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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望— 29

Asterio | 2023-04-05 11:54:59 | 巴幣 28 | 人氣 127





才剛過十一點,原本就漆黑的冬季夜幕這會披上一層鋪天蓋地的厚厚烏雲,下起少見的隆雷冬雨,密集響亮的雨聲在木製屋頂上敲出陣陣低沉的滴噠聲,隨風吹拂而打上窗戶的散逸雨點清脆作響,陣陣風聲吹颳牆垣四壁,不時震動屋體,猶如某種藏身夜色而蠢蠢欲動的巨大神怪,試圖侵入溫暖而舒適的室內。我望向遠方的雲層,聽見彼處傳來的悶悶雷聲。
孩子們早已被我趕上床就寢,然而即便酣酣熟睡,一個個小腦袋也在睡夢中默默察覺屋外的不祥變化,杏仁核再度躍動,將原本美好的夢境染上灰黑色調,吹起寒風,架起牢籠,噩夢於焉成形。
推開房門,我看見一張張不安的年幼面孔,正與夢中某種極為兇惡的存在對抗,他們皺緊眉頭,喃喃夢語,偶以手腳奮力抵抗,踢開不久前才蓋好的溫暖被褥。顯然,先前的干涉並未完全去除舊回憶帶來的影響,我應當好好完成精神層面的治療。
閉上眼,再度以精神力連結孩子們的腦袋與夢境,我看見來自十三個不同夢境的黑影,逐漸向內集中,從黑色氣體凝為流體,再從流體固化為人形,一個黑色的男人,非常熟悉的男人,墨西哥財務長,胡安。
這還真是出乎意料之內。
眼前的胡安與先前真實世界的模樣不同,他龐大的身軀至少三公尺高,肥腫的身形宛如病態肥胖症患者,遍佈手面的浮筋又粗又紫,那張口水橫溢的巨口塞滿一排排尖銳的鋸狀齒。他帶著一抹病態的微笑,赤體裸身,朝我步步逼近,每一步都晃動那不成比例的巨大陽具。
從恐懼侵心的孩子眼裡看見的胡安,就是這副模樣吧?
有兩種情況能引發人類最強烈的力量,一是純粹的心靈,二是純粹的情緒。倘若孩子具有成人的身體,他們將是世上最危險的生物。父母雖然能為了孩子的安危而發揮超乎常人的力氣,拉住即將跌落懸崖的孩子,但同樣的情境下,受到恐懼驅使的五歲孩童卻能展現破壞肌群的力量,緊緊抓住父母的手,甚至令其骨折瘀血。
眼前的胡安是孩子們長久以來面對的加害者聚合體,也是恐懼的來源。
空無漆黑的四方出現一條條堅不可摧的欄杆,將我與胡安框架制內,一團團殘弱的微弱藍色火光在我身後成形,是孩子們無助的心靈投影。
事情很簡單,想辦法剷除黑影就是。
胡安向我逼近,全身上下散發淫穢之氣,伸出肥腫的雙手向我襲來。我向他靠近,抓住那兩條肥滿的上臂,抬起右膝,順著對方的力量猛力朝腹部膝頂。甩動身體,逆時針祭出迴旋踢,重擊滿臉橫肉的左頰。
他向後退開,臉上依舊是那副色氣薰心的露齒咧笑,與現實世界不同,在這裡,他很難受到傷害,只要孩子心中的恐懼持續存在,他便永遠不會消失。直接切除恐懼來源雖然很簡單,但作法相對極端,可能留下不理想的副作用,包含情緒障礙與恐懼不感。
不切除恐懼來源,僅在可行範圍內削弱其效應,是眼下最安全的作法,麻煩的是,這兩者間只有非常細微的界線,不能操之過急。
胡安再度撲來,我壓低身子側身閃過,一腳踹重他的下體,將他頂上一排排鐵牢金屬桿,接著握緊左腕,朝口水橫溢的右臉送上一記鉤拳,這次攻擊力道比其先前強了兩倍,也將他的右眼球擠了出來。
他突然張開大口,往我的左肩咬下。
疼痛與恐懼緩緩滲入我的精神。
與孩子們精神同化的好處,也可說是壞處,便是能夠隨時監看他們的心靈動態,相對的,任何激烈的情緒起伏也會向我逆流。
我抬起左腳,頂住他下巴與胸口間那個疑似脖子的肥腫區域,用力踹開,左肩遭到撕裂,失去一部份精神構造體。趁他尚未站直,我甩甩雙手,放鬆身體,吐息,隨即繃緊——猛擊肝臟、擊潰腔齒、重踹頭顱、迅擊喉頭、單截下腹。
隨著一次次的攻擊,胡安越加安分,孩子們過度恐懼的精神區塊也逐漸安靜下來,每次出手都是一次精準的削弱機制,每次命中都對孩子們的精神造成永久性的鎮靜效果。胡安肥大的軀體向後倒下,緊緊靠上鐵欄,擠出一坨坨肥肉,彷彿一團失去骨頭的爛肉脂肪。
干涉完畢。
我回過身,察看一團團搖曳的藍色火光,嗯……看上去沒什麼異狀,但不知怎麼的,總不是很穩定,忽明忽暗的火焰好似在害怕什麼,又或者……是在呼救?
來自四面八方,宛如洪水的黑色液體衝上腳邊,逆著重力爬上胡安的身體,在那副已經受創的軀體上增添骨肉,他破碎的眼窩裡長出好幾顆複眼,血肉模糊的口腔穿出好幾顆尖牙,肥腫的身體則是更加龐大,一團團脈動的肉瘤鼓鼓跳動,下半身的性器長出許多分芽,膿包佈滿表面。
原來如此。
複雜性PTSD引起的毒性羞恥。
創傷對孩子造成的不只是恐懼,也一併重塑他們年幼的脆弱心靈,人腦經過學習幾乎能學會任何知識,像幼童大腦這樣具有極高可塑性的對象就更不用說,即便是再惡意病態的概念也銘肌鏤骨——「我害怕他們傷害我,但是這也沒辦法,因為我活該,我的父母不要我,是我不乖,是我不夠好,所以我必須更聽話,更忍耐。」
眼前的胡安不只是恐懼的凝結體,更是深入骨髓的盲從教條。
那麼,眼下情況就很不同了,不能只是擊潰他,必須連根拔除,趕在蟲草侵蝕孩子的人生之前,下手為強,趕盡殺絕。
我向前蹬躍,以右拳會頰,不偏不倚命中那比先前更加肥腫的左臉,胡安無動於衷,十三個孩子的負面情緒令他畸形膨脹,不溫不慍的精神干涉效果有限。他撐大臭氣蔓延的巨口,劃出圓弧似的偌大微笑。
他向我襲來,巨大的手腕抓住我的頸部,將我甩上鐵欄邊,另一手重擊我的腹部,嘴裡振振有詞:「懲罰……懲罰……!」
假性痛覺、恐懼與制約情緒一並滲入我的腹部,孩子們脆弱的心靈正在感受過往創傷帶來的「再回憶」。
「懲罰……?懲您祖宗十八代……!」我甩動雙手,從掌心甩出兩把外型酷似工業用刀的巨型刀刃,往那滿腦肥腸的頭顱砍去,鋒刃貫穿腦門,切開裡頭柔軟蜷曲的肉瘤腦,再出腳將他踹開。
不吃拳腳,餵刀刃便是。
握緊刃柄,我對準胡安的各處要害進行一連串肉品加工——砍斷手腕、切穿脛骨、挑斷神經、劈開胸腔、削去手指、剁下韌帶、斬下肋骨、貫穿心臟。
我停下動作,稍事呼吸,同時應對十三名孩童的心靈,加上先前與隱形機具交手時採用的遠距操作,消耗了相當程度的精神力,不該操之過急的。
滿地的黑色肉塊與內臟逐漸融化,化作一攤攤深色血水,暗潮洶湧,向我席捲而來,一隻隻流體般的手臂將我緊緊抓住,拖入下方深不見底的漆黑水體。
不知下墜了多久,我才踩到地面,穩住身子。
伸手不見五指,我擦亮一根不存在的火柴,照亮四周。
十三座小小的牢籠在火光中若隱若現,裏頭各有十三團微弱藍炎,鐵籠的牢門早已解鎖,然而孩子們卻依舊不敢踏出任何一步。
腳下的空無冒出大片浪花,黑水再度蔓延,一個巨大身影從中冒出,方才切片的胡安這會毫髮無傷再度現身,與先前不同的是,那肥腫的身體上多了好幾張臉,我記得每一張扭曲猙獰的面孔——獨島地下牢與我的拳頭親密接觸的加害者。
真是打不死。
我感到一股疲憊感逐漸湧現,長時間照顧孩子,睡眠不足,過度使用精神力,皆皆產生嚴重的副作用,這會令我頭疼得要命,身體彷彿在燃燒。
這裡是孩子們最深層的精神,若是不盡快解決,只怕夜長夢多。我調整呼吸,擦擦濕潤的額頭,迎向對手,以腳會敵,甩動身體以右腳率先出擊,直接踹中加害者的面部,但他毫不退縮,還反過來捉住我的腳踝,將我甩到一片不可視的漆黑牆面上。加害者沒有停手,而是化作一團有意識的流體,宛如洪水般像我沖來,緊緊抓住我的身體各處,拳腳對他毫無作用,就像對水揮拳,白費功夫。
窒息般的洪流挾帶強烈負面情感,直沖我的腦門,孩子們心中最深層的恐懼與痛苦這會全部湧入我的精神,毫不保留,拔山倒海,倘若這樣的強烈情感注入一般常人內心,只怕會令他變成行屍空殼,理智蒸發。我逐漸向下沉沒,陷入遂黑的液體之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水,早已在孩子心中根深蒂固,取代原本該有的童真。
喧賓奪主。
就像那句老話,有些時候人事已非,但傷痕永存。法律能處死強姦犯,卻難以殺死那依舊潛藏受害人心中的野獸。與我們接觸過的人事物,都能以半永久的方式,活在我們的意識裡,汙染、侵占、同化我們的人生,直到死去的一天。
我的精神逐漸不穩,快要保持不住這個精神空間。
漆黑暴風中,我聽見孩子們悲傷的聲音:
「不能不乖……要聽話……要聽話……」
「他們說爸爸媽媽不要我了……說我是醜八怪……」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肚子好餓……好餓……」
「為什麼要打我……?為什麼要罵我……?」
「眼睛……看不到了……」
「好想吃甜甜的……好想吃餅乾……」
「好睏喔……想睡覺……一直一直睡覺……」
「腳好痛……肚子好痛……尿尿的地方好痛……」
「頭好暈……今天又被打了……」
「好冷……好吃熱熱的食物……」
「白白臭臭的東西……好燙好燙……」
「指甲掉下來了……腳好像沒感覺了……」
即便只是精神回饋,我依舊感到強烈的氣溫驟降,包圍身體的黑水逐漸固化,四周壓力驟增,液體成為某種介於液態與固態間的半流體,令我無法動彈。流入口鼻的精神液體帶來假性疼痛,令我的肺臟發熱作痛,一股缺氧般的灼熱燃燒於內臟與胸口間恣意肆虐。
精神,逐漸斷開連結。
眼前模糊不清的水體中,一團微小的藍色火光在手中冒出。
熟悉而溫暖的微弱火光,於水中逐漸升溫,熊熊燃燒。
這股情緒,不是希望。
而是更加古老的本能。
憤怒。
「走開!」
一色的聲音傳遍水體,貫穿無邊無際的黑水,迴盪虛無的四周,她燒破恐懼形成的水牆,蒸發四散的固化制約,擋在我與胡安之間,伸直雙手向前跨步,推開巨影。
我癱軟在地,看見一色以身阻擋,那原本微弱的藍色火苗,成了有著一色外表的藍色熾焰,她的憤怒,破去長久以來的恐懼,她與胡安對視,堅定不移。
以恐懼為糧的巨影,依舊強悍,他以龐大的身形走向一色,伸直肥大的雙臂想將她埋入體內,肥腫的手掌往那小小的身軀襲去。
「別過來!」一色再度高喊。
一雙黑色手套抓住胡安,徒手拔去他的手掌。
身穿連身帽的人影對他施展重擊,連續不斷的猛擊對頭部、軀幹與四肢造成嚴重創傷。連身帽沒有停手,而是對著已經殘缺不全的胡安持續攻擊,彷彿宣洩所有憤恨一般、扯出腸子、挖出內臟、扳斷肋骨,砸毀眼窩、扯斷舌頭、踢斷四肢、撕扯性器,對著那坨曾經是胡安的肉塊不斷猛擊重打,即便對方早以奄奄一息。
那個連身帽,不是我,他來自孩子們的精神深根。
原來如此,孩子果然是最容易受影響的族群。
黑水逐漸退去,遭水淹沒的藍色火焰也得以喘息,隨著孩子們的心靈平緩,火焰也慢慢增強,化成孩子們的模樣,十三團熊熊燃燒的藍火,踏出牢籠,走到我面前。
我和他們對視,什麼也沒說,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我便知曉。
工作到此為止,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干涉。
我不自覺笑了笑,解除精神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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