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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14. 陰影

山容 | 2023-07-08 08:14:51 | 巴幣 112 | 人氣 156


14.    陰影


      「又是你?」
      「是的,老闆。」
      「其他人沒有跟著來?」
      潔梅茨聳聳肩。亞歷斯的爸爸終於回來了,弗拉吉林跟著表兄弟到酒館去看人擲骰子,凱洛西則和往常一樣躲進阿吉叔公家。潔梅茨閒著也是閒著,趁著老媽在睡覺跑來找富老頭。印刷廠的富老頭究竟叫什麼名字其實他也不記得,只知道他有個小作坊,裡頭沒日沒夜發出砰砰聲,產出一堆發也發不完的傳單。附近不少孩子,或是做不起粗工的人都會到他的作坊後頭排隊,隊伍到太陽下山前都不會斷。

      「拿去吧,五百張,十五鴉銅,發完回來再領二十。」
      潔梅茨迅速在心裡算了一下。「先前都是三百張半福銀。」
      「臭小子,你不發後面還有人等著,閃一邊少礙事。」

      潔梅茨眼睛往後瞟,柱著拐杖的老兵和六個沙墘里的孩子正等著。要是弗拉吉林和亞歷斯知道他搶工作搶輸沙墘里的孩子,不知道會說什麼苛薄話。老兵身上掛著不合身的舊外套,不曉得是他自己的衣服還是從其他人手上接收的二手貨,最近富老頭這兒很少看見老兵了。

      「注意點。」

      不過是行人看過就丟的廢紙,難不成還怕摔壞嗎?潔梅茨心裡一邊嘀咕,一邊扛起布包往市場區的方向走。
 
海龜肉特價拋售出清,只到本月十五號!
奇蹟般的低價!
奇蹟般的功效!
讓你的男人粗勇如海中巨獸!
 
      不曉得今天會有多少冤大頭買單,跑到泊船區買這批——潔梅茨猜想——用豬牛雜黏合的垃圾肉。嚴格說起來海龜老闆沒有說謊,他賣的肉確實在特價,是那些貪便宜、沒腦筋的人不好,真以為幾枚鴉銅就能買到每兩以雀金計價的珍稀肉品。煤渣生髮水、海藻蠶絲、郝大夫的強壯秘方、神秘的怪胎之家,潔梅茨從富老頭那兒接到的傳單不勝枚舉,各種稀奇古怪都有,今天的海龜肉算普通了。

      「這是真的嗎?」

      接到傳單的人通常都會這麼問,可能是一臉鄙夷,可能是兩眼發光。潔梅茨喜歡他們兩眼發光的樣子,髒污的頭髮和破舊的衣褲披在身上,突然間有道光從雙眼中射出。不管最後會不會失望,在那當下的光芒無可替代,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一張輕薄的紙,承載著擺脫無趣生活的妄想,如果是真的該有多好。好期待,又怕受傷害,如果、如果……

      「你不是上次發——那個什麼、等等——我想起來了!上次郝大夫的疥瘡藥!」

      潔梅茨最好快點離開。

      離開市場區之後潔梅茨又去了一趟廣場,好不容易才發完所有傳單。回覆的時間還沒到,還不急著找富老頭。他得承認自己沒有過去那麼努力了,富老頭給的薪水太低,低到連那些路人眼裡的光都不夠彌補。最近大夥家裡還有大人的同伴,嘴裡說的都是同一句話。

      該找份工作了。

      可是能做什麼呢?他們沒有背景,連算術和寫字都是為了不被人坑錢,勉強和雜貨店的阿吉叔公學來的。這樣子說來,最好的選擇就是上船當水手,否則就得和那些破落客一樣去古河船運搬米了。潔梅茨可不想和破落客一樣。

      有人走出對面的警局,如果坐在路邊的潔梅茨沒看錯,是一對老夫婦。老太太在哭,老先生——又是一個老兵,那身制服實在看到煩了——激動得握著警察的手,不停著說些聽不見的話。應該不是壞事,至少從潔梅茨的角度看過去,他們應該是因為感謝激動不能自已。送他們走出警局的警察很高,威風挺拔的樣子讓人印象深刻。

      傳單!

      在弗拉吉林那裡,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

      老夫婦離開時眼睛閃閃發光,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因為興奮,不知道高個子警察到底幫了他們什麼。潔梅茨看著他們往兩邊分開,一對消失在廣場的人群裡,一個走回警局的陰影中。潔梅茨突然有些想法,關於高個子誠摯歡迎他們加入警局的話。他該找弗拉吉林他們談談,還有亞歷斯、凱洛西、媽媽——
沒錯,領完富老頭的錢,他得找人說說話。
 
 
      「叔叔?」
      「沒關係,你先去找梅蘭妮好嗎?」魏爾森說,終於不再發抖的溫琳離開書房。有時候她像個孩子一樣為小事鬧脾氣,有時候又乖順得嚇人。如果魏爾森多放點心思在她身上,說不定今天早就將她的性子摸透了。就像當年,如果他多花一點心思,肯坐下來和泰哲冀東好好談談,而不是急著交出成績幫忙穆雷帝亞壓制董事會,說不定今天和紀雪重逢,會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場面。
      「醫生?」米希太太走進書房。「客人都離開了。」
      「好。」
      「需要我幫你拿些什麼嗎?茶,或是舒理鹽?」米希太太問道。
      「不用了,米希太太。」

      只怕世上沒有萬靈丹能舒解我現在的苦悶。魏爾森沒說出口的話往心頭割,他不該枯坐在座位上想著以前的錯誤,要做些什麼才行。看護工不肯和他配合,那魏爾森就自己去找可以配人的幫手。

      「叫布魯克到我房間。」魏爾森說:「我要出門。」
      「是的,醫生。」

      米希太太退出門後,魏爾森才小心翼翼移動腳步。痛楚讓他渾身顫抖,彷彿裸體置身風雪之中,掌心的汗凍結黏在拐杖上,壓在頭上的風勢幾乎要折斷他的脖子。魏爾森努力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他只是老了,堪不住突然其來的羞辱。過去犯的錯回過頭來處罰他,當兵打仗就是這麼回事,第一回合輸掉的籌碼,第三回合成了致命傷毀了整個陣地。

      他往前走,雙眼瞪視著前方,堆滿屍體的坑道上全是認識的臉。聖福在上,大公顯靈明鑑,他試過了,不管是誰的性命他都盡力去試。他不曾辜負誰,他自認沒有……

      泰哲冀東?

      「醫生?」
      不,不是他,只是布魯克,忠誠老實的布魯克。
      「醫生,讓我幫忙——」

      魏爾森什麼都沒說,抓住布魯克的手掌。他走不下去,縱使他知道必須走下去,在戰場上你可不能因為傷心而拋下陣地,敵人可不會因為你死了兒子而撤退。只有勝利,勝利才能使敵人撤退。

      「醫生,小心腳步!」

      或許魏爾森閉上眼睛比較有幫助,如果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他會更有勇氣往前走。泰哲冀東不肯放過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掌,提醒魏爾森曾經犯下多嚴重的錯誤。娜娜桑達依,一個小鎮消失在地圖上,毛蟲高原上的風雪寒勝利刃,刨骨挖肉凍入五內。報喪的鐘響了,是誰要幫這些戰場無名屍收拾?穿著黑衣的女妖緩緩飄到眼前,變形的唇舌吐出難以聽清的詞句。

      「醫生,是裁縫——」
      「請他回去吧,今天不是時候。」魏爾森說:「布魯克,記得去收信。我今天累了,你們可以先下去了。」
      「是的。」

      不,他還沒認輸,疑問又害怕的幽魂輕飄飄退出他的視野。還不到時候,別急著裁作喪衣,還不到他裹上黃布入土的時刻。也許魏爾森早已老舊腐朽,但他還不想認輸。這心態著實可悲,明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是不肯投降放棄。穆雷帝亞笑過他不知道怎麼認輸,那老頑固最後躺在床上發狂而死。

      是祂,魏爾森!你看見了嗎?那身人皮裁成的黃袍,你看見了嗎?

      沒有,老艾瑞,我什麼都沒看到。老朋友,我看見的是你渾身爬滿蛆蟲,猖狂的病鼠放口大嚼,毒膿從嘴裡流出。瘟女和疫鳥踐踏死者的屍身,漫步邁格林。祂們會贏,祂們有無窮的時間能夠等待勝利,生命如燭火般稀微的凡人要如何擊敗祂們?

      笑話!魏爾森當然可以擊敗祂們,正如他這輩子戰勝了無數頑強的敵人。瘟女和疫鳥這次總算露出真面目,魏爾森會逮到祂們,將瘋霾從這世上根除。勝利的康莊大道就在眼前,他經歷了這麼多挑戰和磨難,這次和過去不一樣。失去看護的幫忙確實是一大打擊,不過他掌握了情報,知道瘋霾的弱點在哪裡。躲在牆角的鬼怪交頭接耳,恐懼不只是魏爾森的敵人,也可以是他的工具。沉重的蹄印踏落,綠蒔路十七號幾乎要垮了,揚起的塵埃亮出小小的毒牙,狠狠刺入皮肉之內。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比起魏爾森左膝上的半截狼屍,再多的苦痛折磨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妝點。怨恨的狼牙床已經嵌入他的關節,永遠分不開了。帶傷的魏爾森會繼續戰鬥下去,沒有人能夠阻止,瘟女和疫鳥將成手下敗將。他感覺得到身後有不少窺伺的目光,來來去去彷彿幽靈,魏爾森全不放在心上。他柱著拐杖往前走,用顫抖的手打開房門,手持鐵矛的魔王盤坐在他床頭,滿是傷疤的臉上有雙滿月般的白色眼珠。

      魏爾森關上房門。
 
 
      「腓力戴蒙特?是你沒錯吧,腓力戴蒙特孟羅?」

      孟羅的臉紅了起來,很久沒人這樣喊他,突然聽到還是渾身不自在。平時艾米麗雅知道他不喜歡全名,總是喊他腓力。孟羅喜歡腓力,聽起來親切一點,後綴的戴蒙特會讓人想起戴蒙特伯公,他可不是什麼好相處的慈祥老人。不過安德表哥不在乎他會不會因為名字尷尬,羅門羅諾家族的繼承人不需要在乎任何人,高城莊園教授的禮儀不包括體貼在內。

      「快進來,別站在門邊發呆,都是自己人了別見外。」

      艾米麗雅可不會這麼想。再有度量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走進一群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孩之間,心中想必還是會有所不快。安德衣著整齊,可是眼睛稍微利一點都看得出來他的注意力並未指著客人,而是地上披著項鍊腳鐐的裸體女孩。指著——聖福在上!——如此粗劣的雙關語,孟羅被弗拉吉林帶壞了。

      「有什麼事嗎?」

      一句話,一個眼神,幫孟羅帶路的圍事便退出房間,讓安德單獨和他說話。想在全邁格林最高級的銷金窟任職,這點眼色是基本要求。房間裡的空氣悶到令人發狂,氣窗前粉紅色的簾幕微微飄盪,微風吹不散滿室厚重濃郁的煙氣,異香幾乎要將所有的感官給壓制。孟羅忍不住打噴嚏,眼淚鼻水不受控制,趕緊拿出手帕遮醜,心中暗自慶幸有藉口別開視線,不去看拿著馬鞭走向他的安德。煤氣燈光下的安德雙眼圍繞著黑影,看上去有幾分恐怖。

      「看你這虛弱的鬼樣子,老婆沒把你服侍好?」他說:「放心,你今天來表哥這裡,絕對讓你享受到男人的樂趣。」
      「不、不關、關艾米麗雅的事。」孟羅努力在喘氣的空檔間說話。「我也不是來享樂,是、是、是工作……」
      「工作?」

      就算水氣黏液蓋滿了孟羅的臉,渾身像蕁麻疹發作搔癢不自在,他也不會錯過這短短兩字暗藏的輕蔑。安德的惡意提醒孟羅他為什麼離開城郊的大宅,和艾米麗雅一同搬進壅擠的下廣場區。

      「我以為你那份工作只是消遣,讓你有藉口穿上僕人的制服到處刺探。」安德說。
      「我需要領薪水過日子。」
      「如果你肯加入古河船運,我一年可以讓你領現在三倍,甚至五倍的薪水。」

      慢慢習慣室內的空氣後,孟羅的症狀也漸漸平息,能正眼看著安德。他還是拿著馬鞭,不過顯然對身邊毫無知覺的的女孩失去興趣,把目標換成還懂得掙扎回嘴的孟羅。很多人都說他們表兄弟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孟羅很清楚那只是長輩們回味過往的客套話。在他們十二歲之前或許真的一模一樣,如今孟羅身材走樣,臉上多出不少在巡邏時曬出的汗斑。相較之下皮膚白皙的安德外貌幾乎像個孩子,圓潤的臉蛋讓上流貴婦為之心折。

      「你該結婚。」孟羅說:「結婚你就知道錢可以花在更好的地方。」
      安德的笑若有似無,讓人神經緊張。「你今天如果是來當我玩伴,我們可以談談結婚的對象無妨。要先挑一個女孩嗎?」
      「安德,我有工作的事得問你,事情可能很嚴重。」
      「不想就到前面的餐廳去,帶一份餐回去給雅美麗雅,多生幾隻小豬仔吧!」
      「我想艾米麗雅不習慣鵝絨之家的料理。」
      「艾米——喔,我懂了,沒關係,常有的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不想吃東西,我還有事要忙——」
      「等等!」孟羅擋下準備伸手拉鈴的安德。他想表現得像麥多佛那般老練,或是潔梅茨那樣果斷勇敢,只是不論哪一個,手帕摀在鼻子前氣勢總是要打個折扣。安德的口氣變得不耐煩,孟羅得快點切入正題。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特別是工作上的問題。」安德說:「我又沒有工作,少拿工作煩我。」
      「我在古河船運看見羅門羅諾的家徽。」
      「羅門羅諾的家徽到處都是,你喜歡我叫人刻一個給你。現在——」
      「鎏金罌粟要是和藥紅花扯上關係,你覺得舅舅會說什麼?」
      「我爸?藥紅花?」
      他總算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孟羅暗自嘆氣。「安德,你靜下心聽我說,真的出大事了。我們分局到古河船運搜索,在那裡發現了有員工在辦公室裡用藥。」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警察如果認定藥物和凶殺案有關,一定會開始追查!」
      「能追到我身上嗎?」

      孟羅真想揪住他的領子,用上全力給他一巴掌把人打醒。到今天為止,親眼目睹三次藥紅花和兇案扯上關係,孟羅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安德了解事情有多嚴重。羅門羅諾警察總長或許權傾一方,可是背後磨著爪子虎視眈眈的人不曾少過。要是給他們抓到把柄,特別是和安德有關的把柄,舅舅和舅公將在邁若雅廳顏面掃地,到時候後果孟羅想都不敢想。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將安德從藥紅花的迷霧中拉回現實?

      「喔,我懂了。」安德臉上的笑容突然放大。
      「你懂了?」
      「你和那人一樣,是來要錢的對不對?」
      「什麼?」
      「我懂、我懂,當警察生活辛苦,瑪麗安娜阿姨又不肯幫你對不對?真是的,我們表兄弟為什麼還要拐彎抹角說話。你幫我把案子搓掉我該給你多少,一百雀金夠不夠?還是三百?」
      「我不需要錢,特別是你給我的錢。」煙霧讓孟羅擋不住眼淚,淚珠筆直劃過他臉頰。「死了兩個警察,至少三個以上的可憐人連帶受害。檢察法庭和警方都已經發覺事情不對勁,開始追查藥紅花和案件的關聯。古河船運有問題,雖然我沒有證據,可是我真的希望你不要牽扯在裡面。鎏金罌粟不是市場區的地攤貨,那東西代表什麼意思我一清二楚。安德,不要等事情沒辦法收拾了才後悔,聽我一次勸好嗎?想想你媽媽,為她好好想想。」

      煙霧中,安德的雙眼迷濛。
      「你話說完了嗎?」
      孟羅無話可說,眼前是過去無話不說的玩伴,可是孟羅無話可說。
      「如果你說完了……」安德伸手拉鈴,地上的女孩們好像觸電一樣手腳猛然抽搐躍起,抱著安德的腿哀哀怪叫。孟羅往後退,用手帕摀緊嘴巴。聖福在上,香爐裡的香料燒盡,恐怖的焦臭再次蔓延。僕人快步進門添加香料時,安德掏出手帕,像逗貓一樣對著地上的女孩子揮。孟羅別過視線,不願看他們張牙舞爪爭寵的恐怖模樣。不過是一條黃手帕,一條在市場上價值不到三十福銀的手帕,就因為從安德手上落下,便讓一群失神的女孩像野獸一樣發了狂用嘴巴搶奪。主人回到他的座位上,雙手撐著雙膝觀賞好戲,張開雙腿大方展現他興奮的心情。孟羅該走了,他跟著僕人離開房間,房門關上時沒有回頭確認安德是否注意到他離開。

      「孟羅少爺日安。」剛剛送他進門的高大圍事,現在跟在一個油光滿面的男人身後出現。「我是杜松裘經理,許久沒見了,不知近來可好?」
      孟羅真希望自己能對大聲宣稱自己從沒見過這個男人。
      「唉呀,我這老糊塗了,你都找到更滋潤的出路,怎麼可能過得不好。哈哈,還請您大人海量,別跟小人計較。」孟羅的沉默似乎讓他變得緊張,說話速度漸漸加快。「今天大駕光臨鵝絨之家,需要我們準備什麼特別的服務嗎?」
      我希望一把火把這兒燒個乾淨。孟羅深吸一口氣。
      「注意防火。」他說:「我已經看到好幾處違反防火規章的地方,市政處找上門就糟了。」
      杜松裘楞了一下。「防火——哈哈!我懂了,孟羅少爺真幽默!當然、當然,我們會小心市政處,謝謝、謝謝!」

      這下孟羅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杜松裘為什麼哈哈大笑。真的該走了,潔梅茨要是知道他把寶貴的調查時間浪費在妓院裡,不知道會有多生氣。走了、走了,早在他當年走出高城莊園,就不該回頭了。走出鵝絨之家,孟羅放下手帕深呼吸,大街上滿是各家窗口門戶散出的香水脂粉,混著焦臭在陰沉的天空下沉降。孟羅悄然離去,心情糟到無以復加。
 
 
      「班茲太太?」

      班茲太太猛然回過神來,手一滑不小心在剛寫好的班表上灑上一條尾巴。闖禍的烏娜摀著嘴巴往後退,裝出無辜無害的傻樣子。應該發作一下讓她知道厲害,可是班茲太太自認師出無名,這些小事真的會把人逼瘋,人手短缺班表已經改了三次,現在又要整張重寫。班茲太太把筆插回墨水瓶,用圍裙把手指上的墨水擦掉,黑指印和其他污痕混在一起。

      「發生什麼事了?」班茲太太按捺脾氣,班茲先生說她最近太常發脾氣了。都是那些女工還有討厭的白衛理,弄得她心神不寧。
      「是摩葛。」烏娜輕聲說:「她又哭了。」

      連休息時間也不放過她是吧?班茲太太離開寫字檯,帶著烏娜走回工坊的作業區。工作的聲音漸漸停了,女人的好奇心被勾起,事情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沒了機器穩定運作的節奏,四周靜得怕人,班茲太太雙手揪緊在胸前,忍著不去抓她的頭髮。灰塵和棉絮傷不了她,在紡織工坊工作多少都會沾上,為了生活為了帶其他人做事,要忍耐。愈來愈多機器停下,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取代,疑問的眼睛瞟向無人操作的機器又趕緊移開,嘴巴和耳朵說著語焉不詳的恐怖故事。

      昨天葛蕾絲沒來。

      上個星期荷安娜回嬤嬤家養病。

      摩葛又在哭了,她說她看到東西,在白衛理死掉的前一天。

      「聖福在上、聖福在上,不要、不要、不要……」

      班茲太太推開圍觀的女工,感覺自己像整間屋子裡唯一的成人,要照顧七八十個長不大的女學童,疲憊像頭蝨一樣纏著她,令她搔癢難耐。哭泣的傻女雙腿伸直坐在地上,摀著臉哭得比老媽死了還傷心。班茲太太去過海樂茵太太的喪禮,很清楚他們一家是怎麼送人入土。

      「媽媽?媽媽是你嗎?」摩葛抓住靠上前的班茲太太,眼神散亂的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領班。「班、班茲太太?」
      「沒事了。」班茲太太小聲說:「來,吃點舒理鹽,還是要卡菲納?吃完之後你會好過一點。」
      「不行,我沒有錢,我不能再吃藥,我不要吃藥,不要舒理鹽和卡菲納……」
      班茲太太輕輕抱住摩葛的頭,用眼神威嚇其他人回到崗位繼續工作。要是誤了交貨時間,班茲先生的血壓會衝破他腦門。
      「沒關係,吃點藥,吃了藥你會覺得比較好。」班茲太太說。
      「不要、不要,藥沒有用,你知道藥沒有用……班茲太太,他們在跟我說話,跟我說話。你聽見了嗎?煤氣燈在說話,梭子是祂的舌頭,剪刀、剪刀……」

      這齣鬧劇還有多長?沒把摩葛架回紡織機前面,其他人根本不會專心做事,個個甘冒手指頭被機器截斷的風險,也非要聽清楚三條走道外的八卦。摩葛的狀況愈來愈嚴重,趕她出去只會人力短缺會更嚴重,可是班茲太太沒辦法一直抱著她。得用上一點霹靂手段了。

      「來,張嘴,乖。」
      「不要……」
      「乖女孩,把嘴張開。」
      班茲太太從圍裙口袋裡拿出半塊黃糖,半是哄騙半是強迫,用手指塞進摩葛嘴裡。糖的滋味讓摩葛身體放鬆,總算願意好好聽話了。
      「乖摩葛,聽得到我說話嗎?」班茲太太把摩葛扶起,小心推著她走回機器前面。
      「班茲太太,聖福在上,我是怎麼了?」
      「沒事,只是太熱了頭腦發昏,休息一下就會好了。你站一下醒醒神,我去倒杯水給你,喝完之後就能繼續上工了。」
      「上工?我覺得我頭好昏,摩葛太太。我想、我想……」
      「你不是說想幫瓦利和賓利換件新衣服嗎?大公節要到了,穿上新衣服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街遊行多好呀!」
      「上街?遊行?」
      「我只告訴你,別讓其他人知道。普萊堂牧已經答應了,今年誰家的孩子能背出最多的傳道詩,福利品就能多拿一份。」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那我——」
      「在這裡等著,我倒水給你。」
      「好、好的,班茲太太。」

      摩葛扶著機器喘氣,張開嘴巴聲音大得像個破洞的風箱。班茲太太好不容易鬆一口氣,一轉身險些去了半條命。

      「大公顯靈呀!」
      和她撞個滿懷的烏娜連退三步,紅著臉直說抱歉。班茲太太該宰了她獻祭,補回自己今天落掉的壽命。
      「你這傻女孩,今天非要一直跟在我背後不可嗎?」班茲太太罵道:「該殺千刀的假人瘋子,都沒人教過你不要隨便嚇人嗎?」
      「不是、不是,我只是剛好聽到你跟摩葛說的話。」烏娜連忙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真的有事想問你。」
      「什麼狗屁倒灶,有屁快放!」
      「是福利品的事。」烏娜臉又更紅了。「你剛剛說傳道詩多背幾篇,就能多拿福利品是嗎?」

      她低沉的聲音壓不住雀躍,紅通通的雙眼發光。這沒什麼,在班茲工坊裡的女工,哪個不是因為棉絮灰塵兩眼發紅、聲音古怪?紡織機不斷劈劈啪啪響,班茲太太的心臟拼拼砰砰跳,頭蝨好像鑽進她衣服下,輕輕咬著她腋下的皮肉。

      「你家的雨果會背書嗎?」好不容易,班茲太太反問道。
      「他當然會!」烏娜笑了,滿嘴銘黃色的牙很是嚇人。
      「叫他準備好,你知道普萊堂牧一向大方。」

      總算,烏娜心滿意足離開,讓班茲太太繼續走她的路。沒有意外的話,今天下班鈴響前全工坊的女工都會知道這件事,回去想必會嚴逼兒子女兒把傳道詩集從桌腳下抽出來,跪在聖福神塑像前念上一百遍。這是好事,聖蘇南文講師說過,工作和信仰是換取聖福神救贖的條件,大家都應該多做一些。班茲太太走回她的寫字檯,準備繼續工作。這時她才想到聖蘇南文死了,葬禮那天不曉得有沒有人要去勤事堂致哀?

      班茲太太重重嘆一口氣,班表又得重排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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