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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望— 33

Asterio | 2023-04-09 12:26:59 | 巴幣 38 | 人氣 129




幾日過去,灰兔依舊感到十分疲憊,不是來自身體的傷,而是精神。她不但未追出野兔的真實身分,還反過來遭到自家人與罕利用,更別提心中那堆積如山的未解疑問。另一方面,卻又如釋重擔,身為間諜幹員卻能與調查目標坦白對談,甚至是同道中人,即便手段有所差異,都是為了孩子與推翻制度而與世搏命。她好累,不知道該是開心還是沮喪,於是迷迷糊糊走到外頭,想吸些新鮮空氣。
她不自覺沿著階梯往上爬,來到一處景觀台,那裏有個熟悉的人影。
「喔,是妳啊?受了傷還不去歇息嗎?」頭兒簡單打招呼。
「我……我不痛。」灰兔撒謊。
「這麼厲害?」他輕碰肚皮:「我之前肚子吃了一槍,子彈貫出背部,很幸運沒傷到內臟,痛了好幾個禮拜。」
「是這樣啊……嗯,請問您在這裡……?」
「啊,沒事,就是吹吹風,看看景色。」他張開手臂:「歡迎來到『厈』。」
灰兔向下探頭,在略暗的天色下,她只看見類似監獄的巨大外牆,除此之外只是一堆難以辨識的幾何圖形,於是在心裡暗地記下——「必須在白天時重新探查。」
頭兒轉向遠方的夕陽:「對你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來說,這種自然風景大概沒啥好看,但我就喜歡站在這裡發呆,很老人吧?」
「您……在想事情?」
「我在想橫條紋的事。」
「不是您的錯……」
「是,是我的錯。」頭兒灰白的眼神深處出現一絲隱晦的痛楚。「我,以及我們這些大人,都沒好好盡責,沒能扮演好大人的角色,所以人口販子才會出現,所以橫條紋才會命喪黃泉,所以孩子們才會被當成玩具賤價販賣。」
「您有非常高尚的情操。」
「高尚?妳……誤會了。」他嘆道。「是因為太多人道德淪喪,把社會也變成他們期望的糟糕模樣,妳長年身處其中,才會誤以為那就是正常。」
「您期許中的正常社會,是怎麼樣的呢?」
「一個幸福美滿到連『受害者』這樣的概念都不存在的社會。」
「聽起來……很美好,卻又很不真實。」
他突然笑了出來:「哈哈哈,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但這是您奮鬥的目標。」
「嗯,就算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下一代,下下代,或許有天真能實現。」
兩人往向遠方,讓晚霞的冷風穿過髮梢,灰兔感覺肚子的疼痛與皮膚的寒冷,看著白髮染成夕陽紅橙色的頭兒,雖有疑慮,但依舊決定開口。
「您……白貂說您認識野兔先生,是真的嗎?」
「嗯,但我實在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白貂說您見過他?」
「是啊,但是……那個人很模糊,我連那是不是人都不確定。」
「發生什麼事了?」
頭兒試圖回想:「我知道我看到他,也記得與他的對話,但不知怎地,就是無法正確記起模樣。當下的記憶與畫面十分清晰,我可以清楚指出他有白髮與紅眼,但聲線、年紀、甚至連性別都記不起,就好像——腦袋拒絕記起的夢境。
「某種藥物阻斷記憶……?」
「很合理的推斷,事實如何,有待商榷。」
「您如何與他遇上的呢?」
「遇上……?是我自找的。」他直視前方,好似回憶就在眼前。「幾年前,我在非洲地區部隊服役,一直不滿軍隊私自奴役犯人,目無軍紀私刑淫姦。一開始我好言相勸,僵局持續好一段時間,但就是不改善,最後總算動手殺了幾名『同袍』,之後當然就是接受軍法審判。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三,準備回國服刑的途中,悍馬車隊遭到劫持。」
「劫持?誰能劫持悍馬車隊……?」
「我當時被套上黑布袋,不是很確定狀況,只知道車隊突然停下,一開始很安靜,後來有人大喊:『敵襲!』幾發機槍掃射後,又變得安靜,有人取走我頭上的黑袋——他就站在悍馬外,身邊全是倒地士兵。
灰兔聽得全神貫注,雙唇閉得老緊。
「我永遠記得他劈頭就說:『拜託別告訴我你不吃垃圾食物。』天曉得他從哪搞來一大堆起司漢堡跟薯條。等我跟他上車,才發現他什麼武器也沒帶,赤手空拳就把我劫走。」他冷冷笑了一下,好像自己也不相信事情經過有多麼荒誕。「他開車載我到機場,途中我問了不少問題,有時他直接回應,有時避而不談。最後讓我搭上私人飛機,給我一個背包,裡頭有大疊美鈔跟新護照。」
「然後呢?」
「沒有什麼然後,他沒要我賣命,沒逼我簽屬契約,沒讓我成為私人傭兵,只是臨走前說他打算去中東處理Bacha Bazi。」
「Bacha Bazi……」灰兔若有所思。
「妳不知道也很正常,那詞的意思是童戲,成年男人侵犯男童的文化。老天……我發誓沒和任何人談過去中東的打算,但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會去一樣,人才一到中東,他便準備好一連串後續手續跟裝備,包含一整條跟生產線一樣縝密精準的情報與後勤部隊,茶茶也在那,萬事俱備,只欠槍手——就等我加入。
「您就加入了?」
「可不嗎?」
「您不對他好奇嗎?依照您的話,他……似乎具有某種超乎常人的能力。」
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好奇啊,怎麼不能好奇?只是啊……百思不得其解,問茶茶,她也說不知道,時間一久,自然就接受他的神秘特質了。」
「但是……他能做到的事,完全不合常理……」
「或許是某種未知的科技吧,野兔發配的裝備通常也比正規軍高上一個檔次。」
這番話令灰兔想起智慧粉塵與遠端遙控狙擊槍,任何先進的科技都與魔法難以分別。她暫時放下對野兔本質的疑慮,轉而問:「您相信他嗎?」
「我相信我,我相信如果有天他不再是我認同的那個人,我的槍口自有決定。妳呢?」頭兒將問題回丟灰兔。
「我……我不知道。」
「漫漫長路,不需要急著回答。」頭兒從口袋掏出電子菸,點火,吞雲吐霧。「呼—我這麼說吧,他是現實世界裡一堆爛選項中,最不爛的一個。
「您有……想過靠法律與制度改變現狀嗎?」
「有啊。」
「結果如何?」
「結果沒成,只好以暴制暴,然後我就被蓋布袋裝悍馬啦。」
「喔……抱歉。」
「還有疑問嗎?」
「不……沒有,我只是……很好奇為什麼……」
「為什麼我選擇救小孩?」
「我、我的表情這麼明顯嗎!?」灰兔紅了耳根。
「每個人看到我都一樣,凶神惡煞,看上去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怎會救小孩?多數人心裡總有幾個疑念。」對於他人的反應,他早習以為常。「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需要幫助。」
「您真的……有很高尚的情操。」
「不。」他皺皺鼻頭。「還小的時候,老爸是酒鬼,經常喝醉就打我媽,我從不敢出聲。」
「我很遺憾……」
「有天酒鬼喝得比誰都醉,一時激動,打死了我媽,那時……有某種東西在我心裡……斷掉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赤手掐死了酒鬼。」
「對不起,我不該多問——」
「沒事,人生總不圓滿。」他熄掉手上的菸。「如果我多殺幾個人,可以給這些孩子過得好日子……嗯……下地獄什麼的,就下吧。孩子啊,什麼也沒做錯,錯的是我們這些不成材的大人。」
「您是真心認同守夜人與厈的作法嗎?」
「不,我不認同,但就地正法具有超越法律的效率。」他看出灰兔心中的猶豫:「妳不需要強迫自己待在這裡,世上總有戰地軍醫才做得到的事。」
頭兒輕拍灰兔的肩膀,那隻手,強壯而溫暖。
她赫然發現自己與眼前的守夜人截然不同,改變世界的意志與他相比天差地遠,頭兒的決心、毅力與行動力扎扎實實就是戰場上的勇士,自己卻像只懂高談闊論但從未開過槍的闊嘴政客,滿嘴正義,實質無力。一股羞愧感湧上心頭,她皺起眉頭。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灰兔的聲音抖顫,眼眶逐漸紅了起來:「是不是想要靠和平的方式改變世界……是癡人說夢?」
「或許是,或許不是,我無法替妳解答。」他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包面紙,遞到她手上。「但是,兔,如果守夜人的行動能夠重來,妳會再次選擇出手救孩子嗎?」
她摀住臉,不讓頭兒看見哭容:「不會,我不會!我會逃得遠遠的,回到我以前平靜的生活,我寧可從不知道世上有受苦的孩子!我寧可當個無知的普通公民!」
出乎她的意料,頭兒並未責怪:「我懂了。但是很遺憾,事實是人一旦背起『知』的重擔,就沒有回頭路了。」
灰兔禁聲大哭,扼殺哭聲用力流淚,她恨無用的自己,後悔參加行動,後悔發現事實,更後悔——走過非法途徑,還為此一成功感到滿足的自己。再多的綴詞與包裝也無法掩飾事實,她確實體會法律的無用,也確實感受私刑的效率。
她已經無法回頭。
扯開面紙包裝,擦去不斷流出的淚水,她看見下方微亮的窗邊,熟悉的女孩正與照護人員比肩而坐,兩人的桌前放著幾樣簡單的食物。
她擦擦模糊的視線:「那是……」
頭兒默默點頭:「是柯爾,要不是妳,她很可能沒有機會坐在桌邊,享用熱騰騰的麵包與濃湯。」
「她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肯定是,不知道多久沒好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照護人員將兒童安全餐具交給柯爾,但她只敢小口小口進食,接著灰兔看見意想不到的光景,照護人員也拿起餐具一起進食,沒多久,柯爾逐漸放開心,像正常兒童一樣大口扒食,吃得腮幫子也鼓鼓的,臉上還有濕潤的熱淚,照護人員也沒怎麼驚訝,只是拿餐巾紙輕輕替她擦去。
看見這一刻,灰兔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加入守夜人。」灰兔的語氣銳利而冰冷,不帶一絲猶豫。
頭兒轉看灰兔,他揚起眉毛,不久前的畏縮灰兔,這會眼神銳利,她抹去眼角的殘淚,灰金色的髮絲在夕陽下赤紅熾熱,眼中的火紅光點欲隱欲爍,猶如深深黑夜中的一盞明燈,那隻牢籠中曾經的小兔崽,終於踏出牢籠,投身野境,想必不須多久,將化身不受拘束,隨風舞躍的——野兔。
「妳是野兔先生嗎?」不知為何,短短的瞬間,頭兒好似迷失了自己。
「嗯……?」
「抱歉……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罷了。」
「隊長,我有不請之請。」
「說吧。」
「倘若有天……不管是我或是野兔先生……誤入歧途,還請您務必——趕盡殺絕,請別讓我和他有任何機會背叛……曾經的自己。
「我答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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