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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11. 薄明與恰佩拉

山容 | 2023-06-24 15:34:13 | 巴幣 110 | 人氣 130


11.        薄明與恰佩拉


       芙摩訶若福雅在帳篷裡,面對火盆獨坐。坐在枯樹幹劈成的矮凳上,比福雅勝莊園的奢華座椅還要自在舒服,而且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有人稱呼他大公,不會有人焦急詢問該做什麼,不會有人想殺他,他也不必對誰動手。小時候家裡的女人稱他芙兒,祈求好運和平安。老師和男人則稱他摩訶,後來又叫他四世,提醒他從祖父手上接下的沉重負擔。明天大戰功成,離離河河口以及方圓百里的港灣,會全數落入若福雅家族和盟友們掌中。蠻荒部落只有投降一途,和平只有同等的對手才有資格談論。

       「我懷疑。」

       恰佩拉在火焰旁上下亂跳時,薄明的聲音也跟著出現。臉上畫著狼頭戰妝的芙摩訶靜坐不動,甲冑的重量壓在他的軀幹上,頭盔在昨天傍晚的會戰中失落了。明天上陣前,侍從想必會用上一切手段為他找來一頂新的,夠稱頭配得上即將成為國王的芙摩訶。否則不要說誰了,羅門羅諾會第一個出手,要了侍從的小命祭旗。他們把這些事看得很重,從零碎的小事中一點一點堆疊若福雅的皇座,明天就要大功告成了。

       「天曉得,他們連問都沒問過你,誰知道會不會又有變數。」薄明的口氣還是一樣尖酸刻薄,芙摩訶忍不住笑了,從小聽到大的聲音總是令人懷念。
       「我們很久沒見了,你該不會打算就這樣坐到天亮吧?」
       薄明走路的姿態和水鳥戒慎恐懼的憨態頗為相似,從芙摩訶身側走到身前,縮著脖子歪著頭。
       「你發生什麼事啦?」

       芙摩訶也想知道。從十三歲開始披掛上陣,繼承父親的腳步衝鋒陷陣,二十年在黃沙鮮血中浪擲,如今還有什麼能讓他驚訝害怕?還有什麼能讓他像小孩子一樣心跳加速,張大嘴巴哇哇嗚嗚亂叫?

       「喔,我聽見了,你在想很不好的事,非常、非常不好的事。壞小子,是什麼讓你有了這個主意?」

       恰佩拉小小的翅膀發出噗噗聲,芙摩訶覺得自己心跳變快了。他的目光越過火焰,火焰的另一頭有個龐大的影子。他很確定侍從不敢在這時候打擾,其他人也不可能無聲無息進入帳篷不被發現,今晚的守衛是他能信任的人。可是巨大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真實不虛。恰佩拉向影子飛去,然後又迅速跳回芙摩訶身邊。牠會怕那個影子?

       「你看看,這可真是難得。」薄明說:「你會怕嗎?」

       會,芙摩訶怕死了。要是失敗,說不定二十年來若福雅家族的努力會化為烏有,統一離離河流域的夢想至少還要再一百年才有可能實現。虎視眈眈的奧特蘭帝亞諸國會逮到機會,再次入侵割據離離河沿岸,芙摩訶在意的一切分崩離析。太平盛世化為泡影,戰爭持續蹂躪百姓。這一切只因為芙摩訶輸了一個賭注,他期待勝利得到的果實落地後能長成殷實的果樹,可是代價和風險遠遠超出他所能掌控。
       火焰後的影子愈看愈清晰,有張帶疤的長臉,長矛斜倚在肩上,瘦長的肢體宛若枯骨,樹枝狀的犄角是牠的冠冕。
       恐懼之王。
       吝。

       不知道為什麼,薄明呵呵直笑。總是如此,兩隻鳥兒從二十年前毫無預警現身之後,便與他心意相通。在決戰前夕和他們重逢,芙摩訶突然間覺得胸臆中滿盈勇氣,想通關節的同時火焰另一端的影子變得清晰。他看得見那個未來,努力的不只是若福雅家族和他們的盟友,還有芙摩訶自己。他用心計較,從登上馬鞍的那一天開始布局,唯一全心信任他的只有一對幻想中的鳥兒,戰戰兢兢直到今天。

       「所以你想清楚了?」薄明說:「這還是我們被咒語綁在你身邊之後,第一次聽見你的心跳聲這麼堅定。要不是這頻率獨一無二,我會以為你被貪婪吞掉取代了。然後說到咒語呀,你到底解決了沒有?」

       當然解決了。他早已經查清楚對自己下咒的人弄巧成拙,應該糾纏他讓他發瘋的惡靈變成一對怪鳥,成為他一生的摯友。每每在徬徨無助的時刻,是薄明和恰佩拉幫助芙摩訶釐清思緒,振作面對挑戰。他好好犒賞過那人,看那人滿頭霧水、咬牙切齒收下獎賞,排解了一整天的壞心情。那些試圖算計芙摩訶的人,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工具,嘗過權力甜頭的人性是阻礙也是推手,他們料不到其他人的思路與自己截然不同。芙摩訶何其幸運,有兩個摯友幫助他看清對手。

       「這麼說來,我懷疑你已經不需要我們了。」薄明和恰佩拉總算停下動作,願意在他面前站定。「我想也該是時候。」
       什麼時候?
       「咒語早就解除了對吧?」牠說:「你只是想要留我們久一點,才會故意拖延時間。」
       牠們什麼都知道。
       「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問題是你會不會記得。好傢伙,等我們走了之後,放手去做吧。等該來的日子——」

       薄明仰頭發出刺耳的嘎嘎聲,嚇得恰佩拉振動翅膀往帳篷頂端飛。一瞬間芙摩訶只聽到撲翅聲迅速掠過,捲起一股煙氣向上消散在夜空中。薄明和恰佩拉消失了,芙摩訶心跳加速,雙手發冷。不知道是誰拍了他肩膀兩下,令他背脊發涼,回頭左右掃視才發現帳篷裡又只剩他一人。

       半晌後,芙摩訶露出苦笑,了然閉上眼睛低頭淺眠。天色將明,邁格林大議會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誕生,而若福雅國王已經入土安睡。生死萬古以來總是緊緊相倚,一如好奇與懷疑,自信和恐懼。
 
 
       因為工作的關係,蕾米達已經好久沒隨母親上會堂聽講了。和檢察法庭以及其他公家機關的青斜頂和白高牆不同,會堂建築顯得方正呆板,一根根圓柱間連著開窗的牆垣。要蕾米達說,過去她常被拖去的會堂就不怎麼高明,勤事堂的彩繪玻璃又更廉價單調了一些。放眼望去不少窗櫺都有修的痕跡,色調迥異的紅黃藍綠被塞在同一個金屬框架,說不出的憋扭弔詭。

       早上儀式剛結束,這會兒會堂裡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個穿著樸素、手臂上綁著臂章的婦人正在幫忙擦拭長椅和講台。白布上繡一個紅掌印,據說當年若福雅大公進入邁格林建立會堂時,就是用這種方式標記他選中的志願軍。小時候聽會堂講師說故事,說紅手印是聖福神透過大公留給邁格林人的記號,象徵城中的子民全是祂手拉著手選拔出來的信徒。小蕾米達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居然當眾大聲問身邊的父母,若福雅大公的手上沾的是紅土還是血跡?衣服染紅了清潔應該用肥皂還是明礬更好?

       後來她從笑到肚子痛的魏爾森那兒學到,用檸檬片沾鹽搓揉才是正確的作法。氣到發抖的講師罰蕾米達一個月不許進入會堂,她趁機躲在家裡讀完魏爾森借她的風土草藥全集,作者是名醫斐呂波濟醫師。

       曾經輕視會堂的蕾米達,並沒有因為想起往事,而對神壇上彎腰祝福信眾的神像多出幾分敬意。她曉得自己有偏見,據說有些人生來就是沒有靈性,會排斥聖靈的祝福。如果聖福神果真全知全能,祂便該知曉蕾米達向來對無法進行溝通的東西保持警戒。不管祂腰彎得多低,臉上的笑容有多慈祥都一樣。

       薄明與恰佩拉,天知道蕾米達是去那裡招惹這對鬼怪。希望它們消失能夠持續到永恆,不然至少在蕾米達斷氣之後也能接受。她有堂牧要見,有案子要查,對婚姻和鬼怪都沒興趣。有個幫忙清掃的婦人拿出一個大花圈放在神壇下,莫非下午有婚禮要舉行?蕾米達突然間有些害怕,也許她應該明天再來,普萊堂牧又不會跑掉沒錯吧?這而是他的會堂,總不會堂牧果然神通廣大,可以隻手遮天又徒手搬走整座神壇。多得是時間蕾米達可以再回來詢問,聖福神的殿堂為所有人開放不是說著玩的吧?

       「這位夫人,你想找誰嗎?」

       蕾米達豁然驚醒,放上花圈的婦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面前,親切有禮的詢問她的目的。恰佩拉站在婦人肩頭搖頭晃腦,有團黑影踮著腳偷偷溜進神壇左側帷幕後。蕾米達暗自嘆氣,看來她最好是接受它們從今以後無所不在的事實。

       「我想找普萊堂牧。」蕾米達回答說:「不曉得他人在哪裡?」
       「普萊堂牧剛剛離開了。是和會堂有關的事嗎?聖蘇南文講師人在後院發東西,說不定他忙完之後也能回答你的問題。」
       蕾米達本來想說聲謝謝離開,轉念一想又開口說:「麻煩替我通報。」

       會堂裡有些悶熱,蕾米達想著該不該把披肩拿下來。拿下來說不定會被認為有失身分,只是夏天還要人披著圍巾戴上高帽,邁格林的公家飯碗要捧穩實在不簡單。婦人從會堂側門離開,不消片刻又匆匆回返。

       「請跟我來。」

       她帶著蕾米達穿過側門,繞過鋪設在後院的鵝卵石小路。後院的造景嚴格說起來差強人意,雜亂的樹籬東遮西掩,被不負責任的園丁修成一片亂草,破壞了原應開闊放鬆的景致。唯一一株刺槐孤孤單單站在庭院中央,像個家徒四壁的困窘老人駝著背招呼客人。要說有什麼能彌補令人不忍直視的造景,該是坑坑巴巴的黃草地上,坐著一群孩子捧著手上的籃子,排隊等待禿頭講師發送物資。
       聖蘇南文講師,不是禿頭講師,蕾米達暗暗提醒自己。

       「賓茲一捲,本多盧一捲,班泰一捲……別擠,大家都拿得到。記得和各位的媽媽說省著用,班茲先生的善心可不是每天都有。凱洛一捲,可菲一捲……」

       聖蘇南文一邊念一邊把東西發出去,孩子們排成圓圈一輪又一輪領走各式各樣的東西。蕾米達瞥了籃子裡的東西一眼,有黑麵包布料蠟燭,還有塊用紙包住的東西她猜測應該是豬板油。聖蘇南文身邊的大袋子愈來愈空,終於縮成一團癱在地上。

       「好了,今天東西發完,大家可以先走了。」聖蘇南文拍拍手說。
       「謝謝講師先生!」

       孩子們齊聲喊道,提著籃子魚貫離開,領路的太太和蕾米達趕緊讓出小徑。她聽見有幾個孩子喊著尼維拿太太再見,領路的太太也一一和他們揮手道別。尼維拿太太應該是會堂的常客,這些孩子也是,看他們衣著破落的模樣,蕾米達不禁有點鼻酸。

       聖蘇南文講師離開座椅,走到他們跟前慢吞吞地問:「請問小姐是?」
       「我代表南區檢察法庭前來拜訪,想和您說句話,不知道方不方便?」蕾米達回答。
       「南區檢察法庭……」聖蘇南文沉吟了兩秒。「當然沒有問題。尼維拿太太,請你泡壺茶到讀經室好嗎?」
       「是的,講師。」
       「這邊請。」

       老講師在前頭帶路,拖磨的步伐令時間幾停,光陰歲月都慢了下來,慢到蕾米達險些出手搶走他手上的鑰匙,好打開讀經室沉重的大門。
       你在急什麼?發生什麼事?
       怪鳥的身影若隱若現,雖然惱人,不過他的提問適時點醒蕾米達。表現得急躁易怒,只會讓原本想開口說話的人閉上嘴,堅持守住秘密。算算時間,等待機會她也等了不少年,不需要急著在此時此刻加快腳步。不管聖蘇南文是不是有心,蕾米達勢必都要配合他的步調。

       「請坐。」

       雖然有些霉味,不過大書桌旁的扶手椅還算舒適,椅墊厚薄適中,確實是為了讓人長時間坐著閱讀設計的好東西。蕾米達坐下時拿下披肩,小心摺好放在膝上。駝背的聖蘇南文隨後入座,此時的他已經失去早上演講時的沉穩嗓音,剛才庭院中的慈愛光輝也不見了,突然間蕾米達眼前只剩下一個衣服皺巴巴,疲憊衰老的禿頭講師。轉變之大,使人有些措手不及。依附在會堂旁的讀經室稱不上寬敞,書架和桌椅又占去大部分的走動空間。牆上沒有煤氣燈,倒是桌上有座燭台,上頭掛滿蠟滴。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蕾米達其實不大想報出姓名,她沒有權限找人問話,要是檢察法庭的高層知道了可能會有麻煩。只是老講師眼睛看著她,想躲也躲不掉。
       「我叫莉莉安曼森。」
       「曼森小姐……很好,我等你一段時間了,早上喪禮結束後,還想著你應該要出現才對。」
       蕾米達非常確定聖蘇南文認錯人了。
       「美心之家發生的事我很遺憾。請你諒解不是我不願意幫忙,只是美心之家有太多問題。」
       蕾米達決定聽下去,要有耐心,這是她今天的功課。
       「小魯賓過世或許還能說是意外,可是美心寡婦的死實在是犯了眾怒,不管普萊堂牧怎麼努力勸說,所有人還是一致認為該做的事就要狠下心才對。我只是一個老講師,能做的根本不夠。那兩個鄉下女人四處請託我也很不忍心,只是他們愈是張揚,到處要求大人物出面,其他人就愈是忍不下這口氣。」

       蕾米達完全聽糊塗了,關於美心這個姓氏她只有模糊的印象,應該是不久前經處理過相關案件。而那樁案子顯然也沒有重要到讓蕾米達記在心裡,更別說為什麼會惹上眾怒和小魯賓過世。小魯賓又是誰呢?

       「美心寡婦不能葬在勤事堂的墓地,這是會堂的教眾一致的決定。曼森小姐,我知道你有不好做事的地方,只是希望法庭別再插手了。」
       很好,聖蘇南文大概把檢察官和法庭辦事員弄錯,蕾米達該指正他嗎?
       「我們活在一個恐怖的世界裡。唯有真神的才能救贖我們,救贖唯一的道路就是懺悔,身體力行去做你該做的事才有可能得救。若福雅廳的貴族議員拋棄傳統,自以為凌駕在我們之上,這是他們犯的第一個錯誤。看看小魯賓和美心寡婦,他們違背本分最後換來什麼?他們的死又換來什麼?」

       他說的話蕾米達一句也聽不懂,可是有個聲音非常蕾米達很熟悉。當待在辦公室加班到深夜,連艾麗絲都不在身邊,只有一個人置身檔案室的時候。在檔案櫃和資料夾的夾縫裡,經年累月堆積的灰塵之下,細碎的聲音蠢蠢欲動。陰暗的讀經室有陣酷寒從腳底席捲而來,讓蕾米達忍不住想要回頭張望。可是這裡頭沒有別人,剛才是蕾米達親自關上門,親眼確認過讀經室裏頭只有他們兩人。她想讓聖蘇南文暢所欲言,只是陰錯陽差之下,有什麼東西爬出巢穴,和他們共處一室。
       喔,巢穴,你用這個詞可真妙。
       不對,薄明不在這裡,是她自己想像出薄明的聲音。聖蘇南文還在說話。

       「你把瘋霾視作疾病嗎?不,我認為瘋霾是天罰。你覺得人躲避天罰是正確的行為嗎?我們不允許人們躲避法院的處罰,為什麼會覺得躲避天堂的刑罰可行呢?你看看小魯賓,無謂的惻隱之心讓大家忽視他的死,遮住雙眼假裝天罰並不存在。過去我們曾經主動肅清,如今卻因為惻隱之心,轉而選擇掩蓋、漠視。但天罰不會因此消失,美心寡婦就是最好的例子,她過去不顧戒律利用肉體營生,如今重行老路說動警局和堂牧為她掩蓋醜事。她躲得過嗎?我認為不,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醜事,天罰隨之而來……」

       不管聖蘇南文說什麼,蕾米達都該走了。皺縮的小老頭衣服慢慢膨脹,無數蠕動的形影隨他說話的語氣愈來愈激動,在他的白長袍底下來回竄動,發出細小的嚙咬聲。四周好像結冰了,蕾米達動彈不得,室內唯一的光源是一扇小小的窗,在凝滯的空氣中好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陰影中的牆睜開眼睛,無數的視線反映她的無助,在灰泥的裂縫中骨碌碌轉動尋找出路。她也瘋了嗎?

       「今早我們埋葬了麥多佛,又一個背棄神恩的假人從這世上被抹去,和他作奸犯科的姘頭一塊。審判即將來臨,我們每個人都躲不掉,不管法庭也好,若福雅廳也好,應當明瞭唯有神的戒律才是唯一。人造之物終將朽壞,靈識真理才是永恆。歸入我們陣營吧,曼森小姐,唯有如此才能得救。不要害怕審判,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合乎神意,殺掉魯賓和依薇美心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神——」

       殺掉誰?

       幾乎是同時發生,一具乾屍和無數的蠹蟲撕開聖蘇南文發霉的外袍,從他的皮肉中竄出,齜牙裂嘴對蕾米達伸出枯爪!長脖子的怪鳥尖聲嚎叫,豁然清醒的本能接掌蕾米達的一切,教她不顧儀態用力扭動身體,硬生生折斷脆弱的椅腳,害她整個人摔到地上狼狽不堪。

       「聖福在上!這是怎麼回事?」尼維拿太太端著茶具小碎步跑進讀經室,身後跟著普萊堂牧。慌亂的蕾米達趕緊手撐地轉過身,只是眼前除了被她激起的灰塵之外,沒有更恐怖的東西。聖蘇南文吃力地挺起身體,尼維拿太太將茶具放在桌上,撲上前攙扶年邁的講師。
       「發生什麼事了?」普萊堂牧最快恢復冷靜。
       「我、我也不曉得。」聖蘇南文說話時聲音微微顫抖。「我們、我們剛剛談到小魯賓和依薇,突然、突然就……」

       蕾米達慢慢起身,慢慢深呼吸,眼睛掃視四周。擺設簡單的讀經室,有點悶熱,灰塵到處飛。若不是渾身冷汗,聖蘇南文怨毒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蕾米達會以為剛剛是場白日夢。她思考該怎麼開口才好。

       「唉呀,看看這椅腳,都被蛀蟲蛀空了!」彎腰檢察椅子的尼維拿太太喊道:「八成又是白蟻惹的禍,我看要找些除蟲的藥來撒才行。好小姐,真是抱歉,居然讓你坐上這麼危險的椅子。」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而已。」蕾米達披上披肩,說話努力不發抖。地上散落的木屑裡有白色的卵狀物蠕動,不知是幻象還是真實,她也沒有勇氣去仔細觀察。
       「尼維拿太太,找人明天把讀經室的椅子全都換掉。」普萊說:「這次好在小姐沒事,但下次不知道會不會讓講師,或是來讀經的孩子們受傷。李陶芬小姐,我是普萊堂牧,我向你保證今天的事只是意外,下次絕對不會再發生了。」
       「幸會,普萊堂牧。」蕾米達說:「今天來只是想問問一些文件上的問題,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驚動堂牧。」
       「文件?勤事堂的文件都是我經手,出了什麼問題嗎?」
       原來是這樣嗎?

       薄明和恰佩拉一左一右,一隻落在她肩上,一隻從她裙邊探出頭。好吧,至少這兩隻不會讓她噁心害怕,還有辦法言語溝通。薄明喃喃自言自語聽不清楚,不過那扭頭擺腰的姿態,看得出牠不相信普萊。她根本沒向普萊自我介紹,普萊怎麼知道她的姓氏?

       「剛剛講師已經幫我解答疑惑了。普萊堂牧,今天很高興見到你,只是抱歉時間有限不能久待。下次拜訪,我再向你請教勤事堂的物業管理。」
       「物業管理?」
       蕾米達應該先想好她該說的話,如今說出口收不回來,也只能照演下去。
       「是的,物業管理。我想你們可能不知道,前陣子建築法規更新了不少東西,時常有民眾沒有注意到細節,遭人檢舉告上法庭。堂牧應該不希望出這種惱人的事,打擾會堂的氣氛吧?」
       「當然、當然。」普萊或許一頭霧水,但沒表露出來。「有需要的話,我人會在這兒。或是意外錯過,你也能留言和尼維拿太太預約時間。」
       「我明白了。」蕾米達說:「再會了,普萊堂牧。」
       「再會了,李陶芬小姐。」

       不曉得是不是心中有鬼,蕾米達走出讀經室時,總感覺尼維拿太太和普萊堂牧的目光盯著她後頸,直到她閃身躲進會堂正殿,一路衝出大門才終於放鬆。她心跳得好快,感覺被人掐住脖子,呼吸困難。

       「可真嚇人不是嗎?」
       蕾米達可憐的心臟差點罷工逃亡,惹事的薄明蹲在她腳邊歪脖子抬頭看。牠的聲音比在馬車上還要清楚,大聲到可能引起路人側目。
       「要是你死在裡面,你覺得其他人要多久才會開始找你?」
       不,沒有路人注意到有隻怪鳥蹲在蕾米達身邊,扯著喉嚨問難以回答的問題。有個過度興奮的小影子在碼頭廣場上空橫衝直撞,彷彿終於獲得自由的野孩子,拋下所有拘束解放自我。
       「真夠嚇人了。」薄明說:「有任何收穫嗎?」
       說沒有是騙人的,蕾米達靜下心往前走,兩隻怪鳥旋即跟上。
       「接下來你要懷疑誰?普萊?還是尼維拿?」

       這不是同一件事嗎?就算蕾米達身陷幻覺之中,尼維拿太太泡茶也花了太久了一點。更合理的解釋是她在泡茶之前,先找了誰去通知普萊堂牧。文件由他經手,聖蘇南文和外人談話必須通知他,蕾米達想不到比這種種更可疑的跡象了。

       「別忘了還有幻覺,跑出靈薄的幻覺都有問題。」

       蕾米達忍不住瞥了薄明一眼,如果怪鳥有嘴的話,此時此刻臉上應該掛著令人厭煩的笑容才對。她當然知道幻覺不對勁,自從她有了幻覺之後,所有的事情都不對勁了。

       「我們才不是不對勁,我們是薄明和恰佩拉。如果你懷疑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是芙摩訶幫我們取的名字。你認識他嗎?應該不太可能,他不喜歡膽小的女人。」
       很好,她的幻覺開始和她討論歷史人物的偏好,蕾米達果真瘋了。
       「別這樣說你自己——你看,我們不就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嗎?」

       穿過廣場,蕾米達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匆匆趕赴的目標是什麼。恰佩拉早了他們一步,已經收攏翅膀蹲在房門的桌子上,用鳥喙去試探桌上的搖鈴。穿著黃綬背心的警員帶好警盔走出門,今天氣氛沉重,進出人員臉上都掛著肅穆的神情,好像家裡剛死了人。
       嗯,這麼說倒也沒錯。

       「西南二分局?你來這裡做什麼?」
       蕾米達沒有回答,掉頭走向另外一個方向。
       「這倒是奇了。」薄明和恰佩拉跟上她的腳步,拍著翅膀鼓起無形的風。
       於是乎,蕾米達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外奔波,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在不同的屍檢處找證據。等到第二天早上,她終於有機會在辦公室歇歇腳,才終於從艾麗絲口中聽到消息。

       「聖蘇南文講師過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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