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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曲】六十一、多年之後

凌曉潔 | 2023-07-07 07:02:52 | 巴幣 1116 | 人氣 194


       大唐大曆九年,立秋,益州青城山腳下,泰安鎮。
  我叫沈思彌,小字是藥師,今年臘月就要滿九歲。
  我其實並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不管是「彌」字還是「藥」字筆劃都很多,從小我娘教我練字學的還是褚體,講究平和簡淡、寬博端莊,練得不好就不能下桌吃飯,娘是個特別固執的人,她說什麼便是什麼,最後我只能邊寫邊哭。
  這種時候我就特別羨慕我爹,他叫沈四,多麼簡單的名字,他在紙上寫完全名了我的「思」字連下半邊的心字都還寫不到。至於我娘的名字,咳,娘親閨名怎好隨便說予人知?鎮上一般叫她四嫂,只有我爹會叫她小荻,這個小名也只有爹能叫,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三歲時繞著我娘裙腳邊團團轉學著我爹叫她小荻,後來被爹聽到了,他氣得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對,他就為了這事打我,哪怕我是他親兒子;對,就一下,然後那一整天我屁股都腫得沒法坐,爹的手勁實在驚人。
  說回到我娘,娘是個美人,她的眼睛特別好看,圓滾滾的像兩隻杏仁兒,又有點像桂圓核兒一樣黑漆漆的。她的皮膚又白又嫩,說話聲音又好聽。泰安鎮不是什麼大地方,所以據說十年前她剛搬到鎮上來的時候全鎮的叔叔伯伯大爺大哥們都看傻了眼,爭相光顧我家開的藥舖,亂買些口脂、面藥、養陰清肺丸、補中益氣丸、加味逍遙散有的沒的,其實真正目的都是來看她,不過他們來了之後,幾乎全被我爹嚇回去了。
  如果說娘是美人,那爹就是大美人。
  還是個凶起來就能把人嚇尿的大美人。
  爹那長相就叫眉目如畫,眉眼之間美得不近情理天怒人怨,他如果穿上我娘那件海棠紅襦裙肯定沒人會覺得他是男人,偏偏爹生氣的時候眼神能殺人,特別凌厲陰森,所以鎮上的叔叔伯伯大爺大哥沒人敢拿他長相亂開玩笑,也不敢去招惹我娘。爹對自己的事沒多大講究,但對娘的事情就特別婆媽認真。我記得很清楚,我五歲時,鎮上的王二哥藉酒裝瘋撞進百草堂對著娘說了幾句輕薄話,爹瞪他一眼,王二哥居然嚇得當場跪下,回家之後還大病一場。
  再說起我家藥舖,實際上真正懂藥理會治傷病的人是我娘,她也的確有一手,自她搬到泰安鎮之後,百草堂生意興隆,不管是來治病的來買藥的都對我家藥舖讚不絕口,娘獨家秘方做出來的口脂、面藥尤其受到鎮上姑嫂姨嬸們歡迎,大家都覺得擦上之後一定能變成像我娘或我爹一樣的美人,他倆根本就是百草堂的活招牌。
  娘因此每天都很辛苦,她又要製藥又要看病又要編藥書又要煮飯又要盯著我,忙得不得了,爹心疼得要命,所以就把除此之外所有的雜活一手包辦。娘也是的,她寵爹寵得無法無天,又不准爹碰火又不准爹碰刀,結果就是什麼都得自己來。
  我自己從小算是懂事聽話,起居飲食讀書幾乎不用父母操心,也會幫忙舖裡幹雜活,一手褚體才九歲就能寫得似模似樣,全鎮人都羨慕四哥四嫂生了個好兒子。其實我也不是天生乖巧,而是打小跟在爹娘身邊長大,自然而然就學會了趨吉避凶、明哲保身。
  我從小就認識到一個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寧可惹爹生氣,絕不能惹娘生氣。
  為什麼這麼說呢?且聽我娓娓道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約莫是五歲吧,當時我並不比其他小孩乖多少,上房揭瓦追貓打狗的淘氣事也沒少幹過,爹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寬容的,除非是街坊鄰里上門來理論,不過這樣的事一般很少發生,畢竟他們自家的小孩也乖不到哪去。
  但娘冷眼旁觀覺得還是得治治我,於是開始教我寫字,希望能讓我變化氣質修身養性。為什麼寫字就能變化氣質修身養性我也不懂,只知道整日被迫坐在案頭提筆寫自己的名字實在氣悶,娘還規定寫不好就不能下桌,她自己很有耐心坐在旁邊陪我,可我當時只是個五歲小孩,不耐煩久坐就開始哭鬧,還把桌子踢倒了,墨水硯台紙張散得一地。
  娘那時已經有點不高興了,可惜我還小,沒學會看她臉色,不但哭鬧不休還大吼大叫說我最討厭娘了,娘聽了這話當場就掉眼淚,我當時還挺得意,等我一轉身看到爹就在我背後,真是後悔也晚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做恐怖,我完全可以理解幾個月後為什麼王二哥被爹一瞪就嚇得下跪,爹的眼神明白告訴我惹娘傷心就是死罪,如果我不是他親兒子他已經把我埋到後面菜地裡了,因為我是他兒子所以他只打我三下屁股,對,就三下,後來我就在床上趴了兩天。
  當我腫著屁股趴在床上的時候娘又心疼了,一邊幫我屁股敷藥一邊又忍不住掉淚,那時我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我爹一看到我娘哭又認定害我娘心疼也是我的錯,他沒再揍我,但接下來整整一個月都在故意找我麻煩。
  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從此以後我對我娘的話言聽計從絕不忤逆,她叫我吃兩碗飯我不敢只吃一碗半,叫我添件衣服我就不敢光著膀子,字也愈寫愈平和端莊,從而成為了泰安鎮上所有父母欽羨不已的「四哥四嫂家的孩子」。
  若你要問我從此對我爹有沒有懼怕或懷恨,說來奇怪居然也沒有,爹凶起來雖然可怕,但我很清楚只要我不去犯到我娘,那就出入平安萬事大吉,而且爹也很疼我,他和我一起抓蝴蝶追小狗的時候特別好玩,在我生病時守在床頭不眠不休照顧我的樣子也總讓我安心。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我娘,娘每天忙得陀螺一樣團團轉,她的每一天早晨都是從做畢羅餅開始的。自我有記憶以來,百草堂正廳一直供著兩個牌位,娘開始教我認字之後,我才知道其中一個叫李百藥,是我舅舅;另一個叫薛彌陀,娘要我管他叫伯伯,我看著這兩個名字,多少明白了我自己的名字是和他們有關,也看得出舅舅和伯伯在爹娘心裡有多重要,哪怕是在我最皮的年紀,我都沒敢在這兩個牌位前撒潑。
  娘每天不管要做多少事,一早一定親手做好畢羅餅,有時還會帶上好不容易才能弄到的蒲桃酒一起供在牌位前,並且唸經祝禱一番。爹對畢羅餅殊乏興緻,對蒲桃酒倒是情有獨鍾,所以每天祭拜之後,畢羅餅就進了我肚子,蒲桃酒就讓爹獨享。
  晚上睡前我最愛纏著我娘在床邊給我講故事,在有我之前,爹和娘似乎走過不少地方,長安、洛陽、嶺南、揚州……娘給我講他們在這些地方的見聞和趣事時,她眼睛裡是有光的,聽著聽著就讓我著迷,好像我也跟著去了一趟。我總愛聽著這些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爹在房門口瞪我了才肯放娘走。
  去年開始,我跟著隔壁小毛一起入塾讀書去了,爹覺得這樣很好,他說自己小時遇著天下大亂,所以沒能正經入學,如果我能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功名也是好事。娘卻說官場黑暗,讀書是好事,中舉卻未必是好事,還不如學她行醫濟世,或是像遠在揚州我沒見過的三伯三伯母他們一樣做點買賣,如今也是富甲一方。
  我記憶裡爹娘一直都很恩愛,但自我入學之後他們就常為了我將來的出息爭論不休,不管怎麼爭,爹都捨不得對娘大聲,有時吵得過了娘不高興,爹又覺得都是為了我才害娘生氣的,他就又來找我麻煩,唉……若不是我和他長得實在太像,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抱來的。
  雖然近來他倆會為了我的事不對付,但從小到大,每天夜裡娘忙完了藥舖的事,爹做完了所有雜活之後,他們總要在燈下桌邊坐著,有時娘給爹溫一壺酒,有時爹給娘砌一碗茶,他們就坐在那家長里短,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手永遠是互握著的,他們眼睛裡沒有別人,只有彼此。我看著他們的樣子,怎麼說呢,塾裡先生教過的鶼鰈情深大概就說的是他們吧。
  爹和娘過去似乎有過不少經歷,他們自己從來也不說,但毛叔毛嬸都說爹和娘跟他們這些一輩子窩在小鎮裡的人不一樣,是「見過世面的」。這是好還是不好我也不懂,我只覺得在見過世面之後,能有一個角落讓兩個久歷風霜的人依偎相守,心心相印,那真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
  不管將來我會不會一直留在鎮上,以後會做些什麼事,有什麼樣的遭遇、變成什麼樣的人,只要想起我爹娘每晚燈下桌邊對望的樣子,都會覺得很溫暖。
  那是我心裡最美好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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