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月嵐堇果然隨傳喚進入聖祠殿，先前渚舞長禎就有聽王提起此事，本不答應，又無法提供更好的方法只得同意，原以為這不知名的少女只會待在聖祠殿靠外圍的座敷內，沒想到王竟然光明正大地將她傳進晤事之間，成為史上第一名不具任何身分就入殿面聖的北境人。
「御主這樣是壞了規矩！」渚舞長禎一臉黑道。
「你的規矩真多。」九嵐崎不以為然。
「這樣臣往後該怎麼面對歷代大君……」渚舞長禎委屈道。
「你站在泉君祠前說聲抱歉不就面對了？為這點小事臨時出殿，本王還是允許的。」九嵐崎笑道。
「御主這態度才是真正問題所在啊！」渚舞長禎焦慮道。
「行了行了，那孩子等下要過來了不是嗎？堂堂泉祭大君這德行不好看吧？」九嵐崎擺手道。
渚舞長禎一臉欲哭無淚。
「到底御主哪裡找來的少女？臣下怎麼都不知曉？」渚舞長禎道。
「別囉嗦了，本王讓你準備的事都好了沒？不得耽誤啊？本王每天都會巡視的。」九嵐崎道。
渚舞長禎像個小女人般愁著眉乖乖點頭，坐在晤事之間閉嘴不說話了。須臾，月嵐堇跟著領路祭司到達晤事之間，聖祠殿內一路上的見聞沒絲毫沒嚇著她，九嵐崎內心點點頭，覺得不愧是曾經有弒王念頭的傢伙，膽量足夠。
月嵐堇站在晤事之間忘了拜禮，渚舞長禎蹙眉，一方面覺得這少女對王的長相怎麼沒反應。
「面見月嵐王還不下跪？」渚舞長禎道。
九嵐崎端坐殿中不說話，月嵐堇回神意識到自己只是尋常人民的身分，便跪下行大禮。
「民女月嵐堇參見月嵐王。」
「免禮，事不宜遲……太遠了，妳過來點。」
「喔……好。」
渚舞長禎視線左右晃看這兩人一來一往對話，感覺根本是熟人，深深覺得自己又被王瞞了什麼。
「御主，這不合規矩。」渚舞長禎道。
「不必了我們還算熟識，事情迫在眉睫，能盡快處理便快些。」九嵐崎道。
「……。」渚舞長禎無言。
九嵐崎微笑地望著月嵐堇走近自己，她的步伐停在和泉殿外兀自坐下，眼神堅決，態度毫無遲疑，這正是九嵐崎想看到的。
九嵐崎一手招了渚舞長禎來，讓他對月嵐堇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在這之前他們把所有祭司都支了出去只剩他三人在，敘事途中月嵐堇的面色並不好看，數次垂眸，數次不猶疑地回望他們專注聆聽，許久後語畢，大殿陷入短暫的沉寂。
「堇姑娘會其他境地的語言嗎？」渚舞長禎問道。
「在宗家有學不算精通的東境語，跟一點點西境語，東境語能簡單溝通，西境語就有些困難了。」月嵐堇道。
渚舞長禎見王有些發愁，立刻翻了白眼。
「御主可不能拿自己來比，用精通語言的半神跟尋常人比太不公平了。」渚舞長禎道。
「本王沒說話啊……」九嵐崎撐著下巴道。
月嵐堇覺得這一來一往的君臣有些可愛。
「堇姑娘，月嵐村的位置離北境邊界很遠，物資、開銷，包含一些境外的金錢都會幫妳備好，無須擔心，還有七日的準備時間，這七日請安心住在聖祠殿內，我們也替妳準備了一些必要的訓練……還有御主說要拿什麼給堇姑娘的？」渚舞長禎道。
「嗯……到時就知道了。」九嵐崎笑道。
月嵐堇疑惑，渚舞長禎又露出死魚眼不回話，忽爾啪的一聲九嵐崎笑著拍手。
「既然談完了，堇姑娘跟本王過來，本王帶妳認識很重要的傢伙。」九嵐崎笑道。
他起身握住月嵐堇的手腕牽起，趁正驚訝覺得不合宜的渚舞長禎未說半句話前就把她拉走。
昏黃燭燈的廊道一路上彼此都沒有說話，月嵐堇才真正打從心裡覺得九嵐崎真的是北境無可取代的王，她愣愣看著散發淡淡光輝的背影，心中突然覺得有一絲憐憫，這樣的王背負所有族人的安樂之外，究竟還承擔多少的事？
她正想說話，牽著自己的人先發出了聲。
「本王要帶妳去找水月。」九嵐崎道。
「水月？」月嵐堇有些耳熟。
「聖刀水月。」九嵐崎道。
「咦，真的！？」月嵐堇驚呼。
聖刀水月對北境人而言是把傳說中的侍刀，練武愛刀人都想一窺真顏的聖刀，傳說刀中寄宿刀靈，極為珍貴，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看見，內心激動不已。
走到門口，兩名武祭司行禮，月嵐堇望見大大三個字「聖刀殿」。
「來吧，水月會喜歡妳的。」九嵐崎笑道。
「為、為什麼？刀靈嗎？」月嵐堇難得有些緊張。
「因為……」
九嵐崎揮手開殿門，兩人入內，殿門關閉。
「因為妳跟本王不同，妳是弒王者，而它早就是把弒王刀。」
她正想說什麼，疊蓆散發的稻草清香撲面而來，裡邊傳來躁動的鈴鐺聲，就像把野生動物關進房中一樣不安分，隨著兩人一步步往前，躁動聲就越大，與其說是碰撞聲，不如說更像是情緒的顯發，彷彿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故意扯著鈴鐺。
九嵐崎止住腳步，輕嘆道：「靜些，介紹人給你認識。」
不往裡面還好，才踏入，月嵐堇看見一把被綁懸在半空的侍刀，四周全釘上她沒見過的封印，千萬條不同顏色的細線上綴掛各式彩布與鈴鐺，就像蜘蛛網般欲將其封綁住，躁動的水月晃動咒繩，晃得不斷響出清脆鈴聲。就算封印細線多得緊密，還是掩蓋不了刀身散發的淡紅色光輝。
「那就是……水月嗎？」
「是水月。」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視線在九嵐崎與刀中徘徊，不敢置信北境為傲的純淨聖刀水月竟會散發異樣的紅色光輝並被牢牢封印，動彈不得。
月嵐堇驚訝得說不出話，九嵐崎卻同情地望著它。
「為什麼是紅色……這顏色好像……」月嵐堇不敢說出口。
「是血，月嵐族的血。」九嵐崎道。
「為什麼……」月嵐堇鎖眉。
「只要月嵐族人因詛咒而死，不知為何，水月就會承受累積的血……它現在跟邪刀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了。」九嵐崎淡淡道。
他俯望著月嵐堇的眼神充滿許多複雜情感，更多的竟是歉意與不捨。
「外面的世界正發生快要無法阻止的災難了，本王派出去的人死了很多，如果可以，本王願意犧牲自己去解決災難，讓族民、讓妳能夠活下去。」
九嵐崎看著自己的雙手。
「可是，連上天都無法讓本王踏出這裡。」
他看著月嵐堇，雪銀色瞳散發無法一語道盡的情緒。
「水月是喜歡妳的，也許無法讓妳以外的人持有，是連它也無法解釋的。它擁有的強大力量與變數可能無法一時掌握，但本王能夠幫助妳，希望妳能夠帶著它替本王到外面的世界，帶給人們一絲希望。」
九嵐崎視線落在刀上，再回到少女。
「妳一直都想結束詛咒，帶著這把刀踏出北境尋求解答，除了妳之外沒有別人了，所以……才希望妳能夠成為我的半身，成為我的腳、我的身、我的雙眼。」
雖然很不想承認，對他來說，月嵐堇似乎就是唯一一道能夠掀起他內心的漣漪。
「你不是說過跟著你走就不會迷失了嗎？」月嵐堇紅了眼眶。
她不想掉眼淚，不想這麼窩囊，九嵐崎苦笑。
「對不起……我已經無法告訴妳了……」
九嵐崎發現自己也迷失了，他很慶幸能夠保留父親的記憶因而能夠掌控自己不讓月嵐堇踏上母親的後塵，此刻他終於明白一直以來面對她，內心很熟悉卻想不起來的感覺。
那是九嵐季開始對織舞緋實心動的記憶。
九嵐季的能力是歷代以來神近之力最強的北境王，他早有預感兒子可能會接觸到他類似的經歷，他不希望有可能成為王的兒子對任何人動情，未出世的命運難以知曉，在傳力量的同時他發現記憶流向襁褓中的孩子時，因時間緊迫並未封印完全，沒想到還是在九嵐崎經歷到時被感受到了。
感受跟記憶就這樣被開啟，不小心接觸到他最不敢觸碰的情感。
上天無法讓他踏出深宮，但至少月嵐堇能夠替他走一遭，就算外面的世界凶險，神近之力也能夠讓他幫助在任何地方的月嵐堇，因為真正能背負艱難任務的只有她，而他，也只有月嵐堇能夠發自內心信任。他知道自己會很思念替他遠行的倔強少女，雖倔強，內心卻是堅韌的。
他不讓自己有更多不該有的眷戀，望向躁動的刀，箭步上前隻手帶神近力握住刀柄，一把將刀從咒繩上扯下，咒繩盡斷，千年封印解開，刀身發紅光。
「水月，她就是你往後的夥伴，你答應過本王的事，要做到。」
鈴聲漸緩，能說話的水月始終未說話，刀身安定，紅光緩暗，九嵐崎將刀遞給月嵐堇。
「握好，這破刀只讓本王拿這一下，出發前會將刀鞘給妳。記著無論多艱辛，以後你們就是旅途中彼此最大的依靠，絕對不能放開彼此，本王也會在背後守著妳……你們。」九嵐崎道。
月嵐堇望著水月不語。
接下來月嵐堇要接受各殿菁英祭司們的訓練，有渚舞長禎監督著，九嵐崎也不多過問，自己到月嵐泉殿難得一態萎靡地趴在泉邊望著水面。
「欸，老頭。」
泉面起淡淡波紋。
「如果你要的繼承者是神的話，那本王就找一個喜歡的女人生孩子傳承記憶跟神近力，如果你要的是人，那就這樣等本王壽終歸去。」
泉面靜默，九嵐崎自說自話。
「可惜北境王一直是半人半神，所以……你想要的是什麼？」
泉水未說話，他也不想再說。
七日間，月嵐堇受到緊密的高強度訓練，期間直接使用水月讓彼此習慣，水月之力的不定性起初也嚇壞眾人，差點弄垮道場，藉由傀儡術到無形力的操控、占卜術、體刀術都有很大的長進，才發現跟九嵐崎認識的數月內一直被騙，她真的以為自己不怎樣，沒想到是九嵐崎在他們私下的每一項訓練都暗暗拉高等級，還騙說她程度很差，偶爾用其他國家的語言說話，讓她下意識用相同的語言回應，月嵐堇不得不懷疑這人究竟籌畫讓自己離開北境的事情有多久了？
騏驥過隙，轉眼已到出發前夕。
北境地勢複雜難行，過境後旅途必定不易，渚舞長禎派了兩名黑衣祭、兩名武祭司、一名咒儀祭、一名醫祭與長期跟聖祠殿合作幾乎成為直屬的商人，萬中挑選的七名夥伴，將與月嵐堇同行。
拜聖之間是唯一能夠親眼見到殿外的地方，九嵐崎想親自送她。
一群祭司聚在拜聖之間，九嵐崎將水月刀用神近力開鋒，置入刀鞘，鞘身通黑，他命人在刀柄上做些手腳，刻意將水月打造得並非貴重品，接著九嵐崎將一對細銀耳針遞給月嵐堇，耳針上有顆小小的淡藍寶珠。
「這是什麼？」月嵐堇問道。
「鑲有神近力跟月嵐泉的耳針，戴上，多少對聽懂他國語言有點幫助。」九嵐崎道。
「這是御主不眠不休花了七天祈禱……」渚舞長禎話說一半。
「沒讓你嘮叨。」九嵐崎道。
身高差，他俯瞰著比自己矮許多的月嵐堇。
「水月是妳的了，要善用它的力量知道嗎？」九嵐崎道。
月嵐堇點點頭。
「外面的災難發生得很快，真正的情況本王還不是很清楚，但確實牽連很多國家與生命，需要妳尋找線索解開謎底，本王會在這裡跟妳一起面對。」
他看出月嵐堇眸中透露著不安，從懷裡取出最後的物品，是一條銀色的細鍊，鍊上有一個小小的銀嵌翡翠瓶墜，翡翠質地極好，芽綠透淨，上面帶有一些精雕紋痕，瓶內是透明液體。九嵐崎親自把項鍊戴到她頸上，戴好後的手並未離開鍊條，懸在空中。
「這是受舞詠咒保護的鍊子，瓶裡是最純的月嵐泉，上面同樣帶有……神近力，無論妳去到哪，它都能成為本王的雙眼……別怕，不管妳在哪裡本王都能夠透過泉水看見，妳不會是一個人奮鬥。」
九嵐崎彎下身，伸懸在空中的手順勢將月嵐堇輕摟在懷裡，舉止嚇壞一幫祭司。
「記住本王說的……只要妳願意，整個北境都能夠成為妳的後盾。」
不願拖得太久，九嵐崎、泉祭大君與各殿所知情的祭司頭領幾乎都在場，他們希望這不知背後陰謀的戰役能夠打贏，彼此簡單道別，月嵐堇便與同行的七人踏離聖祠殿，離開前九嵐崎告訴他們能夠朝著往南的邊界先行。
只要再一步，月嵐堇只要再踏一步就出村了，騎在馬上的她回頭望向聖祠殿，現在還是那樣安逸和樂，若災難爆發不曉得會有多少比詛咒更為腥風血雨的事，撫著泉鍊，想起九嵐崎會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心中勇氣一提，腳步踏了出去，再不回頭。
九嵐崎一直站在拜聖之間許久，不離開也不下旨，眾祭司不敢走，渚舞長禎只好先擺手讓祭司們各自忙去，獨留自己陪伴月嵐王。
九嵐崎延出感知發現月嵐堇已離開月嵐村，心一緊，內心煎熬的同時，又將希望寄在她身上，他想起那名西境男子，有如此強大的戰友待在外面也許有天能夠成為月嵐堇的助力，九嵐崎相信月嵐堇一定能夠對北境、對世界有很大的幫助，心緩下闔上雙眼，往後的祈福除了為北境之外，也為了月嵐堇。
「本王絕不會讓妳獨自奮鬥。」
渚舞長禎並未聽清王的喃喃，九嵐崎拉袍迴身，雙目炯炯。
「走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北境的變革將從本王開始。」
《四境物語～遙～北境篇》完
後記
謝謝有緣的客倌們讀完本部作品，各位能一路看到結尾，在下倍感榮幸，或許有人覺得後面一些橋段的謎底未被解答，部分角色的故事似乎還沒有被說完。
四境物語顧名思義，整體世界觀有四個地境，東西南北各發生著不同的故事，這些各自發生的事將牽動彼此。故事的概念已經是十多年前的東西了，一直沒緣分動筆，有時間的話想把他們任性地寫完。
北境篇本身就屬於主體故事的番外篇，並非前傳，裡面大部分角色的故事在此完整結束，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基本上已不會再用北境做主幹延伸其他故事成為特別的番外了，不過有些人物也許會出現在其他篇章也說不定（笑）。
接下來四境物語會小小地暫停，我正著手修改舊作品、繼續生新作品，有些故事書寫的形式會有些特殊，有興趣的看倌們屆時歡迎光臨。
最後感謝 Kokia的「桜の樹の下」，它的曲調成為北境篇的靈感來源。
山海 2020/05/02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