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春風館中庭，鳥鳴啁啾、陽光正好。
寒冬將盡，大地就要春回，這是個很適合曬太陽的日子。
蕭鐵笙獨自站在中庭迴廊處沐浴在暖陽之下，他已等了半個時辰，表情卻也沒有一點不耐。
比起過去長達二十年的等待蟄伏，這半個時辰微不足道。
最初的十年，自己恪守職責盡心幫務，從來沒有過其他想法，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刑堂堂主也許真是一份會攫奪人心的差事，在他不斷以雙手挖取、截斷、破壞、剝奪別人肉體的時候，他心中漸漸不再對消逝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有任何悲憫，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力量的絕對自信。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位置，對於站在宰制他人生命的制高點上俯瞰一切的蕭鐵笙而言，他連幫主之位都不看在眼裡了，區區的刑堂堂主？多麼可笑！
簫鐵笙繼續在刑堂上日復一日履行自己的職責，實則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直到程元振找上自己，簫鐵笙沉寂已久的內心總算出現波濤。
先利用易水幫的能力助程元振控制朝堂大勢，有朝一日協助程元振擁立新帝，自己封侯拜將，在取得真正的權勢之後甚至另建新朝……大唐李家的天下當日也是自前朝楊家手上奪得的——誰又敢說自己所想不會有成真的一天？
真有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站在了至高無上的頂峰，這個自己看不上眼的易水幫幫主之位，或許就是助自己登頂的第一塊基石。
為什麼此前他從未想過這一點？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的光陰！
幸好一切還不算晚。
他也不是沒想過放棄自己登上頂峰的機會，全心扶植幫中年輕一輩，可惜這些年輕人都太令他失望。
他曾對荊無雙寄予厚望，這個聰明美麗心思深細的女子在自己的教導下令易水幫擴展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但她還是不夠狠心無情，身為女子就註定了她易於被情愛左右的天性，看著曾經她對沈輕雲近乎委屈的種種退讓，蕭鐵笙只覺齒冷！
然後是沈輕雲、魏東陵、薛彌陀……在他們身上更看不到任何遠大志向，也看不到成大事者的心狠智計手段謀略，枉為鬚眉男子，這些人連荊無雙都比不上。
終究還是算了，和自己內心真正的頂峰相比，易水幫擴展得再大又算得了什麼？這些人活該成為自己登頂之路的墊腳石。
幫中其他幫眾如今已奉自己號令不敢有違，現在只等除掉沈輕雲和薛彌陀……蕭鐵笙相信自己不會等太久的。
就在這時兩個削瘦修長的身影並肩走進了中庭。
沈輕雲和薛彌陀一踏入中庭就看到等在其間的蕭鐵笙，兩人心下一沉，已經明白對方先發制人控制了局面，只是不知荊無雙和魏東陵如今安在。
「你們總算回來了。」蕭鐵生右手取下懸在迴廊樑下的長劍，冷冷道：「實在讓我等了太久。」
沈輕雲和薛彌陀見狀彼此對視一眼——蕭鐵笙果然是左手劍。
「幫主和三哥呢？」
「大概還活著吧，不過或許他們還寧可自己死了。」蕭鐵笙淡淡道：「裴之杭折磨人的方法有時看了連我都想吐。」
「張放已被我殺了。」
「這我當然知道，否則你們也回不了春風館。」蕭鐵笙面無表情：「看到張放出現在安義坊，你們大概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
「你就是第三個內應。」薛彌陀嘴角邊扯出一個懶懶的笑容：「薑還是老的辣啊！你的身份都被我們發現了還能這麼有恃無恐？」
「不知死活的是你們。荊無雙和魏東陵在我手裡，易水幫其他幫眾我也早都收為己用。」
蕭鐵笙冷冷望著薛彌陀：「你還以為真正高手對決靠的是手上這把劍？在你們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瞎忙的時候我已經實質上奪走整個易水幫。不過算了，你太年輕根本不懂，過了今天你也沒機會懂了。」
沈輕雲和薛彌陀聽聞其他幫眾都已被蕭鐵笙收用，心下都是一驚，薛彌陀更是被蕭鐵笙幾句話堵得氣不打一處來。
薛彌陀冷言諷刺：「你若真能號令全幫又怎會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你的全幫人馬莫不是只有你自己吧。」
「我獨自在這等是因為我一向願意給年輕人機會。」蕭鐵笙冷然：「這也是我的一番誠意，你們倆如果願意歸順效忠，那我保証我們之間再無隔閡，此後戮力同心，榮華富貴都是指日可待。如果你們還是要與我為敵，那麼今日當然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薛彌陀失笑：「你不設任何埋伏就一個人對我們兩個？是不是太托大了？」
「倒不如說如果我一人還沒法拿下你們兩人，那我也沒臉走出這裡。」蕭鐵笙傲然：「我言盡於此，你們怎麼說？歸順於我或是與我為敵？」
薛彌陀雙手環抱胸前還是一派輕鬆，笑望向身旁的沈輕雲：「老四，人家問你怎麼說呢。」
「沒什麼可說的，一個是我三哥，一個是我七妹，」沈輕雲沉聲：「他們若活著我得救，他們若死了我就替他們報仇。老薛你呢？」
「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一個是我幫主，一個指不定未來就是我幫主的夫君，」薛彌陀也笑著聳聳肩：「你說我能有什麼辦法？」
蕭鐵笙還是面無表情，他早已習慣了這些年輕人帶給他的失望，他們又哪能理解他心中宏大的理想藍圖？也罷，站在頂峰者本就是孤絕的。
「冥頑不靈。」他冷冷拋出一句話，手中長劍已然出鞘。
沈輕雲和薛彌陀也斂去表情拔出長劍，兩人分站簫鐵笙前方左右兩側，劍鋒直指向前，就像一把無形的鉗子將簫鐵笙鉗在當中，如此合兩人之力左右夾攻必能輕取蕭鐵笙，哪怕簫鐵笙最後不敵敗走，這雙面夾擊的陣勢也將令他無路可逃。
「這算是你們的對應之道？」簫鐵笙只是冷笑：「太令我失望了。」
「您老人家還是少說兩句，」薛彌陀也笑：「免得待會喘不上氣。」
一語未完薛彌陀已經出手，一劍迅如電閃雷擊直刺簫鐵笙右腹，沈輕雲也旋即快劍削向簫鐵笙左臂，這兩手劍招互相配合得天衣無縫，無論他倆哪一方率先得手這一戰都可宣告結束。
豈料簫鐵笙不疾不徐一個側身退步就同時化解了這兩下致命劍招，時機拿捏之湊巧，看起來竟像是三人事先演練好的一般，他化解攻勢後立刻變招攻向薛彌陀右肩，這一劍之速竟不亞於薛彌陀的快劍，沈輕雲見狀立刻連續兩劍攻向蕭鐵笙左腹，這圍魏救趙之法打亂了蕭鐵笙的攻勢，讓薛彌陀總算能在千鈞一髮之際旋身避開那針對右肩的劍招，旋身的同時他又一劍崩向蕭鐵笙頸後。
不過半刻鐘的時間過去，三人你來我往已經連出了五十餘招，沈輕雲、薛彌陀竭力維持雙面夾擊的陣型並俟機發動連環攻勢，而蕭鐵笙在兩人的包圍之下進退驅馳，竟能完全不落下風。
沈輕雲、薛彌陀在這五十餘招之間內心都是大為驚嘆，萬萬料不到蕭鐵笙的劍法高妙如斯，他出手迅如流星又重逾雷霆，在面對兩人的聯手攻擊時總是能覷準時機化解攻勢，變招之際迅捷靈動完全不弱於沈輕雲，隨後而來的反擊也往往自出機杼，攻敵必救，輕易就能將兩人苦心維持的陣型瞬間破解。
在兩人的一波攻勢落空之後，蕭鐵笙退出兩人包圍的陣勢之外，以睥睨之姿冷睇兩人。
「這就是幫中第一高手、幫中第一快劍的實力？」蕭鐵笙不屑地嘆了口氣：「我畢竟是老了……竟和你們這樣的後生小兒也能有來有回打上半刻鐘？」
沈輕雲、薛彌陀聞言又是一凜，蕭鐵笙言下之意是他還未盡全力。
薛彌陀第一個沉不住氣反譏：「您老人家喘不上氣要歇會就直說，我們倆敬老尊長可以等著，又何必這樣故做姿態？」
「你是這二十多年來對我最無禮的人。」蕭鐵笙冷冷望向薛彌陀：「我本該現在就殺了你，不過大局為重，等我殺了老四之後你最好有所覺悟，我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
接著蕭鐵笙轉望向沈輕雲的眼神變得很複雜，他沉默很久才終於開口。
「遇強則強，應變機敏，你實在很像二十年前的我，所以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老四，你怎麼選？」
沈輕雲冷冷回應：「既然說我像二十年前的你，那你就該問問自己：異地而處，你會為了保全性命屈身受辱？」
「回答得好……多此一問的確是我的失禮。」蕭鐵笙目光森冷、劍氣逼人：「那你我之間就再無退路了。」
蕭鐵笙身形一閃瞬間已來到沈輕雲面前，間不容髮連出九招，沈輕雲格劍迴擋一一化解，這九招攻勢竟全部落空，薛彌陀在一旁看得暗自心驚，蕭鐵笙說得不錯，「遇強則強，應變機敏」的確是沈輕雲劍法的最佳註解。
看著這狠辣詭譎的九招連環攻勢，薛彌陀忍不住內心自問：我能擋下幾招？
然後他就開始汗溼脊背。
在薛彌陀驚嘆之際，蕭鐵笙和沈輕雲又走了二十餘招，沈輕雲靠著過去十多天來和薛彌陀對戰累積對應左手劍的經驗，加上天生的功底及機警應變總算支撐下來，但只能一直採取守勢根本無法反擊，這樣下去就算不被殺死也會因為氣力耗盡被累死。
薛彌陀看出沈輕雲的困境，連忙收拾起心猿意馬，加入戰局試圖干擾蕭鐵笙，但這時的蕭鐵笙打定主意全副心神都針對沈輕雲，除了偶爾格劍迴擋外竟對薛彌陀的攻擊視若無睹，只專注將所有殺手鐧都用在沈輕雲身上。
在一通連環攻勢之後沈輕雲不意間側腹露出破綻，蕭鐵笙等了三百多招終於看到這個破綻，銳利的劍尖立刻閃電般遞向沈輕雲腹際，他知道沈輕雲已無處可躲。
自己終究是要敗了……十年殺手生涯，沈輕雲無時無刻都很清醒，他當然明白世上根本沒有永遠無敵的劍法、無敵的人，但真不希望自己是敗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啊。明明連一彈指的時間都不到，但奇怪的是，在沈輕雲腦中一一閃現的過往人生點滴竟是那麼清晰完整，一切歷歷在目。
父母的離世、第一次殺人、易水幫七位結義兄妹、十年間所有生死關頭、李百藥、薛彌陀……還有小荻。
想起小荻，他就滿心歡喜寧靜，即將到來的死亡一點都不可怕，他突然好慶幸自己婆媽地纏了薛彌陀那麼久，於是一切都有了最好的安排，接下來薛彌陀會為自己好好照顧小荻，小荻往後的人生有薛彌陀相伴，一切也都會很好很好的……一定會。
一彈指的工夫沈輕雲已在腦中走完自己的一生，他眼中只能看到蕭鐵笙的劍鋒即將刺穿自己，嘴裡還未及說出千言萬語的交待最後只化成了四個字。
「老薛快走！」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吧。他等著自己的最後一刻到來。
但一個削瘦修長的身影籠罩在自己身前為自己擋住了致命的攻擊。預期的一劍並沒有刺穿自己身體，而是刺穿了薛彌陀的腰腹。
沈輕雲驚愕地望著近在眼前薛彌陀深邃的臉孔和雙眼，那雙眼中甚至還帶著笑意。
「吶，只能幫你到這裡了。」薛彌陀還笑著，雙手緊抓著穿出自己腹部的蕭鐵笙的劍：「小荻的事你得自己去做才行。」
話聲一完薛彌陀奮起最後氣力折斷蕭鐵笙劍尖，蕭鐵笙猛然抽出長劍，失去支撐的薛彌陀終於倒地。
沈輕雲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薛彌陀跌落塵土，他無法置信地瞪大雙眼，胸中滿溢著對薛彌陀的虧欠和對蕭鐵笙的仇恨，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無論自己必須做出怎樣的犧牲，他都要讓蕭鐵笙付出代價。
蕭鐵笙訝異地發現沈輕雲站立的姿態變了，他側著全身，只用右臂對著自己，跟著竟一腳踏斷自己的劍尖，然後轉以左手握住斷劍。
沈輕雲並不是左手劍客，他手上的斷劍比自己手上的還短，這麼做又有何意義？蕭鐵笙捉摸不透，但他能看出沈輕雲眼中的決心不容小覷。於是蕭鐵笙也緊握自己手上的斷劍，直指沈輕雲右臂。
沈輕雲無畏無懼——這個招式是薛彌陀遺留給自己的禮物，絕不會輸。
蕭鐵笙已然出手，這一劍快如流星刺向沈輕雲右臂，為防沈輕雲中途變招，他刺出的這一劍中還隱藏了三種變化，無論沈輕雲右臂接下來如何動作，這一劍都能封住他所有後手。
卻不料沈輕雲右臂全然沒有任何變招就撞向這把斷劍，於是這一劍竟就直接刺穿了他的右臂。
蕭鐵笙冷笑著，他已勝券在握，只要抽出這把斷劍，沈輕雲的身體會因為瞬間劇痛而扭曲，根本無力做出任何防守，接著只要斷劍一橫劃斷他的咽喉一切就結束了。
蕭鐵笙猛然準備抽出斷劍，然後發現自己抽不動拔不出，沈輕雲竟右臂發力以周遭肌肉夾住那柄斷劍。蕭鐵笙見狀大驚，怎麼可能，他猛力抽拔之下劍鋒就在傷口處來回撕裂攪弄，這樣的劇痛世間沒有人可能承受得了……啊！
在蕭鐵笙終於想清緣由的瞬間，沈輕雲已經近在眼前，這麼近的距離不用多高明的左手劍也能做得到，於是沈輕雲左手的斷劍毫無阻礙就刺入蕭鐵笙心窩，透過手中斷劍他能清楚感覺到蕭鐵笙心臟傳來的收縮震顫。
「你是第三個內應，你知道幫中所有人……包括我的秘密。」沈輕雲冷冷道：「只是你從來沒有真正和我對戰過所以你當然忘了——我天生就沒有痛覺，沒有人能用這種招式取勝，但我可以。」
心臟傳來的劇痛是如此強烈，蕭鐵笙瞪大雙眼卻已經無力說話。
沈輕雲眼角淌下一滴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薛彌陀。
他咬牙嘶聲：「這條右臂可以送你，不過把你的命給我留下！」
隨著沈輕雲抽出插入他心窩的斷劍，自命孤絕的蕭鐵笙終於倒地，他的生命連同他所有的野心、欲望，就這麼一起消逝在這片冬日的暖陽之下。
沈輕雲隨即疲憊坐倒在薛彌陀身邊，右臂上還插著蕭鐵笙的斷劍。
這場勝利是薛彌陀犧牲生命換來的，他明明有機會可以逃出去，但薛彌陀還是毅然做出了這個決定，這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小荻？沈輕雲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只知道接下來他左手抱住薛彌陀漸漸發冷的屍身，然後就開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