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進入白領口外海，神秘的夜就悄悄降臨了。
雖然經歷無數次，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樣嚇人。裴比仕醫生在福波愛蘭的蓋里
亞出生，在求學的年紀遠離家鄉舉家搬到咒闍利，學成後才回到福波愛蘭執業。
年少輕狂讓他在蒔文壘和蓋里亞的診所相繼結束營業，只好跳上船到海上探索人
生方向。誰也沒預料到這麼一上船，就是四十年的光陰過去。
這場探索夠久了。
布魯托已經睡了，這孩子想必很熟悉海上生活，否則不會這麼快就適應海上的波
濤。依裴比仕的經驗，沒有吐上個兩週，千萬別自誇海上生活不算什麼。
大貓也是，千萬不要自誇你已經認識他。裴比仕還記得他在卡奇諾船長面前那副
諂媚樣，再三向他保證只要利用硫磺粉參明礬塗抹患處，再服用銀蕨葉泡的藥酒
，就能對付紫芥膏的毒性。裴比仕當時氣炸了，他原以為終於找到一個幫手願意
站在同一陣線，說服船長拯救船員，誰知道卻遭人無情地背叛。
紫芥膏鎖在黑暗的貨艙裡，又有溫暖的日顯溫度加持，繁衍的速度只會倍增，很
快澤飛斯號就會成為一艘幽靈船。他們不知請到哪位神王護佑，居然平安抵達目
的地。一抵達波色海同，裴比仕立刻跳下船，不顧一切前往商行解除合約，寧願
賠上這一趟的薪水也不肯繼續待在澤飛斯號上。賭氣的後果是困在波色海同整整
三週，厚臉皮靠幾個朋友接濟度過失業的日子。
又三週過去，澤飛斯號因商行破產，被迫拍賣抵債的消息傳來。裴比仕在雅坦號
找到新工作，輾轉聽到一些模糊的謠言。世界很大，但是謠言跑得很快，特別是
那些詭奇煽動的辛辣故事。
澤飛斯號剩餘的船員獲救了，得意洋洋的卡奇諾船長擺脫囉嗦的裴比仕醫生，順
利抵達曼羅。只是等到商行的人員來驗貨時，所有人的臉都綠了。貨艙裡的箱子
一個也沒少，鎖一個也沒壞，但裡頭珍貴的藥材全部消失。密封的板條箱裡只留
下一大片臭氣熏天的水漬，海風和陽光拂過之後，連這一點氣息也沒了。
船員們齊聚向工會抗議，找來帕夏的律師陪同，組織人員到商行討回應得的薪水
。雖然很難想像，不過確實如此，咒闍利的統治者摩蘇丹發現興訟也能成為一們
生意，律師成了新興行業。
裴比仕慢慢靠著謠言推敲出來龍去脈。有人——很明顯是誰——遊說卡奇諾船長
失敗之後，立刻暗地毀掉所有遭到汙染的貨物。大貓早就知道卡奇諾不會接受勸
說，該做什麼他早有定見，並在事後抓準時機跳船。他沒有牽扯到半點利益關係
，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
或許在這個追逐利益的世界，還是有人的腳步肯逆著潮流而行。裴比仕很好奇他
的目的是什麼，事隔多年後的今天，他帶著一個孩子逃亡背後，又有什麼耐人尋
味的故事？
赫蘇馬軍團，阿波菲普，另一個甚囂塵上的謠言。這會是一場蛇與貓的遊戲嗎？
在大貓身邊，謎題和謠言都不曾少過。也許最後這一切都會引導至一個裴比仕看
不清的巨大成就，某個依然藏身在迷霧中的奇蹟。疲憊的裴比仕望著舷窗外的黑
夜嘆一口氣，像往常一樣感嘆自己老了，時間和荷包一樣不再充裕。當奇蹟的光
照亮黑夜，他已經無緣目睹。
※
夜鶯的歌聲傳出神殿。
這是一句流傳很久的詩句，遽聞在過去，日顯人總將這種神奇的鳥兒進貢給聖白
殿，讓夜境的修院能充滿鳥兒嘹亮的歌聲。
「讓夜鶯的歌聲傳出神殿！」
費因吊起聲音，努力挺起胸膛讓聲音透出去。他才剛開始練習一年而已，好不容
易才跟上其他人的進度，修女和修士們也非常用心指導他。現在他已經能披上合
唱團制服，站上舞台獻唱給前來參拜的信徒聽。
「傳出神殿！傳向遠方！」
今天是無星天，是例行的參拜日，不少人帶著家人來修院祈禱。寧國鬱離城在這
一天都會特別熱鬧，聖丁字上的光環格外亮眼醒目。點燈人拿著空心的長鐵鉤在
街道上巡邏，把街燈上變乾的燈蕈表面勾破，好讓更多光液流出來，擴大藍色的
光圈照亮道路。這一天的光芒能照亮前五天的黑暗，聖白殿給信徒的允諾即是如
此，現在的痛苦是為了光明的來日。
是故，費因今天特別提早起床，不用父親催促就在大王子露出光芒時穿戴好衣物
。他做了惡夢，就像先前的每一天一樣。只不過他今天很感謝這個紅色的惡夢沒
讓他睡過頭，能在約定的時間前睜開眼睛爬下床。
睡在另一間房的費以理聽見聲響，嘆了口氣摸黑爬下床。他掀起窗板，好讓街燈
的光能透進房子裡。此時小費因正低著頭套上第二層破襪子，好掩蓋第一層的破
洞。他四個妹妹靠在牆邊，四個嬌小的身體挨在一起熟睡，將一床被單的空間用
到極致。
「爸爸？」
費以理豎起手指要費因別說話。「媽媽還在睡覺。」
費因藉著微光看懂他的嘴型，也學爸爸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他穿好鞋子跟
著費以理走出房間，站在昨天睡前靜止的地熱爐前搓手，等搓暖了才戴上手套。
費以理穿上外套和鞋子，倒了兩杯水給自己和兒子，又從抽屜裡找出昨天晚上剩
下的蠔菇乾。
「把這吃掉，你等一下唱歌才有力氣。」
費因接過食物，沒說什麼就配著水吃光。灰色的乾燥蕈塊在嘴裡吸了水，成了一
球濕潤又堅韌的詭異物體，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吞下去。費以理喝完水，隨手把
杯子放回架子上，喘口氣甩甩手。
「走吧。」他擠出笑容，牽起費因的手走出家門。
光是吸進冷空氣，就夠費因的肚子痛到忍不住縮起身體，靠向爸爸尋求慰藉。只
可惜隔著外套和束口褲，實在也沒有多少溫暖能傳到他身上。費以理拍拍兒子的
肩膀，半抱半拖帶著他往修院走。
神聖潔白的聖丁字，是三身女神的石頭化身，化作低頭俯瞰子民的悲憫姿態。經
過設計的燈蕈，將深淺不一的巨大光圈投在聖丁字上，成為提示夜境居民時間的
象徵。第一道光環亮起，代表時間來到第一哨，要早起上工的人們都在街上低頭
疾行。不過今天是無星天，人潮少了一點，連天上星光都顯得興致闌珊。費以理
要兒子抬頭挺胸用力吸氣，能給窮苦人填飽肚子的只有這東西了。
無星天向來會冷一些，但是年頭不對，連風吹在臉上給人的感覺都不同。費以理
帶著兒子往前，沒帶燈籠的他們只能盡量踩著街燈的光圈向前行。費因貼著爸爸
，很清楚最好不要問起關於新燈蕈的問題。他們慢慢繞過主要街道，往修院的後
巷走。
「你們可來了。」修院的修女正好站在後門邊點燈，看見他們踏進光圈立刻露出
微笑。「是小費因沒錯吧？快點進來，其他孩子都準備好了。」
費以理推了兒子一把，示意他站到修女身邊去。費因沒見過這個修女，怪的是在
祈禱廳上習以為常的鐵灰色制服，在綠色光圈下看起來非常嚇人。
「不要害怕，我是蕾莎修女。」修女彎腰對他說：「你看起來累壞了，不如先到
裡面喝碗熱湯，把手和喉嚨暖一下。」
聽見有熱湯，費因終於有勇氣踏出步乏，離開爸爸身邊走上矮階。
「費先生沒錯吧？布倫修士長吩咐我請你到東邊的走廊去等他，等祈禱會結束，
他馬上就會過去。你不需要擔心小費因，等一下我也會一起把他送過去。」
走進門後的走廊分別通往兩個方向，一邊是有著明亮藍光的廳堂，另一邊則顯得
昏暗無光，陌生又嚇人。蕾莎修女帶著費因走向藍色的光圈，在中途轉向廚房，
在那裏催著費因喝完一碗半冷的湯。湯碗裡甚至還有一小片滑溜溜的雞肉菇呢！
費因的期待有了回應，也許三身女神真的聽得見祈禱。
就像蕾莎修女說的，合唱團休息室裡擠滿已經換好衣服的團員，和先前一樣由又
累又煩的米麗修女帶領。看見熟悉的臉孔，費因偷偷鬆了一口氣。
「把衣服換好，我們該出發了。」米麗修女說。
合唱團制服是兩片繡著金線的深綠罩袍，不管團員底下穿什麼衣服，這一件套下
去大家看起來就一模一樣。團員們穿著這樣的衣服站在舞台上獻唱，在台下的人
們看起來，宛如烏雲中有一群閃爍著星光的小天使在唱歌，視覺和聽覺都非常動
人。
米麗修女拿出幾雙好鞋子讓站在前排的孩子換上，以免開口笑的鞋襪破壞美好的
想像。費因套上鞋子，想到終於又能站上舞台，不禁低頭偷笑。他其實沒那麼喜
歡唱歌，真正令人期待的是唱完之後拿到的油紙包，那裏面通常有蠔菇乾，運氣
好還混了新鮮的雞肉菇。爸爸常說工作與報酬是等量的。輕鬆唱歌就能拿到這麼
多獎賞，費因心裡是期待又怕受傷害，很怕未來嚴酷的女神會要他付出代價。
不過不是今天。在女神的庇護下，他們順利完成早上的演唱，夜鶯合唱團的歌聲
傳出聖白殿。
交回制服之後，其他的男孩被米麗修女帶走，回練習室排演下一次要唱的歌曲。
費因本來也想跟上去，只是蕾莎修女又出現了，帶著笑容給他一個沉甸甸的油紙
包，摟住他的肩膀。
「你爸爸在等你呢！」
是這樣嗎？費因抱緊油紙包，放輕呼吸跟著蕾莎修女走。綠色的小光圈從修女手
上的提燈透出來，照著他們前進的路。走廊旁三角形型的柱面上有三身女神的三
張臉孔，冷漠的少女、微笑的老婦、憤怒的女士。那些臉在綠光裡對他使眼色，
費因只好盯著腳邊的光圈，不敢抬頭亂看。
「在這裡等。」蕾莎修女讓他站在一盞提燈下，綠色的光圈正好在走廊上圍出一
小塊供人等候的區域。費因頓時進退兩難。他不敢走出光圈踏進黑暗，腐靈巫母
的笑臉死瞪著他，修女自顧自離開，費因的苦有口難言。他只能站在原地，偷偷
猜測自己是不是正在接受處罰，償還拿到油紙包的代價。
穿著黑袍的修士匆匆從他面前走過，好像完全沒有看到費因，沒注意到他瑟縮了
一下，以為看見黑夜裡的妖鬼。無頭騎士蟄伏在黑暗中，隨時會帶走不聽教訓的
壞小孩。
「太好了，你總算出現了。」黑袍修士消失的房間傳出說話的聲音。
「萬福，布倫修士長。」是爸爸！
「院長本來想親自見你，不過請原諒她諸事纏身。」
「請別這麼說。」
費因本來想跑進去，可是這兩句對話讓他止住腳步。他聽過這種口氣，陰森森的
像在說鬼故事，這是大人在說壞事的口氣。房間裡有什麼不對勁，如果費因擅自
闖進去，說不定會招來處罰。
他在光圈的邊緣止住腳步，身體貼在磚牆上，拉長耳朵戒備。
「修士長，原諒我今天必須長話短說。您知道的，我兒子還在等我，我們今天早
上什麼都沒吃就出門，他想必餓壞了。」
「孩子不該過得這麼辛苦。」
「今天是為了神殿獻唱，苦一點是應該的。」
「女神希望祂的子民平安富足。」
「相信我，修士長，祂的子民加倍希望如此。」爸爸說：「修士長，我知道只要
您點頭，再一份祝福也是可行的。我知道這樣破壞規矩，但是請您看在女神的慈
悲上，只要再一份祝福聖水，我的苗圃一定可以重新萌發生機！」
黑袍修士隔了好一陣子才說話。「費先生，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能？我們當初說好不是這個樣子！過去都是我們領受祝福
，為神殿種出百姓賴以為生的菇蕈，為什麼今天您卻說不可能？修士長，我需要
一個答案，告訴我哪裡做錯了，讓我彌補神殿的損失。」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女神不會苛責祂的子民。」
「那為什麼——」
「這不是針對你，費以理。」黑袍修士的聲音變得低沉。「這是女神的旨意，所
有的祝福暫緩賜予。」
「所有的祝福暫緩賜予？怎麼可能？難道女神要拋下我們？」
「不要用人類的視野，去論斷女神的決議。」
「是的，修士長，抱歉，我僭越了。真的非常抱歉。我只是急壞了，才會不小心
說出這種話……」
「我能原諒你，你往後要加倍努力工作，才能彌補對女神的中傷。」
「是的，修士長。」
「我能感覺到你的誠心，女神也能同樣感知道你。」黑袍修士嘆了一口好長好長
的氣，聲音大到費因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這是您的答案，萬福的修士長，那為什麼還要約我見面？您已經預備好要
拒絕我了不是嗎？」
「女神關上一扇窗，也必為你打開一扇門。」黑袍修士說：「今天我想討論的是
你兒子。」
「費因？」
聽見名字被人提起，快睡著的費因趕緊拍拍臉恢復清醒。
「這一年來，他在合唱團進步神速。不只是米麗修女，兩位負責指導孩子聲樂的
資深修士都印象深刻。他們將觀察到的結果呈報給院長和我，我們也曾到練習室
聽過費因練習。」
「所以？」
「我們打算提供他一個機會。」
「機會？」
「如果你們願意接受的話，未來三年的修業期間，我們會提供每季一百遠洋銀的
費用供他日常運用。如果培訓成功成為正式成員，以目前的標準來說每年的薪水
是三百遠洋金。這還不計入可能額外獲得的贊助或捐獻。」
房間裡沉默了好一陣子，費因沒有說話，他爸爸也是。
「費以理？」
「修士長，我是個種菇蕈的粗人，您沒必要開我這種玩笑。」
「神的奴僕沒有幽默感。雖然說這是一句嘲諷，但此時正好能證明我依然嚴肅。」
「可是這麼好的機會，我、我不懂，為什麼是費因？他有什麼特別的？我本來只
是讓他到修院裡唱歌賺個外快而已，可是每季一百——」
「遠洋銀。沒錯，我們會付來自福波愛蘭的錢，幣值比較穩定。」
「遠洋銀！還有之後那麼好的薪水！我不懂，修士長，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有天分，我想這麼一個解釋就夠了。」黑袍修士說：「根據兩位修士的說法，
雖然起步晚了一點，但是他有足夠的天分，可以成為鬱離城修院有史以來最好的童
音歌手。」
又是一陣靜默，不過費因感覺自己聽見了細小的碎裂聲，不知來自何處。是誰的椅
腳用沉重的力道摩擦地板，弄得嘎滋作響？
「童音歌手？」爸爸的聲音在顫抖。「我兒子去當、去當——閹姬？」
「我相信這對你的家庭很有幫助。」黑袍修士說：「不是每個孩子都有機會為家庭
奉獻。」
「你瘋了！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兒子去做這種事，絕對不會！」
「費以理！」
費因趕緊跳回光圈正中央，好在爸爸要到門口時轉過頭去，否則這下就要被逮個正
著了。
「我還是希望你鄭重考慮。這絕對不是針對你或是小費因，只是提供一個機會，讓
你們有機會走出困境。我知道你沒辦法立刻做出決定，但是你得知道，醫師的建議
是愈早愈好。一旦時間過去，一切就沒辦法回頭了。」
黑袍修士就站在門口對著爸爸說話，他沒有掩飾的意圖費因也不用躲藏。他走到父
親身邊，抓住爸爸的外套下擺。
「爸？」
「你好呀，費因。」
「萬福，修士。」費因害羞地說，面貌慈祥的老修士對他微笑。爸爸把他摟緊，以
免他受寒。
「我們這就告退了，布倫修士長。謝謝你今天肯見我一面，告訴我這麼重要的訊息。」
「哪裡，舉手之勞罷了。第三哨了，你快回去吧，希望麗安的身體早日康復。」修
士長說。
「謝謝，她一定會好起來。」
費因的肩膀被爸爸抱個死緊，還來不及向修士長告別，就被粗魯地拖走。他不懂這
是怎麼一回事，路上遇見米麗修女他也不敢開口告別。爸爸的臉像結霜一樣恐怖，
街燈藍色的光圈在他臉上投下破碎的黑影。
一定是這樣，費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所以要受到處罰。他趕緊一手抱緊懷中的油
紙包，一手抓著爸爸的手不放。處罰已經施行在他頭上，那這微薄的獎賞他說什麼
都不能放開。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