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先插入一個題外話:一六二五至二七年間,一官跟荷蘭人合作基本上還算愉快。當時的臺灣長官馬丁努斯.宋克有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建立一個自由港,讓荷蘭人、中國人、日本人和臺灣原住民都能和平的生活與交易。他邀請所有華人居民遷入福爾摩沙島上的新殖民地,但是他的計畫陷入大亂,因為新市鎮爆發瘟疫,居民無一倖免。(維基顯示,他也在1625年底左右去世。)
代理臺灣長官赫里特.孚雷德里克森.德.韋特(Gerrit Fredrichksen de Wit)繼續跟一官維持良好相處,常常單獨點名他交付工作,是種備受尊重的表現。不過也有意控制雙方的合作範圍(1)。
飢荒事件引來的危機、轉機
福建省當初正遭受災荒侵襲:「兩年之內,惟去(一六二六年)春僅有半收,夏秋抗旱,一望皆赤。至今年(一六二七年)三月間纔雨。鄉村草根樹皮食盡。」
稻米歉收對於漳州府、泉州府一帶(閩南地區)來說並非罕見之事。通常他們會向鄰近的廣東省潮州府買米。當地退休官員與在位的知縣巡撫互相指控推託、上書陳情。奇怪之處在於:持續兩年的災情,只有泉州府、同安縣受害於這場飢荒,為何沒有鄰近的漳州或其他特別的行政徵糧援助?福建當局為何堅持米禁政策?答案再簡單不過:福建總兵俞咨皋利用這場災荒,從米糧貿易中發大財!唯獨他有權派出篷船購買米糧。一位朝廷言官的參奏中列舉他的過失:「閩事尚忍言哉!粵艘不通,歲荒米貴……咨皋反委官駕船買穀,名為給食於兵,而實則齎糧於盜。」
當一官在南澳島附近攔截中國篷船,屢行他與荷蘭人的協議之際,愈來愈多人被迫逃離家鄉(也是一官出生地)以求生存。面對這種情況,一官可以在南澳島上為災民提供避難所,如同荷蘭人在臺灣收留他的人馬一樣。但是真正的解決之道,是解除飢荒根源的米禁。
一官在一六二七年的七月做出決定。
一六二七年七月第一天,一官驚人地出動九十艘戰船,在南澳附近的銅山島港口擊潰了福建水師。這是他第一次蓄意對中國水師發動攻擊!他趁勝追擊到了廈門,擊毀敵方剩下的三十艘戰船,同時宣告四方:他只與俞咨皋總兵及其部下為敵。他在攻擊中也確實未傷害任何平民,讓他看來言行一致。這次襲擊過後,他在家鄉的追隨者要航行到廣東買米也就更容易了。
一官殲滅中國水師後,駕船前往廣東買米的鄉親蜂擁到他身邊;最後他設法組成搭載數萬難民、四百艘船艦的艦隊。晚秋時分,這支艦隊為了尋找米糧而洗劫了廣東沿海的一些城鎮,隨後返回閩南找避風港,度過最惡劣的冬季氣候。十月中旬,俞咨皋通知福爾摩沙長官德.韋特,要他協助總兵掃蕩一官及其部下,這一行動將大有利於荷蘭人被獲准「合法貿易」的機會。
德.韋特欣然同意,但是他又想兩面討好,於是他構思一個提議:讓一官率領手下遷居巴達維亞。
一官拒絕這個提議,他正考慮以家鄉港口做為避風港的時機,要是他能在此立足創業又有何不可?實際上,荷蘭人在十一月十六日夜晚只派了三艘快船、三艘帆船前往熊灣攻打一官。荷蘭人仍舊以勸說為主、武力為次要。他們紀錄如下:
……當我們下錨於一官及其部下停泊的熊灣外,我們就在那一晚斷絕了彼此的兄弟情誼與友情,準備作戰。他放出幾艘火船衝向我們的快船與帆船,使我們不得不放棄封鎖,讓路給他們。這個海盜隨即帶著全部人馬航向北方(我們認為他要前往漳州)。他們會在那裏造成巨大損害。
看來,德.韋特跟一官都不想打仗,但地方仕紳確信一官打贏了荷蘭人。這些仕紳都不支持俞咨皋跟過去的海盜──荷蘭人結盟。一官的行為跟俞咨皋軟弱的行為形成強烈對比。當荷蘭人離開後,一官繼續率領近一千艘船的艦隊,搭載兩萬人馬北上去進攻俞咨皋的根據地。
一六二八年正月的第一週,一官在廈門外海現身,當地的陸兵與水師全都望風而逃,拋棄了戰船、武器與糧食。呈交崇禎的奏摺提到:廈門居民遣使乞求一官饒命,一官不僅同意,還慎重地將部隊駐紮在城牆之外。俞咨皋喬裝成工人逃往漳州城,許心素的宅邸被付之一炬,所有財物都被一官沒收。復仇大功告成之後,這群海盜就以「駐軍」的姿態守廈門。
後續事態的發展一度看似美好:泉州仕紳、鄉親耆老聯名向上奏請饒恕一官過去的海盜行徑,知府向朝廷上疏請求招撫,皇帝下旨捉拿俞姿皋和許心素(荷文記為Simsou),將兩人正法,一官甚至有可能在諭旨到達前,親手行刑。這個消息在六月抵達臺灣的日本船確認報告:「他不僅俘虜了大官許心素,還沒收他和其他某些人的財產,將他的房屋燒掉,並且殺了他。」
不過殘酷的現實很快到來:皇帝的諭旨直到七月二十一日才頒布,可能由新任福建巡撫熊文燦南下赴任時順便攜帶。一官在八月二十三日從分巡興泉道蔡善繼手上接獲諭旨。皇帝採納仕紳奏請,朝廷赦免一官,交換條件是今後三年負責綏靖中國沿海水路,立功後再授予官銜,實授水師將領。換句話說,一官等於只被判了緩刑,且這個虛銜在未來三年內,不會為他提供任何糧餉。
閩粵兩省的米糧貿易一恢復穩定,多數人都回到家鄉跟親友團聚,到了一六二八年夏天,原本有兩萬人的難民船隊,僅剩下約四、五千名無業者還逗留在廈門,一官原本還期望新任巡撫熊文燦支付薪餉,將這些人編入團練,熊文燦拒絕這個請求,不過重點在於:他自己也沒錢。一六二四年將荷蘭人逐出澎湖群島的作戰,早就耗盡福建省的資金;新稅收早就被提撥建造新戰船、鑄造新大砲了,這讓熊巡撫手頭更吃緊。
一官長期面對這個難以供養全部手下的困境,導致得力助手李魁奇背叛、率眾出走。李魁奇不僅在十月十三日率眾洗劫了廈門城牆外的市集,之後帶領三千人馬揚長而去。
一官本想靠著出洋貿易的老本行重新起家,卻無奈此時不可行。為何?因為一六二八年的沿海混亂,皇帝下旨禁止一切海外貿易!這道命令起先是前任巡撫朱一馮頒布的:「將崇禎元年洋商盡行禁止,不許下海,有違禁者,治以重罪。」諭旨則在四月傳到福建省,一經公布,漳州和泉州兩地的商人除了走私,別無他途。
情勢起伏不定的賽局
以這時的荷蘭人角度來看,在德.韋特司令官一六二七年底前回應巡撫朱一馮、俞姿皋等人的請求,倘若荷蘭人解決掉一官,就能獲得自由貿易權利做為回報。由於某種莫名的自信,德.偉特司令官預付了66,550里亞爾去購買生絲,但是卻只得到8,150斤生絲,接下來到一六二八年二月,運送生絲和白銀的船隻不是被逼退就是被劫掠,主使者自然是一官。
當熊文燦與一官和解消息傳來,荷蘭人感覺受到汙辱。(十月)由於荷蘭人不確定這樣的新形勢之下能否還得到自由貿易權利,於是阻止新到臺灣的日本商人與廈門進行生絲交易。這種高壓措施引來暴力衝突,憤怒的日本人劫持臺灣長官彼得.納茨(Pieter Nuijts),還搶走東印度公司倉庫中一百二十擔半的絲織品,後世的歷史學家稱呼此事,就是台灣史課綱中常聽的「濱田彌兵衛事件」。
從該年三月到八月,一官與荷蘭人都被迫從非正式交易獲利,意味著他們必須在防範巡撫聽到風聲的情況下走私。
更令人吃驚的在於:一官被人劫持了!
六月,新任臺灣長官彼得.納茨,聽到一官與福建官方和解消息。納茨致函給一官求和,後者釋放之前抓到的全部荷蘭俘虜,雙方心照不宣地恢復兩個月走私貿易。但是當一官收到皇帝諭旨即將在八月初送達的消息後驅趕納茨,加上巡撫熊文燦派去臺灣熱蘭遮城的使節團,令納茨感到不安猜想:走私貿易被發現,將危及之後自由貿易條約?
一官大在八月二十三日接獲諭旨,大概在同一天。納茨邀請他登上快船特塞爾號(Texel),並將他扣押。納茨對此的回覆是:一官「被告知他必須被留在這裡,他必須留在我們這裡……按照先前多次承諾,荷蘭人進行自由貿易得到有條件許可為止。否則……他就會被送到阿納莫伊登號(Arnemuijden)快船上。」
一官被拘留在特賽爾號快船上近一個月,熊文燦巡撫對此毫無回應,顯然他不需要拯救僅擁有虛銜、無實權的同僚。在荷蘭人的壓力下,一官假裝自己有權力批准中國商人與荷蘭人自由貿易。唯一採取行動救援的,是一官的母親。她堅持納茨要收養她最小的兒子當養子,以確保鄭氏家族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夥伴關係。作者形容,以一子為質的行動,是一官與荷蘭人合作的保證──也是一份沒有白紙黑字的商業契約。
一官被荷蘭人囚禁的真相被隱匿,他的家人害怕某個部下趁機奪權,於是散布了一官被荷蘭人欺騙的流言。
納茨長官意識到無法從中國朝廷取得任何自由貿易的協議之後,改懸易轍,接受了一官母親的提議,他接受一官的弟弟作為護衛,並在十月一日跟一官簽訂草約。
荷蘭人離開廈門不到兩個星期,一官的老戰友李魁就叛離了,帶走其他貴重資源。
九龍江地圖
被老戰友背叛固然情感難過,意外的好處是一官可以減少開銷了。他將部隊規模維持在六百人,需要時可用泉州府鄉兵,總數約一千人,海上則仰賴漁民組成的漁兵部隊。之後的一六二九、三零年,一官與李魁奇在廈門反覆進行戰鬥,新到任總兵趙廷成功拉攏李魁的部下褚彩老(2).幾人合作效果奇佳,一六三零年二月九日,一官與褚彩老發動奇襲,成功抓獲李魁。
在巡撫默許但尚未正式獲准合法貿易之際,一官開始介入廈門商人與荷蘭人之間轉手貿易並分配利潤。剛好人不在場的褚彩老錯過這筆豐厚貿易,如此輕易就反目了(書中並未詳述內幕)雙方大約從四月開始交惡;他開始派船截斷廈門航道,將一官逼到轉移至安海城,甚至準備進一步封鎖馬尼拉往返廈門所有船隻。
雙方衝突你來我往,八月,一官趁著褚彩老離開廈門航向福州時,搬空了當地貨倉、殺害他一些部下。九月,褚彩老艦隊遭遇強烈颱風,七十艘船約有五十艘沉入海底,一官再次福星高照。
褚彩老並不死心,他以新任總兵趙廷的代表為名義,派出幾位信使企圖壟斷廈門與荷蘭人的貿易,但是遭到臺灣新任長官漢斯.普特曼斯(Hans Putmans)拒絕,因為這違背巴達維亞總督的指令。此時的一官正在安海逐步重建水師力量,他在十二月十六日攻擊褚彩老,在後者向北撤退時燒毀他弟弟的座船,並將他擊退。數日後,褚彩老的副將背叛他,率領四艘大船與小船投降一官,首領本人則逃逸。
荷蘭長官聽聞此次戰鬥結果後非常興奮,決定將八萬里爾銀幣和二千一百擔的胡椒、一些熱帶物產運往九龍江域。他們停止巡航,任由馬尼拉的篷船回到母港,換取中國海防部隊允許他們進入九龍江流域。安海的位置水位低淺,得以免除艦砲威脅;地理形勢也正好成為漁兵及運米船最理想的總部。如今,安海成為唯一對荷蘭人開放的管道,也就是大航海時代,中國對兩洋(太平洋、印度洋)的貿易中心。
(2).中國官方文獻都多記載為「鍾斌」,但荷蘭文獻多半以「褚彩老」記載,作者在此以荷蘭文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