。」
 
  傅衛聞言,想起當年改朝換代時,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極目,見了雷峰塔。路過的師父告誡:「你若在此自盡,便如同白娘子般被鎮於雷峰塔,永世不得見你所愛之人。」
 
  傅衛追問:「師父,我若隨您薙髮修行,就此遠去,是否就能忘卻塵世因果,不再眷戀我所求不得者?」
 
  師父恬然一笑,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隨後悄然遠去,不復形影。
 
  傅衛登時有冷水澆面,力不能出,音聲啞然之感。
 
  是以那時,他與鳳翔一同降了滿清。
 
  直至此時,這個御前侍衛來叫門的清晨,傅衛竟領悟到那名飄然遠去的師父所謁之法音,霎時靈台清明。
 
  傅衛穿上衣服,出了門,去給鳳翔打洗臉水。
 
  途中,他與侍從照了面。侍從腰間佩劍,儀表堂堂,見傅衛時,臉微微一紅,壓低當差時戴的官帽,向他道了聲:「傅少爺好。」
 
  沒被人這麼叫過,怪不好意思的。
 
  傅衛停步,問:「我足不出戶,你怎麼識得我?」
 
  這還是頭一回,有幸見到傳說中的傅氏,還能與他攀談。
 
  侍從道:「聽聞當年鳳學士遭奸人李梃下獄,是您延救出來的;您自蘇杭一步步跋山涉水,揹著鳳學士上路,其時有許多俘虜已累死或是餓死,有賴您向官軍求取食糧、淨水。」
 
  更甚的,許是那名侍從不知,那時他是如何地奴顏婢膝,憑藉尚存的姿色,任人糟蹋。但是那些都過去了。
 
  傅衛只靜靜聽他說。
 
  侍從望他,心裏打量他,忖道:「看上去仍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模樣」,說:「若不是有您,鳳學士怕是沒有今日了。人之一生,若能得友如此,夕死可矣。」
 
  傅衛雖與此人素昧平生,倒覺此人知道他,好像比鳳翔更甚,一時間竟淚濕青衫。侍從自問是否說錯話,傅衛搖頭。
 
  侍從忙遞上條鴛帕,許是他家中妻子繡的。傅衛不敢要,只以手拭面,心裏是滿足的。
 
  打完水後,他進去屋裏,服侍鳳翔洗臉,吃罷清粥,送鳳氏出門。
 
  難得被允許站在院外,傅衛是高興的。
 
  還是那無窮目的章台路。道旁兩側綠柳森森,薰風吹拂,他鬢髮散亂,面上挾帶些許愴然。
 
  年方十五,自國子監內被拉出,屁股幾乎打爛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時姿態都略顯彆扭。彼時鳳翔正要高飛。
 
  他曾接鳳翔自詔獄裏出來,也曾出入官兵的軍帳,獨自揩抹濕透、沾血的下衾,不讓帳內熟睡之人驚覺。
 
  一切彷如當初,可又不比當初。
 
  午後,靜謐的養心殿內。
 
  宮人正在搧冰塊,為陛下去暑。園中養的三兩隻黃鸝,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東南的吳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厭懶,鳳翔也不便多提。
 
  帝談及:「愛卿府上的傅師傅,近來身體如何?怡和公主對他老人家很是關懷,朕也撥了好些御醫過去開方子。」
 
  帝的態度隨和。鳳翔小心回稟:「陛下,往昔阿衛流連於市街,故生了些重病,未曾得瘳。今已大癒,比之年輕時更好。不多時,我便攜他來殿前謝恩。」
 
  帝擺弄著桌上的貔貅紙鎮,懶顧紙鎮下參差橫陳的奏摺,道:「朕風聞,傅師傅熟悉周美成的曲目。今年朕擬至承德避暑,愛卿於朝廷之事助力甚多,不如今年你全家隨朕至承德去。筵席上,請傅師傅獻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學無術,無所獻呈,偺們一塊兒聽聽,自『靖天』朝間流傳至今的仙音,也好讓婦道人家們長點見識,愛卿覺著如何?」
 
  鳳翔早已冷汗直流,面上卻不動聲色,「謝陛下,微臣立刻通傳此事。臣躬德薄,得如此榮寵,想來家裏人都倍感欣喜。」
 
  對於這位鳳太師的言行,帝是滿意的。
 
  帝又提及:「怡和公主將遠嫁蒙古,她曾學過二胡、古箏、琵琶,但是愛卿知道,蒙古人聽不懂漢樂。她有一把親自調律的,極鍾愛的琵琶,不想被俗人沽去,只想贈與知音人。朕已命人裝箱,待會兒御輦來載你時,四喜與你同去,將那琵琶贈與傅師傅。」
 
  寵極之時,盈不可久。只怕亢龍有悔,物極必反。鳳翔細思極恐,可滿面堆笑,「謝陛下,臣粉身難報。」
 
  四喜至澹泊苑欲交付這把御賜琵琶時,院內早已人去樓空,只留書一封。
 
  書裏寫了好些貼己話,四喜雖甚有禮,讓鳳翔先行檢閱,自己仍不免在旁察視。內容少敘些「往昔你我均有沖天之志,而今得見君已得志,吾心甚安」等。
 
  鳳翔拜讀完,自信封裏掏挖出半股金釵,才發現這釵鏽得厲害,已成斑駁綠色,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風吹雨打浸染而成。而他那一半釵,仍色呈紫金,靜臥在妻子的妝奩裏,多久未曾取出。
 
  鳳翔持簪的手不停顫抖,隨即「哇」地一口,嘔出一大片胸中鬱積的鮮血灑了一地,頓時滿室的血腥味,情狀可怖。
 
  四喜見鳳翔滿臉是淚,隨時會倒下,忙上前攙扶,「鳳太師,無恙乎?」
 
  鳳翔拿著那半股釵,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隨同的宦官們立刻制住。他又把釵子往胸口抵,大叫:「傅衛!是我錯了,我對不住!你回來!回來啊!」
 
  直至那人離去,他方知,傅衛能斷了這念想;自己竟是萬萬不能的。
 
  宦官們見他狂縱,遂奪下他手中的釵,拍他的背,苦苦勸慰道:「鳳太師,您公忠體國,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問罪下來,我們這些小的如何能對得起皇上?」
 
  鳳翔怒極,就是想死,亦不能。才想說話,就聽四喜道:「傅大人自然是極好的,可您要幾個貌美、貼己的,只要皇上發話,再找更好的賜給您,那都不是個事兒啊!就算您性好龍陽,不也有更多比傅氏更年輕的?」
 
  聞言,鳳翔一口血自喉嚨漫到嘴裏,「噗」地一聲,噴了滿地。
 
 
 
 
  傅衛離開後,鳳翔悵然若失,是事芳心可可,魂不附體。自此,諸君對他不再青眼有加。
 
  他的榮寵是傅衛給的。傅衛一走,鳳翔方知,自己甚麼都不是,甚麼都沒有。曾富有天下,到頭來,全是空的。甚麼都沒有的人,原來不是傅衛,而是他自己。
 
  康熙年間。其時,烏雅氏已薨,其子被先帝賜名「允諾」,經受聖恩,得入上書房陪皇子們讀書。
 
  不知何因,傅衛那份舊了的書信,竟被流傳出去,廣泛刊印,散發於民間,作實了鳳翔與傅衛的經年往事。
 
  人道傅衛忍辱負重,雖流落平康,卻能平白拱出個人間三品太師,最終得道飛升。
 
  民間戲文寫道:「澹泊苑裏,往事關情無限。傅郎去時意茫茫。回頭未免費思量。幾番拋卻牽腸。傅某幸蒙玉旨,即位極樂。定情之物,總要拋卻。書院盟誓,心難相負。提起來好不話長也!其間多少相關。死和生割不斷情腸絆,空堆積恨如山。」
 
  「他那裏思牽舊緣愁不了,俺這裏美成數闋重提,空嗟歎……看了這紫釵奩盒情猶在。太師嘔血,便如蜀帝啼杜鵑,國仇難,堪比思舊嘆!」
 
  自日月朝間至滿清這段舊事在民間盛傳,很是敗壞風俗,一則斷袖,二則云鳳太師食滿清之祿,懷靖天朝舊事。
 
  既失順治的庇祐,言官此次彈劾,罪證確鑿,年近七十的鳳翔,雖不說於國有功,倒也並未害民,最終卻落得個流放寧古塔的下場,只不連坐已升任御前侍衛的兒子。
 
  他雖上下求索,終其一生,兩人未曾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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