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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境物語~遙~北境篇》六十一、月嵐峰守

山海 | 2020-06-16 21:12:01 | 巴幣 0 | 人氣 66



  曾幾何時,他早已忘了。
  曾幾何時,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夢裡一直都有九嵐季的微笑。

  我的名字叫做月嵐峰守。

  出生於月嵐族宗家,從我懂事起身邊只有只有母親一人,出生後從沒見過父親。

  大人都說,父親年紀輕輕就成為月嵐宗家的參頭目,是個厲害的大人物,父親對很多人來說是望塵莫及、追逐不到的才者,有人說父親為了執行王發配下來的任務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了,宗家對此感到驕傲,也有人說父親是因為不要我們才不回來,我很生氣,我不相信他們。

  宗家有好多頭目,有個伍頭目叔叔常常照顧我跟母親,叔叔對我們很好,他告訴我,母親大人的家族跟他的家族交好,所以會對我們有很多照顧,他說我是參頭目的孩子,身為親生兒子我去應該仰慕崇拜,要我好好學習,哪天父親回來要給他看看我有多優秀,頭目也說父親和藹可親,一定會摸摸我的頭,把我抱得高高的稱讚我,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有點開心。

  他說我被宗家寄與厚望,將來要做大人物的不能屈於人下,因為那是羞辱自尊的行為,有仇必報,絕不能被敵人發現自己要報仇,只要根基打穩了就有更多能力跟籌碼能夠一舉報復,他還說宗家在北境的地位與財富都是最高的,要好好利用資源。他對我很嚴格所以什麼都要學習,文武禮儀、歷史地理風土文化,還有聖祠殿裡的事情,只要我學不好、不守規矩他都會打我,每次都很痛,他說這是要我好好牢記絕不能犯重複的錯誤,因為這個世界是很現實的。

  伍頭目叔叔懂很多,我做的事對了他就會稱讚我,他說只要不打我,那麼事情就是對的,一旦他打罵我,就代表我做了不正確的事。

  每次受打母親大人總是站在旁邊一句話都不說,打完了就讓我一個人在緣側上跪很久,她都會跑去做別的事,很常不在家或是跟伍頭目叔叔出去,我的眼淚常常在臉上乾乾的,感覺很奇怪,不過已經習慣了。

  某次我有點不開心走在宗家的庭院閒晃,看到鄰居哥哥抗拒長輩的下場都不好,發現只要照著大人的期望做事就不會被打,所以我聽伍頭目叔叔的話守規矩、拼命學習,叔叔有點不開心我就聽話照著做,做得好他就會開心不會打我,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好像都是真的,我很慶幸能夠照他的話做,所以他說的話我都相信。

  有次在枯山水附近看到一隻麻雀受傷,我不忍心就把他救起來放在家裡,伍頭目叔叔看到就先打我巴掌,說我太軟弱,這樣是不能成為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他一打我,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錯了,問他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他叫我把麻雀的頭掰了,丟去宗家圍牆外的樹下,只要有人問起我就必須跟他們說自己是在附近看到麻雀屍體,現在要去把牠好好埋葬。

  喀擦一聲,麻雀沒了叫聲,掌心的感覺很怪,我的心情也很怪,明明做的是對的,我不曉得為什麼還有這種感覺。

  出去的中途果然有人問起我手上白布包的是什麼?我照伍頭目教的去做,這些人說我的心腸很好,其中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叫颯人的男生甚至願意幫我一起埋葬,我答應了,我們還去採旁邊的小花,插在麻雀的小墳上。回去後伍頭目稱讚我,那一定是因為我做了對的事。

  有天遇到一個分家的小男生九嵐季,他的言行舉止很多都是伍頭目叔叔說的錯事,我跟他說家裡很嚴,可是心裡好想跟他去玩,所以那天我們去抓魚,徒手的,魚很溜難抓,身上的鰭很刺,我跟他的手都有被劃傷,他對我笑得好開心,我不懂為什麼受傷還那麼開心,我好像從來沒那樣笑過,因為他笑了,就算是再小的事,我也跟著覺得好笑。

  最後不小心玩太晚,被伍頭目打了。

  「為什麼這個時間才回家?」

  伍頭目拿著細棍,為了顧及面子,不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狠打參頭目的兒子,棍落位置都是關節以上,袖子褲管遮得到的地方。

  月嵐峰守跪著垂首不語,伍頭目再打,面無表情。

  「為什麼這個時間才回家?」
  「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

  伍頭目俯視孩子,他哪裡是這麼簡單的人?

  「別打得太狠,孩子小呢。」月嵐菊江悠悠走來。

  月嵐峰守是個會看眼色的人,知道自己情勢如此,隔天就算九嵐季出去玩也是準時回家,他第一次遇到這麼好玩的人、這麼好玩的事,一切都是如此吸引自己,這樣好玩的,不能失去。

  好痛。

  好痛,我身上都是瘀青,那天晚上伍頭目叔叔說他最近會比較忙,要我自己好好認真學習,過幾天他要考我。

  我讀書跟刀術都學得挺快,伍頭目叔叔不在,我忍不住偷偷跑去赴九嵐季的約,幾乎每天都偷跑出去沒被發現,我們到處玩,他知道的地方好多,也知道好吃好喝的,很多時候我們身上零用錢沒那麼多,他就會帶我去店家後面拿他們剩下賣相不好的來吃,一樣新鮮,只是不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跟他一起玩,有一天他說我除了是他的大哥之外,也是他最喜歡的朋友,他說有我在好像什麼事都可以辦得到,要我當他的哥哥,他會當我最好的弟弟,不管什麼事都挺我到底。
第一次覺得,心暖暖的。

  明明伍頭目叔叔也對我很好,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一連好幾個月偷跑出去都沒被發現,考試也很順利,伍頭目叔叔叫我繼續努力,同時跟九嵐季的友誼也很好,我覺得很開心。

  雖然不是很懂,但這好像就叫做「友情」了吧?

  那年月嵐峰守十歲,九嵐季八歲,兩人在山林裡玩,九嵐季失足,就要落入深不見底的洞。月嵐峰守嚇壞,旁邊有塊嵌入泥裡的石頭,他想都沒想就把左臂圈了上去,右手順勢抓住九嵐季,原以為可以一舉把他拉上來,抱下去才發現不好,這石頭到處都是尖角碎塊,手臂才上去,尖處立刻就壓痛皮膚沒多久便刺了進去,加上施力點不對,無論他怎麼使力九嵐季就是上不來,洞內的土又鬆滑,兩人只能僵在那。

  左臂又痛又癢,痛的是銳利處刺破臂肉,癢的是血不斷從傷處往下流,只要稍微移動,臂上的傷便被劃得越長。他圈著石塊半趴在洞邊,微光落在九嵐季的臉上,他雖蹙眉忍痛卻不願意眨眼,深怕有哪個瞬間就鬆手把九嵐季給放掉了,有好幾次月嵐峰守都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兩人對望許久,九嵐季想得不多,就是愧疚了,月嵐峰守卻想得多,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只是現在不放手,往後,似乎也不想放手。

  他拚了命,期間甚至多次大喊求救始終沒人聽見,自己這麼努力,洞裡的九嵐季竟然還講一堆要他放手的話語。

  從小到大就沒見誰對他真的好,無論是宗家人、伍頭目,甚至是母親大人,每個人都是口頭說說而已,就算對自己父親的憧憬在,他自己心裡清楚如果不是身為參頭目的兒子,如果不是拚了命學那些伍頭目要求的東西,他根本什麼也不是,充其量只頂著個宗家血統罷了。宗家的晚輩這麼多也不缺幾個優秀的,何況他從來也沒想要那些,他只是個孩子,想玩,想自由。

  自從與九嵐季相遇,越相處就覺得自己跟他很相似,只是九嵐季擁有著他沒有的自由,臉上也掛著他從來就羨慕的笑容,那是要多開心的生活才有辦法這麼微笑著?

  長輩都要他抱持有風度的微笑,他私下對著鏡子、對著庭院內的小池子學笑,什麼叫有風度?他連這個詞都搞不清,怎麼學著笑?

  如果可以,他覺得九嵐季那種笑容很貼近他的心,每次看了心情會跟著他的笑而雀躍,宗家很多人都帶笑容,但看起來就是跟九嵐季的不同,他開始懷疑宗家人的笑容是不是假的?可在他的認知與環境都告訴他,宗家人的笑容是真的。

  每次出去玩九嵐季都會從家裡帶吃的、玩的小東西給他,他發現原來朋友就是這樣,所以也學著做,他細細觀察,然後從家裡挑出九嵐季沒給過他的東西再送過去,九嵐季有時會送他重複的東西,他送給九嵐季的東西卻從未重複過,每次九嵐季給他的笑容都是一樣的,也從未變過,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就算沒收到九嵐季送的東西,只要看見他,就能像是收到禮物般令人感到滿足。

  宗家有的是財富,但他,能夠跟九嵐季出去玩就覺得足夠了,如果能夠有這樣的手足陪在他身邊,生活一定很有趣。

  「哥哥……我很重,放了就輕了。」

  月嵐峰守從思緒中回神,對方說得越多他就越氣,何況還講那些有的沒的,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手的心情斥滿胸懷,如果九嵐季就這麼不在了,他就覺得自己就什麼都沒了,想至此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一滴、一滴。

  「我沒有手足……好不容易有個真心相待的弟弟……為什麼要我放手?我不放……死都不放!」
  「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哥哥,我會保護你,一直到這個世界……到你不要我了為止。」
  「閉嘴!死了怎麼保護!」
  「就是這樣才能隨時隨地用飄的在身邊保護你不是嗎……哈哈!」
  「閉嘴、閉嘴!不要說話了!」

  月嵐峰守覺得對方的手在自己掌心中掙扎,心喀噔一下,慌了,無論怎麼施力緊抓、怎麼喊叫,九嵐季的手指一根根地在掌中離去,直到抓空。

  而他的心,也像被挖空一樣。

  身影沒入黑暗,他早已滿面淚痕,崩潰大哭。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個真的關心我的,為什麼沒有了!他們每個的稱讚我,每個都是假的,為什麼就一個真的也不留給我!他是我弟弟!我的家人!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手歇斯底里的捶地,也不在乎地上是否有碎石。鬆開滿是血的臂膀,他甚至想跟著跳進洞裡,他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只想追隨著下去。

  正移動腳步到洞邊時聽見很微弱的聲音,是九嵐季。

  「哥哥,這洞好像……不太深。」
  「……。」
  「峰守哥哥?」

  此刻在月嵐峰守眼裡,黑暗的洞彷彿充滿光芒,所有冀望都在洞中人身上,連同自己的命。

  將人從洞內救出後,九嵐季突然抱住他,他不曉得為什麼,只覺得全身僵硬,九嵐季說要保護他,內心一震,雀躍不已,月嵐峰守慶幸自己不是個會臉紅的體質,瞳孔中深深印著對方的身影。

  兩個孩子滿身泥巴灰頭土臉笑成一團,月嵐峰守牽起九嵐季的手,往回村莊的方向走去。

  回家後他遮著受傷的手臂快速跑進房裡,先把衣服換掉簡單清理傷口用布包著吸血,還好母親大人不在家,他偷偷把破衣服丟掉,吃飯時月嵐菊江問他怎不用左手扶碗,習慣很不好,他笑著沒說話,硬撐著左手扶碗,直到母親就寢他才敢取一些傷藥簡單處理。

  手,是痛的。
  心,是暖的。

  時光飛逝,那年月嵐峰守十一歲,九嵐季九歲,兩人約在小巷中估摸在街上蹓躂一陣,再去林裡用傀儡術撈麻雀,才剛到就看見九嵐季被幾個小孩子丟碎石,口裡罵著雜種。

  九嵐季被欺負他已不是第一次碰見,每每碰見內心皆怒不可抑,原本不會主動對人出手的月嵐峰守,慢慢便得會為了九嵐季跟人打架,他一個高高在上月嵐宗家參頭目的兒子都沒說話,這些小子哪個身分,憑什麼對他的弟弟丟粗口?究竟憑什麼?肚子滾出一陣火,練武底子拿出來使,一拳就往對方的臉頰撲了過去。

  「雜種也是你講的?」
  「他娘又不是月嵐的,一點無形力都沒有,跟月嵐成親下來的不就雜種!」
  「你不嫌髒嘴,我還嫌髒耳朵,給我閉嘴!」

  打了一個不解火,再扳倒一個,幾個孩子立刻撤了。

  「月嵐峰守!宗家把狗踢去分家,你出身宗家還胳臂往外彎,護一個雜種,我們動不了你,就看你能護他多久!」
  「你別跑!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九嵐季攔住不讓他替出氣,心裡生氣,聽九嵐季說以前也跟他們打過架,才發現原來他並沒有完全任對方欺負,只是打多了不想再打,一時也不曉得要說什麼。

  「我說認真的,誰都好,就是不想讓你給人欺負了!」

  他原是想一把將對方抱住,突覺不好意思,改了一手拍上肩膀。

  至此,他內心發誓要攀上高位,以後若有人再欺侮九嵐季,他月嵐峰守絕不手下留情,他要把九嵐季護在自己身後,讓任何人都動不了九嵐季。

  那天,月嵐峰守第一次在侍賀村知道九嵐季的傀儡術這麼厲害,心裡是驕傲的,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他覺得自己能跟九嵐季在未來的日子能夠闖出一番天地,接著,伍頭目就在街上將月嵐峰守逮個正著,並用俯視下等物的眼光望著九嵐季。

  那時。

  伍頭目叔叔手持木棍問我,他為什麼會打我,我說因為我錯了,叔叔說我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犯錯?

  他告訴我,這三年他都讓人跟蹤我,知道我每天在做什麼,他要我明白,自己無論做什麼,他都有辦法知道,要我明白我的身分跟那些野孩子無關,說我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然後要我再也不要跟那個分家的雜種見面,當下我很生氣,第一次頂嘴,我說他才不是雜種,伍頭目一掌把我打暈了。

  當時我以為自己能夠有不一樣的人生,伍頭目叔叔說了那些後我突然明白,一切都不可能。

  隔天伍頭目叔叔坐在我床邊,他說他很失望,他說我是他用盡全力栽培的好孩子,把我視如己出,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他,然後他把我扶起來,餵我吃熱粥。

  我喜歡九嵐季這個弟弟,但是我不能讓伍頭目叔叔傷心,也不該讓叔叔感到失望,叔叔花了很多心思栽培我,我應該要孝順,如果真的去見九嵐季,會不會害他也被伍頭目打?之後,我就沒有再去見過小季。

  直到那年父親突然冒著大雨回來,我以為他會像伍頭目叔叔說的一樣,很開心看到我、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他很以我為榮,可是父親只是把一個年幼的妹妹丟給我,要我照顧她,隔日天未亮他就走了,什麼話都沒留下。

  我的存在……

  究竟算什麼?

  從那次後母親大人更常不在家,不曉得是不是我想太多,母親好像變得不喜歡看到我,往後妹妹跟自己的三餐都是我煮的,家裡還有很多錢不會餓死,我也因為這樣學會做很多事,沒有問題的,因為我是個能撐起世界的宗家人。我覺得自己有成長,我學會伍頭目叔叔說的看人臉色,大人教什麼就聽什麼。

  「月嵐峰守,你就是個高高在上的宗家人,那些分家都是因為階級低才淪為分家,你是參頭目的兒子,天生就應該是做首領的料,要有傲骨!」

  「月嵐峰守,外面那些都是不正常的人,他們把自己的眼界封閉,看得不夠遠,你得看遠點,要往上爬就得吃點苦頭,出去跟人閒晃讓你得到什麼?世界多大,你要睜大雙眼,不是把視線放在那些人身上,現在做的都是為你好!」

  「月嵐峰守,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我都知曉,他們都是失敗者而你會成功,你要的就應該是往上爬,權力、能力才是一切,沒這些你還算個什麼?」

  「月嵐峰守,昨天有人告訴我……你不但沒好好練武,還蹲在庭院挖蚯蚓玩?去跪著,跪到真正打從心裡反省自己做錯為止。」

  「你看,你天生就是當王的料,學得快又好,優秀!」

  「你看,那個女孩子多可愛,就算沒繼承王位,長大後你也得娶妻成家,生好幾個孩子,孝順宗家長輩們。」

  「你看,別聽他們講那些,你就是個天生當王的料,最高位的祭司都是有可能的,再不然,頭目們的最高首領有天也會是你的。」

  聽久了,假的也能夠變成真的。

  一分別就是七年,七年裡伍頭目給學什麼,月嵐峰守就學什麼,不問理由不問目的,像個活死人,然後他學會什麼叫有風度的笑容,建立了更好的形象,他讓自己無視內心任何真正想要的,瞞騙過每一個人,甚至連他自己都騙得徹底。他讓自己憧憬著的父親,告訴自己要的就是高位、就是權力,質疑他的人都是錯的,然後讓自己一年比一年更優秀,一年比一年更受他人仰慕。直到多年後再次看見九嵐季,雖然照面只是短短的時間,他卻覺得像是昨日才見過。

  七年間他不敢打聽任何有關九嵐季的消息,伍頭目人脈廣,他真怕哪天會把九嵐季給害死,如真發生那樣的事,他一定會不顧一切,但他深深知曉每一個不經思考的舉止有可能連九嵐季的家人都給賠上,除了忍耐之外他做不了任何事,所以他自己也用著方法盡可能學習,瞞著伍頭目佈自己人脈,只是極為困難,伍頭目對他來說就像隻大手,遮住了他的天空,慢慢地,他也說服自己遺忘,把跟九嵐季相處中體會到的事遺忘,把伍頭目遮住他所有其他可能的負面感給遺忘,說服自己伍頭目那雙手其實是在開拓自己的未來。

  他不斷提醒自己盡可能地不失態度,只是重新再見到對方的震撼難以言喻,究竟是哪方面感到震驚,就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發現對方成長了許多,看見那樣的九嵐季,回頭想想自己同樣成長,突然覺得也許一切能夠有所不同。當月嵐峰守回神才發現自己早已回到宗家,站在家門口發愣,一切行為舉止都是練來的,制式、風度、有禮,習慣到成為了本能,連與九嵐季錯身而過他都沒發現。

  他以為不再有機會相遇,沒想到再踏出大門就看到九嵐季躲在樹上對他傻笑,兩人在一處淺談,對他而言是淺談,他刻意拉開距離,但無論怎麼談,對方的個性與對話始終如同兒時那樣對他一點防備都沒有,他覺得有些堵心,七年裡養成自然的宗家習慣,在跟九嵐季的對談裡不斷讓他湧出矛盾感,假的可以由練習變成真的,九嵐季的出現卻提醒他很多真的其實不過就是假的,內心認知波濤洶湧的對抗,九嵐季哪裡知道?

  提到兩人能夠一起努力的事,宗家傲骨教育與那三年的兒時回憶交錯混雜,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個想法是真正想要的,他單純以為九嵐季能夠為他所用,現在他長大有了些能力,與眼前這位「兄弟」為了共同目標進退的選項,是不是成為了可能?

  九嵐季笑著對他說的很多很多話,他都沒有仔細聽,只想著以後自己能夠高高在上,讓這位多年的弟弟成為他有力的下屬,畢竟以前九嵐季就是在他屁股後面跑,以前是,現在也可以是。

  月嵐峰守完全沒發覺自己有多想把對方抱在懷裡,然後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兄弟間的擁抱,也只是兄弟間的擁抱,雖然他知道一個擁抱不會讓對方遠離自己,他卻莫名地怕了,手指動了兩下始終是沒有抬起手臂,究竟在怕些什麼自己也不清楚,下意識甚至矛盾這樣的舉動,因為宗家的環境不是這樣,伍頭目也不是這麼教他的。

  在那不久後,他就收到了九嵐季將繼承月嵐王位的消息。

  宗家的教育很早就提到月嵐王終其一生都會在聖祠殿內承受孤寂,雖不能再輕易見親友,至高無上的榮耀絕不是凡俗事能比擬,不但榮耀自己也能榮耀整個宗家,甚至能修改律法規矩,權力極大,因此每個晚輩的文武都得學好,絕不能讓宗家蒙羞,就算成為祭司也相同,頂著月嵐姓氏就得優秀。

  他收得到消息,意味著九嵐家也能得到消息,畢竟九嵐季的父親以前也有人脈在聖祠殿。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從小的教育、權力、冀望、憧憬、矛盾,別人對參頭目兒子的期待全部都變空的,他恨透十五代王,明知不全是王的問題,他只能遷怒給占卜的王,更恨九嵐季,他甚至想像得到宗家的所有人會如何看待他,這些人能夠將他高高舉起,重重拋下,即使他粉身碎骨也不會有人給他半點安慰,被逼迫這麼多年,伍頭目眼線又多,他有多恨九嵐季,就有多想遷怒於人,於是當夜,月嵐本紀成為了代罪羔羊。

  伍頭目曾不斷教他,只要排除眼前的障礙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要他不斷爭奪王位、權力,九嵐季如今的狀態對他來說無疑是背叛,這種背叛他無法忍受,除了排除掉,他不曉得還能做什麼才能平復這股怒火。

  殺。

  他在樹林中等九嵐季從舞詠村回來,不知為何他覺得能在這裡等到對方,九嵐季多長時間沒從舞詠回來,他便等了多久。也許是在等,也許是在拖,更也許只是想在此發呆然後一邊說服自己,看到對方就要將刀刺進他身體,只要殺了,一切就會不同。

  他湊近九嵐季的脖邊,放在刀柄上的手仍在猶豫,他不曉得這個猶豫究竟是什麼?
  刀就拔了出來,帶著恨意往對方的腹部刺去,他不曉得這個恨究竟從何而來?

  直到真的讓九嵐季受傷流出血,他還是僵住了,是他刻意壓下忽略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他不相信自己會有打從心裡不願意看到對方受傷的念頭,只是一念,月嵐峰守選擇不相信,他連騙了自己都沒發現,於是他又狼狽回家,遷怒於月嵐本紀。

  一切計謀,是他想做的。
  一切計謀,是他不想做的。
  一切計謀,他不曉得究竟是不是真正想做的。

  只是不去做,好像就不合理了。

  他以為自己對九嵐季抱有恨意,是正常的吧?

  月嵐峰守用著複雜的心情燒完糧倉,半路遇見朝舞比奈與本舞卯,兩夫妻談話中攸關九嵐季那渺小細微的日常默契,他不明白心裡的那股氣是什麼,倘若能明白,他會曉得那便是妒嫉吧?

  妒嫉有人能跟九嵐季如此親近。
  妒嫉有人能跟九嵐季閒話家常。

  為什麼不是我?

  直到對方的脖子噴出血時他渾身發抖,他發現自己怕了,他怕九嵐季會更加地恨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回頭了,該怎麼回頭也沒有人能告訴,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除了逃離現場之外他只能站在原地發抖。後來,藤本史志告訴他九嵐季跟一個他從沒聽過的女人懷了孩子,混雜的矛盾感一湧而上,他懵了,完全理不清自己為什麼那種複雜的心情會遠比開心計劃能夠成真來得更多,然後他的選項一如往常。

  不去做,好像就不合理了。

  那日,當他看見九嵐季頂著一頭水藍色髮掀開竹簾從拜聖之間走出,多年不見卻絲毫未老的熟悉長相,所有回憶衝出,他發現自己不但沒有生氣,內心觸動翻湧。

  九嵐季因離開聖祠殿不斷咳血,月嵐峰守想起九嵐季的個性是如此簡單而認真,看見為自己妻子的死憤怒、為人民的背叛而絕望,當下以為目的達到了,同時他也後悔了,他後悔這些年做過的所有事,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看到對方變得這樣痛苦,才發現這不是他想要的,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見到他,什麼仇恨,什麼當王,原來根本一切都不重要,就算跟別的女人懷了孩子也沒有關係,心裡那股揪痛感將他震醒,將迷糊了十多年的他完全震醒。

  月嵐峰守才發現自己,有多思念他。

  他知道月嵐王只要一踏出殿就死定了,讓九嵐季死掉不是他要的,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希望伴在對方身邊,有多麼希望九嵐季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有股衝動想將如此虛弱的他抱在懷裡細聞味道。

  他想,是不是早該在他踏入聖祠殿前就應該牽起他的手,帶他逃離北境,所有罪孽代替他承受?

  想,只要他不恨我,只要他也願意喜歡我,又或許是我成為祭司進入聖祠殿,即使無法時常見面也能憑自己的才能往上爬,直到走到他的身邊,陪伴他度過每個孤寂的日夜,就算兩人都不在聖祠殿任事,看著對方娶妻生子彼此都各自成家也沒有關係,能夠時常見面平平淡淡的生活就行。

  如果九嵐季也能夠明白他,他願意被宗家除名然後帶著彼此一同冒險,伴著彼此闖天下,去對方任何想去的地方。

  究竟從什麼地方開始錯的?

  是起殺念拔刀攻擊的時候?
  是七年後重新見面的時候?
  是季第一次抱住他的時候?
  還是初次幫季解圍的時候?

  跟九嵐季相處的三年是月嵐峰守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回憶裡的人也成為他心中最美好的單純,只是環境能改變人,人能夠說出謊言,然後再讓自己給騙了。

  我們的相遇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的?

  如果時間能重來,你會不會願意喜歡我?

  月嵐峰守一直知道有人跟蹤自己,只是他覺得如果再不快去見對方一面一切就都來不及了,就算彼此的生命只剩一秒,他也想待在九嵐季的身邊。現在的九嵐季有多恨月嵐,他的願望就有多奢侈,就算如此也沒有關係,一切都有可能會變得不同。

  背後被刀刺得越猛,血流得越多,力氣就越少。

  曾幾何時,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夢裡一直都有九嵐季的微笑。

  伸出的手無力地落下,至死,沒闔上的雙眸裡還殘留著九嵐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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