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日的早晨陽光普照，滴雨未降，儼然就是出門野餐及運動的好日子。十九只包裹輾轉來到各報社門口，等待簽收。包裹由牛皮紙層層包裹，妥善的包裝下，裏頭有個由棕色木頭製成的典雅木盒，木盒中，裝有包含好幾份文件與影音證據，一份完整的顧客與子供應商清單，以及——一截存放於密封袋裡的財務長手指。不消說，各國警方幾乎是隨之而到，將手指送驗。
同時存在的十九份紙本清單彼此牽制，以防竄改，除此之外，清單也同時存於公開網路、暗網、區塊鏈網路，任何人都能取得最正確的副本。最後，FBI也理所當然保有最原始的資料，他們協助維持資料的完整性，畢竟，調查局可不樂見有心人士竄改清單來借刀殺人。
一如所料，公布名單，世界就陷入混亂。人們醒來，照常上班上學，卻赫然發現，自己的老闆、學校的老師、隔壁的鄰居、親戚的相識、宗教的領導、巷口的司機、銀行的董事、餐廳的店長、矽谷的新星、華爾街的大佬、國防部的將軍、社群媒體的持股人、國家的財務部長、螢光幕前光鮮亮麗的好萊塢藝人，竟是一群虛有其表的衣冠禽獸，不只戀童，還花費大把鈔票眷養現代童奴。
與其說是在蟻窩中丟入爆竹，倒不如說是在蟻窩附近灑上好幾桶汽油，丟入炮竹，然後再加上幾顆手雷，最後來一發洲際核融合導彈。不過幾個小時，從傳統媒體，到網路新聞，幾乎是只要打開手機就會看見同樣的報導，突然之間，街頭巷弄瀰漫一股詭異氛圍，好似身邊任何人都可能是潛藏的戀童癖。至於報導，大部分的報社據實以報，原因很簡單——他們不這麼報，其他家報社也會大肆文章。少部分報社則迫於後台政治壓力而選擇完全規避不談或者輕描淡寫。
對於財務長的手指，大部分的報社則是予以譴責。當各界警方透過醫院協助，確認手指確屬財務長後，譴責更是越演越烈，不少報社選擇著重斥責手指一事，而非持續對文件火上添油。
「包裹中的手指！這是殘忍恐怖份子的行徑！」
「不論文件與證據屬實與否，都不該以暴制暴！」
「財務長該面對的是法律公理！而不是民間私刑！」
「文件與證據不實，是AI假造！」
「假借正義之名，行獵巫之實！」
「美國政府下令找出寄件者！」
大部分的權力者在事發幾個小時就飛往北歐等中立的安全國，也有一部分選擇逃往私人度假小島。整份清單涉事人員超過萬名，聰明的權貴懂得在遭到清查前逃走。部分政府與企業高管選擇留下抵抗，不是因為盡忠職守，而是認為報導只是虛晃一招，不會造成實質傷害。
很聰明，因為他們是對的。
沒多久，各國機關便向外宣布，證據不足，這個時代任何人都可能利用AI偽造假影音，缺乏更多物證、證人與受害者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一人遭到起訴，除了對公關造成負面影響，以及短暫的股票市場及金融動盪之外，整件事幾乎沒有任何後續漣漪。相反的，不少政府大肆譴責財務長的綁匪，信誓旦旦要抓出這個心狠手辣的極端分子，並繩之以法。
一天玫兒這麼說：「征神唷，結果事情很快就平息囉？」
「正常。」
「汝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
「結果？事情才正要開始。」
「可是，很多國家說要抓汝耶？」
「抓得到再說吧。」
沒過多久，事情再度白熱化。
隨著墨西哥財務長胡安的失蹤，FBI以調查名義搜索其名下資產，其中包含私人物品，例如電腦與線上帳戶，不出意料，他們從硬碟與雲端儲存系統中找到超過20TB的兒童情色片，依照洲際法律，光是這點就足以坐監服刑。不只如此，調查人員順瓜摸藤，以財務長的帳戶資料為中心，查緝數十名人口走私販。為確保新聞浮上檯面，FBI以法律途徑強制各新聞報社明確報導消息。
於此期間，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一，調查局證實清單的可信度。二，財務長的失利令加害者理解清單的重要性。三，社會風氣偏向仇視加害者。四，各政商要角開始大張旗鼓切割關係。
某日，德州一位議員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數名武裝歹徒襲擊，拖到離轎車五公里外的荒野，斷頭處決，據警方報告指出，使用的武器為斧頭。議員的司機逃過一劫，據供詞：「那些人問我是不是議員，我說不是，然後就叫我坐在車上不要動。」
警方沒多久便發現，該議員名列戀童者清單，根據文件內的證據，他涉嫌誘姦超過三十名十歲以下幼童。從現場採集到的些許證據，警方初步判定處刑人很可能是受害者或受害家屬。
第一槍後，典型滾雪球效應接手，各地襲擊事件頻傳，特別是擁槍國家，每天都有民間私刑。神職人員、教職人員、企業主管、矽谷投創家、民營武器商人。一度下沉的事件逐漸以另一種風貌浮上檯面。各國當局呼籲人民誤輕相信來路不明的流言，不得以身試法，同時投入更多資源調查。警民合作之下，部分殺手已遭逮捕，他們供稱是為了「伸張正義」而下手，因為自己失蹤的小孩很可能就是遭到這些人走私。
「征神唷，汝提供了那些資料，嗯……FBI？NBA……？WWE……？ABC ……？啊啊啊啊！反正就是那些調查人類啦！他們是不是很感謝汝呀？」顯然玫兒只是隨手抓三個字母湊在一塊。
「感謝？FBI花了好幾年撒網，我這樣一搞，全都白費工夫。」
「所以他們很討厭汝囉？」
「討厭？我提供的資料足以讓他們省下好幾十年的資源，不需要重新鋪網。」
「所以他們很感激汝嘛～」
「感激？依照公部門的流程，有線索還是得花上幾年才能定罪那些客戶。」
「啊啊啊啊！妾身不懂啦！」有一朵玫瑰自暴自棄了。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好噠！妾身學起來了！」她重新綻放花香。
我所提供的資料包含所有交易的細節與人頭帳戶，雖然人頭帳並不能直接證明名單上的人有罪，但有助於FBI循線追索。好消息是FBI能省下好幾年的時間，壞消息是繁文縟節讓這些嫌犯有時間逍遙法外，甚至消滅證據。
攻擊往往來自最意料不到的角落，懂得利用時勢的人，才能成為政商大佬。
日本一位縣知事遭指控涉嫌持有兒童色情影片與嫖雛妓紀錄，提出此疑慮的正是他的選舉競爭對手，對方試圖利用文件上的內容打擊該知事，此一舉動引起軒然大波，儘管該知事宣稱文件並不代表事實，最後依舊不敵公眾壓力而選擇退選。至此，政商戰場上的驍勇菁英赫然發現，自己握有最強大的武器——只要其他對手名列清單，自己便能不戰而勝。於是各方開始詳細研究文件內容，為了給予最後一擊，甚至雇用私人法律事務所與偵探追查可疑帳戶，替FBI等調查機關省下不少力氣。
沒有權貴會坐著等死，數位名單上的政治要角同時發出聲明稿，選擇遭到攻擊前率先自爆，以「年少輕狂，無知不懂事」、「受到政商圈子施壓而不得不為」與「為了打好關係才接受廠商邀約」等理由，向社會大眾道歉、提出改革方案、並大肆捐款到兒福機構，試圖平息風波。
玫兒拋出了略為複雜的疑問：「征神呀，你們人會原諒自首的人嗎？」
「不一定。」
「那些政客還有救嗎？」
「那當然，過段時間，這些政客就會華麗轉身，再度浮出水面。以韌性來說，政客比蟑螂還難殺，大概只有上滿子彈的左輪手槍辦得到。」
「不會給人抨擊？」
「一開始會，但人的記憶力跟專注力沒那麼好，過陣子就忘光光，說不定有些人還會覺得，哇！壯士斷腕！有種！我還要再支持他！」
政商界風暴後，社會似乎突然決定宗教是下一個攻擊目標，在FBI釋出的解密檔案中，發現不少嫌犯來自大小不一的群組，抽絲剝繭下得知，是人數不等的邪教，以及常見宗教。深陷泥淖的宗教眾所皆知，從佛教到天主教，美洲到亞洲，原則上只要信徒夠多，無遠弗屆，終究會招到戀童癖。另一種看法是，宗教與邪教創造了戀童癖的絕佳溫床，對孩童有非分之想的人猶如聞到糖水的螞蟻，蜂擁而至。不打算坐以待斃，各宗教領導緊急滅火，切割關係，誓言徹查，一是為了門面，二是為了穩定信徒，三是為了保持財源。當然，各教也紛紛祭出大量捐款以平息風波，至於是真心捐獻還是左手捐右手，落入自體系內的基金會，有待考察。
有人的地方，有孩子的地方，有大人的地方，就會有性侵事件。從幼兒園、孤兒院、宗教集會乃至足球體壇、體操盛事，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煩。熟知人性，私刑集團的腳步未曾停歇，不管是集體行動，或者單槍匹馬的孤狼，每天都有就地正法的例子，這份戀童者清單儼然成了私刑正義者的聖經教義，他們大多打著「為民除害，伸張正義」的口號，乘著社會風氣大肆生事。此外，不少有心人士會透過第三方仲介，私下僱用這些團體，優先除掉對自身利益造成危脅的對象下手。如此無視法律的行為自然也引來不少懷有二心的人士，想借刀殺人。
「你們人類社會看不慣眼就咬來咬去，打來打去，這樣很有趣嗎？」有天玫兒問道，她的語氣比我預料得還哀傷。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聳肩打哈欠。「不過總得來說，比起單看一方受難要有趣多了。」
「猜忌，仇恨，這是汝期望的世界嗎？」
「我對世界沒有任何期望。」
「汝當初公開那些文件，是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我碰碰花瓣。「我看到一部運行良好的社會機器，上層享受豐收的成果，下層為麵包屑勤奮努力，手邊剛好有條金屬扳手，很適合拿來丟入齒輪裡，所以我就丟啦，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結果跟汝預期的相同嗎？」
「大同小異。」
「汝說薩斯曼說過，每次世界出現問題，下層的好人都會受難，這是汝希望的？」
「世上沒有好人。」
「汝何以言之？」她難得正確說出文言文。
「好人的定義是什麼？」
「嗯？沒犯罪的人？」
「吃狗狗是犯罪嗎？」
「當然是！狗狗那麼可愛！」
「吃豬肉犯罪嗎？」
「呃……！汝是不是要說豬豬很可愛？」
誰家的玫瑰這麼聰明？
「汝不要暗地稱讚妾身唷～」
「我要說的是，就算妳是吃陽光的灌木叢，光是佔用下方土地與養分這點就等同『拒絕』其他植物的生存權，更不要提必須藉由捕食獲取養分的生物，往往都是血淋淋腥羶羶，唯一能堅稱自己絕對清白的大概只有——從沒出生的人。」我不再拐彎抹角，直接為她解答。「我並不特別想對平凡的大眾帶來任何困擾，不過他們必須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世界就是這麼運作，要不接受，要不就遠離世界，連帶傷害就是活著的部分代價。」
「汝聽起來就很……中立混亂！」她還記得我之前教過的九宮格。
「我自覺是混亂邪惡啦。」
「可是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好人類吧？」
我輕拍桌上的筆電：「好，就拿這來說吧。任何科技產品都需要特定金屬礦物，還需要生產與組裝，全球化的今天，誰做這些？貧戶，童工。哪家企業敢抬高價錢，好好支付薪水給整條生產線的員工，誰就從市場跌落神壇——極度削價競爭的結果。就電子產品普及率之高的社會，誰沒手機、電腦、電燈？身處在這樣的世界裡，人很難出淤泥而不染，我們一方面期待低廉的價格，又期望高端服務，那麼其中的價差，總是要由某個倒楣鬼身上搾取。」
「真的沒有想改善環境的人類嗎？」
我掀開筆電，指著一張綠色貼紙：「這張貼紙代表該產品通過正常管道取得原物料，同時製作過程中保證員工最低薪資，也因此價格比市場高上一倍。」
「果然還是有善良的人類嘛～」
我為她的單純感到擔憂：「玫兒，這是張貼紙。」
「汝好憤世嫉俗呀！偶爾也要相信自己的同類呀！」
「我調查過了，事實真相是——」
「——算了當妾身沒說！」玫兒將注意力轉回先前關於清單的問題：「所以汝……的目的就是讓人自相殘殺？」
「我的目的，是發出警告。」
「給戀童癖的警告？」
「給任何自以為安全的實權者一記警惕——這世上有人能綁架境內外最有權威的人之一，墨西哥財務長，能找到所有戀童者的個資，從社會意義上抹殺這些高層，還能煽動人民無視法律，直接對加害者下手，你們好自為之。」
「原來汝寄文件給報社不是為了要世界重視？」
「那是一小部分原因。但想仰賴世人關注並解決問題……嗯，看看當今印度童婚的嚴重程度就知道了。走法律途徑不是不行，但效率太差。一顆9mm，不管是實際使用，或者當成威脅手段，比什麼憲法條文都有用。」
「嗚，征神唷，但這樣不會產生更多仇恨嗎？」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你們人類不是說過，只有原諒才能終止憎恨？」
「妳是個人人好的商人，每次都讓客人賒帳，到最後一毛不剩，自己餓死街頭，成了救濟世人的聖母，這樣有比較好嗎？」
「唔，好像沒。」
「人永遠得寸進尺。默不吭聲，就會從受害者，變成犧牲者。原諒，說好聽點是放過自己，說難聽點就是低頭投降。在位者常以『原諒是神』這樣的概念洗腦下位者，這樣，他們便能為所欲為。並不是說原諒不好，但要學會分辨何時原諒，何時還擊。」
「那，你是打算殺光所有侵害孩子的加害者？」
「殺光所有加害者，自然就和平，比教育或教化都來得快速有效率。有位科學家說過，新的概念要成形，必須等到舊的一代死去，新的一代長大成人才算數。」
「妾身記得汝說過，有個小島居民為了解決鼠患，找來了一堆貓，結果最後島上老鼠全部絕種，是不是這意思？」
「就是這樣，地球雖沒小島封閉，但嚴格說來也是個封閉系統，只要貓夠多，絕種不在話下。」我拿起水瓶給玫兒澆水。「戀童癖本身沒有錯，對孩子下手才是問題。」
「好好喝喝～」玫兒這會兒蓬勃生姿疊疊字字。「你們人類真的很有趣呢，會去思考一堆有的沒的。」
「大自然造物時出了紕漏，導致一些生物在本能上多了道德觀念。」
她打趣兒：「像薩斯曼那樣的『道德』嗎？」
「妳知道嗎？薩斯曼其實沒錯，至少沒一般世俗認定來得邪惡。」
「啥？妾身只是說笑……」
「玫兒，當妳發現某輛火車的煞車壞了，高速開往前方，那裡有五位正在專心工作工人，妳站在陸橋上，旁邊有個可愛的胖仔，妳是看著五人送命，還是推下胖仔，讓他一人大義犧牲？」
「好困難……給妾身想想……」
「薩斯曼每推下一個貧童，一百個毫不知情的窮兒就有書讀。他每貢獻一位幼兒，兩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就有飯吃。」
「汝認為這樣的犧牲對等？」
「我認為他善用了資源與手段，令最多人受惠，最少人犧牲。就我們人類的標準來說，沒有多少人能吹噓自己一生幫過那麼多人。」
「但是犧牲的又不是他自己。」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很高興玫兒發現盲點。「然而就算他自我犧牲，就那乾巴巴的樣子，我也不認為能擋下火車，造福貧兒。」
「唔，那薩斯曼他人呢？」
「帶著家人逃到韓國周邊的某座無人小島了。」
「汝不打算……制裁他？」
「沒有必要，他要不一輩子活在恐懼中，在占地極窄的小島上消失腐爛，要不……試圖回歸社會，兩周內讓舊客戶派出的人馬處理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