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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望— 30

Asterio | 2023-04-06 12:36:18 | 巴幣 30 | 人氣 137



過度使用精神力,我靠著牆邊,閉著眼就睡著。醒來的時候,一雙枯葉色般的雙瞳與我對上眼,左右還各有兩一對咖啡色與金色的瞳孔盯著我看,發現我睡醒,一色、雙葉、三咲像受驚的小動物似地向後退開,特別是雙葉,整個退到寢室角落。我伸直雙手想伸懶腰,卻被什麼東西給擋住——好幾條蓋在身上的棉被。
向上抬頭,雙人床上層的孩子們也紛紛低頭看我,好似觀看某種千年難得一見的世界奇觀——睡著時跟死人一樣,醒來也一臉死人樣的我。
回望孩子們好奇的眼神,我注意到與先前不同的微妙細節。最先抓住我注意力的是孩子的眼眸,原本一個個深邃朦朧,好似上了一層霧的玻璃,僅僅反射點點星光的瞳孔,這會則有如月光倒映的湖面,波光粼粼,閃爍動人。潛藏在孩子雙眼深處的好奇心與情感,開始脫離舊拘束,點亮秋水,顯光於外。
梳洗過後,我開始準備早飯,然後事情就變得……有些微妙。原本安靜的室內,這會突然多了不少笑聲,孩子們的表情不但放鬆,也變得朝氣有精神。
一色站在冰箱旁,隨時幫我拿出需要的材料。
三咲抱著十二寺,坐在旁邊的木椅上,哼著法國小調。
四音不再躲箱子,而是觀賞五月與六花彼此丟球。
七瀨就著電子琴,隨意彈奏,即興發揮。
八重揹著九堇,在軟墊上踏來踏去。
十系子拉著一色的衣袖,全神貫注,等著看冰箱門開啟時亮起的小燈。
十一主拉住我做菜的圍裙,不時用頭蹭我的腰間。
剛切好蔬菜,忘了拿盤子,我轉過身——一隻小手遞來玻璃盤,我接過手,對小手的主人說聲謝謝,雙葉沒說什麼,只是走回旁邊的椅子,跟一色與三咲一起待機。
一群小毛頭,直直盯著我,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們就知道我需要的物品,小孩子的學習力與觀察力還真是不可小覷。
玫兒滿臉幸福洋溢,笑嘻嘻地說:「征神唷,跟孩子這麼有默契又這樣溫馨,汝和小毛頭們看起來就是家人吶~」
家人?
一股毫無由來的寒意襲向我,令我脊髓發涼,直打哆嗦。
「征神怎麼喏?」
「沒事。」我別過頭,繼續做菜。
十一主再度以頭蹭腰,我空出手,搔搔她的後腦,她開心得到處跑跳,跑去客廳又跑回廚房,繼續用頭磨蹭。吃了木天蓼的貓?
今天弄了些清蒸魚給孩子吃,當然,魚刺全都挑乾淨,省得孩子不疑有它給噎住。魚肉含有豐富的營養,比起紅肉還要健康,對於修復肌肉組織與身體個機能都有很好的效果,再加上調理方便,幾乎可以說是最優秀的食物來源。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自己很像魚肉銷售員。
當孩子們全都排排坐好,就著長木桌用餐,我才注意到十四個人還真不是個小數目,老實說,看見這些膚色相異,國籍相違的孩子們齊聚一堂,享用餐點,嬉戲打鬧,如此平凡的景色,卻令我神往,不斷在腦中反芻咀嚼。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四音吃完碗中的白飯,似乎還餓,但也還不敢自己添飯,雙葉見狀,便自動替他添食,雙葉很難得如此主動。
我抱起十二寺,餵她喝奶時,一色便很自動放下碗筷,抱起一十三,代替我哺乳。當十系子吃太大口而被米飯噎到時,三咲慢慢餵她喝水,替她拍背。當八重挑食,偷偷挑掉胡蘿蔔時,五月順勢夾起來吃,替她消滅證據。原本只敢沉默進食的孩子,這會充滿朝氣,邊吃邊玩,還懂得模仿彼此的語言,隨時都在吸收學習。
當我直視孩子們的雙眼與表情時,一個包覆在日常之中,隱匿不顯的事實猛然襲來——不久前,那股霸佔孩子心靈的強烈恐慌,如今煙消雲散,包覆在層層厚繭中的無助心靈,重獲新生,破繭而出,有如羽化的鳳蝶,脆弱而堅強,雖然還未能展翅高飛,但再過不久,將拍拍那滿是鮮豔鱗粉的羽翼,順風而翔。
孩子終於擺脫「習得無助感」,發現自己能夠「反抗」,而不是「逆來順受」。我再次確定,自己的工作已經結束,他們不再需要我的看顧,可以順利進入社會,上學,工作,自我實現。
可以,做為普通人活下去。
他們不需要我了。
但,有股烏雲般的違和感盤據在我胸口,纏繞不去。
在治療孩子的忙碌過程中,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接觸」是條看不見的捆繩,它能載舟亦能覆舟。長期彼此接觸與交流,很容易產生牽絆,來源自於人類最原始的本能,社交本能,求生本能。
需要與人建立連結的本能。
就像玫兒說的,家人。
我赫然發現,自己早已深陷其中,無法置身事外。
傍晚時分,我帶著孩子們到河堤旁散步,他們又跑又跳又叫又躍,寒冷的晚風也冷卻不了那股幸福洋溢的氛圍。橘紅色的暮色渲染上頭沉靜的深藍夜空,再過不久就要天黑,據說近晚的夕陽最令人癡迷,我同意。
地平線遠方那如蛋黃般的黃金圓盤逐漸西沉,發出的赤色晚霞猶如深夜中的火聚,只是看著就感到一絲溫暖。走上河堤附近建置的景觀亭,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這股又冷又暖的心情,紛紛望向景色迷人的暮空,嘆為觀止,一時間,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靠著景觀亭,靜靜感受這一刻。
不約而同,一隻隻小手往我身上抓,一些抓住我的手掌、手臂,另一些則抓住大腿與上衣。我感受一顆顆年幼的心臟脈動,他們並不是害怕,而是很自然而然想抓住某個仰賴的對象,孩子們此時的心跳,非常平靜,安穩平和。
如此令人神往的暮色之下,有對熱忱的秋水抓住我的目光,一色看向我,持續凝視我的雙眼,在那平凡無奇的水晶體背後,星光般的閃爍餘韻在枯葉色的瞳孔中打轉,小小的嘴唇略略展開,我能看見裏頭的潔白牙齒與紅潤舌頭,然後——
一色緊緊抓住我的手腕,以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爸……爸……」
一抹令人醉心的單純笑容在她紅潤的臉頰間,悄然綻放。
可是。
可是不對。
我並未感到快樂、困惑或者悲傷。
我感到抱歉。
我不能是他們的父親。
不能,不應該,不允許。
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
青森的五所川原飄著白白細雪,片片雪雲遮去些許藍天,午前的日照溫暖,但不足以融化積雪。我一人坐在寵物咖啡廳,這個時段沒什麼來客,店長是位年近半百的帥氣大姐,養了五隻貓,鎮店之寶。我靠在窗邊啜飲手沖咖啡,兩隻店貓在旁邊走來走去,一隻坐在我面前,兩隻坐在我腿上。算算時間,對方也差不多要到了。
年邁的人影出現在咖啡廳典雅的木門前,他探入店內,瞧見我,拍拍肩膀上的細雪才入內。
「歡迎光臨。」老闆娘上前招呼。
雷諾指指我:「我……找人……」
「哎呀好的,第一次來嗎?這是菜單。」老闆娘遞出寫滿不同咖啡的小木板後便回到櫃台前擦盤。
雷諾點了杯義式咖啡,輕手輕腳坐到我面前,舉手投足就是十足的老紳士,他輕輕放下紳士帽,怕是驚擾貓,做什麼都慢條斯理,開口也是輕聲細語:「許久不見,征神,你還是很受動物歡迎呢。」
「跟貓咪相處就是模仿石頭,什麼都別做,他們自然來找碴。」我點頭寒暄。「雷諾,你好嗎?」
「退休生活,有房子住,不用擔心金錢,實在沒什麼好抱怨。最多就是……天氣轉變,風濕不舒服了點。」
「我能——」
「不……謝謝你的好意。」他輕拍膝蓋:「我已經受了你太多幫助,這點小事,別操心。」
「相信我,這很容易處理。」
「我知道。」他笑了笑,花白的鬍子下露出白白的牙齒。「只是生命丟出的問題,我們不見得都非得解決。」
「你真寶。」我騷騷腿上兩條貓的耳後。「大部分的人都想延年益壽,永保安康。」
他笑笑:「我打賭會有一樣多的人選擇『體會人生』。」
我丟入半塊糖,攪動咖啡:「你說得對,畢竟,你的人生經驗比我豐富。」
「我這老頭子的話,你聽聽就好,只是呢……說不定你也可以試著……過過平凡人的日子。」
「要我這顆鈍感腦袋活在日常世俗之下?」我忍不住吐大氣。「我常常搞不懂人在想什麼,得出的解論往往是『情感作祟』,我難以體會,所以不了。」
「別見外,我也只是鼓勵你多多嘗試。」他不再多說。「你好就好。」
我抱起腳上的兩隻貓,輕輕移到旁邊的空座位,他們呼嚕嚕換個姿勢繼續睡,桌上的貓躺夠了,就跳下桌到一旁找東西吃。
雷諾默默看穿了我:「征神,你是不是需要幫忙?」
「對,我……有事相求。」
「只要我能幫上忙,儘管說吧。」他啜飲熱騰騰的咖啡。
「不久前,我收容了一些受虐兒。」
「一些?」
「十三個。」
「還真是……『一些』。」他沒多加評論,只是接著問:「需要我這老頭子教孩子們一些物理知識嗎?」
「不,對,呃,不只是物理知識。」
「征神?」
「我希望能夠請你……照顧這些孩子。」
他向後縮了縮,眼神游移:「我……來照顧受虐兒童?我不覺得……我是說,這應該交給專業社工。」
「我不信任政府體系與公家機關的人手,品質也是品管黑洞。」
「總是有私人保母或醫療人員能雇用的。」
「我會的,只要你開口,看是女傭或管家都不是問題。」
「這不是我想說的意思。」
「我信任你,雷諾。」
他突然感到疲憊,於是閉上眼,拿下厚厚的老花眼鏡,揉揉睛明穴。「征神,我不……我在牢中待了四十個年頭,還記得為什麼?我姦殺了當時十一歲的艾瑪,奪走屬於她的人生,破壞一個家庭的天倫之樂,你要我照顧一群孩子?」
「你早已去勢。」
「這不代表什麼,每個情節嚴重的強暴犯都得強制化學閹割。」
「在醫師的協助下,沒錯。」我撇一眼窗外的飄雪:「你不一樣,你在牢中就選擇用刮鬍刀自殘,還把切下來的部分丟入化糞池。」
「如果自宮能換回艾瑪幸福的生活……現在說這個又有什麼用呢?」他泛白的瞳孔泛起點點淚光。
「我相信你。」
他清清哽咽沙啞的喉嚨:「征神……你……一定還有其他更好的人選。」
「當我流落街頭,是你為我提供了庇護,不讓其他混混對我下手。明明飢腸轆轆,還是把乞討到的食物都給了我,自己只喝自來水。」我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用問,我早就讀過你的精神,不下十次,所以當我說我相信你——是真的相信。
「告訴我,你既救出孩子,何不親自撫育他們?」
「我問過自己三個問題,答案毫無偏差全是『否』。」
「什麼問題?」
「我是他們的父親嗎?我能否能和他們過上平凡的幸福生活?我能保證他們未來不會變成我嗎?」
「為什麼你自認擔不起父親的責任?」
「雷諾,我享受折磨人,我將人關入不見天入的牢獄,將他們的精神與尊嚴褫奪到一點都不剩,即便最後對方懺悔改變,我也無動於衷。我這樣的『人』,何以為父?」
「你可以改變,你……你可以直接切除那些負面情緒與記憶,重新人生,不需要如此懲罰自己,更不需要墮落到那些人的境界。」
「我沒有墮落,我原本就是這副德性。切除負面情緒與記憶?我完全不想這樣做,我只想——當個簡單的反作用力。」我不自主冷笑:「呵,最合理有效率的做法就是直接侵入那些戀童癖的大腦,把他們改造成完美的天使,但我卻不這樣做,為什麼?我享受以暴制暴,我這樣的人,能當什麼父親?」
「只要付出愛,你會是個好爸爸。」
「那些孩子原本是權貴的性奴玩具,成天鎖在牢籠裡,活著只是為了滿足大人慾望的肉塊,還來不及長大,人的黑暗面早就深植扎根。他們每天所見、所聞、所學,都是人性最糟糕的一面。再怎麼裝出好爸爸的模樣,孩子也會長得跟我一樣,要真由我來養……十年後社會就多一打死刑犯。」
「你要更相信自己。」
「我相信自己,所以才請你協助。」
「聽我說。」他的雙眼頓時充滿仁慈。「不管你怎麼想,事實是——你救了孩子,把他們帶出了牢籠,你和加害者不同。
「帶出牢籠?我做的不過只是將他們放入不同的監獄,他們依然活在世上,遵循大系統的規範,終究逃不過制約,我所做的,不過只是替他們換個口味。我和那些加害者沒有不同,皆皆自私行事。」我喝口涼掉的咖啡。「雷諾,我沒有自由意識,我只是個遵循本能、學識、環境、荷爾蒙、以及各種細微影響的結果。我的牢籠,就是我自己——我的器官,我的細胞。
「假使世上有那麼個人,擁有真正的自由意識,那個人,必定是你。」
「腦袋承受純量子化,不代表我已脫離物理定律的規束。」我不打算繼續爭執。「雷諾,我求你……你就……照顧那些孩子吧。」
「我很願意幫助你照顧孩子,但……我害怕自己失敗,辜負你的期望。」
「你從未辜負過我。」
「唉……我不敢斷言……」他突然提議。「征神,或者你可以……把孩子送回父母身邊?」
「送回父母身邊?」我忍不住為此想法感到可笑。「雷諾,那些孩子從未遭到綁架,而是打一開始就被當成商品,賣給人口奴隸商,把他們賣掉的——就是那些父母,為了幾千塊而賣掉自己骨肉的『至親』,有時為了脫手,還會逕自砍價,買一送一。父母?我想他們承受不起這兩個字。
「好吧。」他甩頭長吁:「有時候你比我這老頭還固執。」
「謝謝你,雷諾。」我充滿感激。「需要什麼儘管說,我都弄到手。」
「呃,我該教孩子些什麼?」
「就像你教我的,道德倫理,科學數理。只要孩子健康快樂,就夠了。」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我握住他佈滿皺紋的雙手,再次道謝。喝光咖啡,輕拍他的背,在桌上放下一張鈔票。「我請客,下次見了。」
還未走到門口,雷諾再度拋出疑慮。
「征神,你當初為何收養這些孩子?」
我向他揮手道別,往出口離去。
「你就是無法坐視不管,不是嗎?」背後傳來他年老卻溫暖的聲音。
「再見,雷諾。」我拍拍逗留門口的店貓。「請好好照顧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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