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一家隱身於台北巷弄中的高級日式料理,一進門,店員還來不及上前招呼,一名自稱是黃春華助理的男人便搶先迎了上來,領著我和方奕汎來到餐廳內部的隱密包廂。
「裡面請。」率先替我拉開日式拉門,男子隨即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若是平時我應該會直接走進包廂,但黃春華這位助理卻讓我忍不住停下來多看兩眼。
我演藝從業人員的身分多少總是會引來些好奇或窺探的目光,可這人就這麼一直保持著微微躬身的姿態,除了進門時那確認身分的視線外,整個帶位過程中他的視線都不曾多在我身上停留過一刻半刻,始終規規矩矩的盯著自己腳尖。
這壓抑的氛圍,人還沒見到,我倒是先見識到霍子煜所說的傳統傳統在哪了。
堆起有禮的笑容,我「優雅」地踏入包廂。在來時我便掐準了時間,面對這種傳統的人,赴約的時間點要不緊不慢,要剛剛好的壓在線上。
沒有提早到的「美德」,我就是有意要挑戰這傳統的人。
今天我要來見的是合作夥伴,不是愛人父母,我不需要裝乖,亦或是迎合,尊重有到就好,也不必太多。
今晚的談判我要率先建立起彼此平起平坐的相處模式。
可當我抬起眼,那剛堆上臉的笑容便瞬間僵了。
讀了那麼多資料,看了那麼多有關黃春華事蹟的檔案,我可不記得黃春華始終如一的阿婆捲什麼時候變成了俏麗短髮,更不認為一個要七十了的老女人能在一夕之間逆齡,讓皮膚猶如四十多歲人。
因為那他媽根本就不是黃春華!
包廂內除了一個秘書打扮的女人外,哪裡有黃春華的身影?
是我失策了,開頭的第一局就先矮了人家一截,我該如平時那般拖慢個十分鐘再來的。
現在看來,我先前的盤算就像是個笑話。
但如果時間能重來,我想我也沒辦法如平時那般泰然自若的姍姍來遲,畢竟有些事實在無法讓人不慎重以待,除了黃春華外我沒有更好的管道了……
「邱小姐稍待。」秘書有禮的向我輕一點頭隨即退出了包廂,但在經過我時卻不著痕跡的瞥了眼我身旁跟著一起進包廂的方奕汎。
為了不讓對方看出任何端倪,身為「助理」的方奕汎也跟著退了出去,徒留我和桌上生魚片船裡的龍蝦你看我我看你。
看來這位「傳統」的立法委員也只是排場傳統而已,禮節上倒是一點也不傳統啊!
拿過桌邊的茶水和小菜,我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就當作是體諒老人家吧。
十分鐘過去,我喝茶,嚼海帶芽。
二十分鐘過去,我喝茶,嚼海帶芽,叩桌子。
三十分鐘過去,我喝茶,磨牙槽……險些就要掀桌子!
二十分鐘,說塞車、說不小心耽誤了,都還說得過去,但已經三十分鐘過去,她的助理就在外頭,卻沒有進來招呼過半句,沒有任何一丁點表示。
這究竟是存心,還是無意?
真的對我手中的證據有興趣的人會是這個態度嗎?
難道我們都太高估了黃春華對黨主席之位的企圖心?
還是說她已經找到了更好的途徑取得大權?
我掏出手機,打給一扇門之隔的方奕汎。
「舒……」
「噓!」我急急制止那下意識開口的親暱呼喚,「假裝你在跟公司的人講電話。」
在一愣過後,我們家男人相當的專業的道了聲「是」。
「那兩個助理還在嗎?如果在的話注意一下他們在幹嘛。不要回答我,等一下假裝要跟我轉告事情,直接進來跟我說。」
「好,了解,我馬上轉告她。」果然是我看上的男人,反應夠機靈,演起戲來也有模有樣!
掛了電話,方奕汎旋即進到包廂來,而我則一把將他拉到身邊,「怎麼樣?」
「那個女生大概……十幾分鐘前接到電話,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男生還在外面。」
方奕汎的回答不由得讓我皺起眉,「他們剛剛有跟你說什麼嗎?」
對此方奕汎只無聲的搖了搖頭。
看起來有點分量的走了,卻留一個要重不重的……
黃春華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呵……
我這是被放鴿子了?
該死的,這時候再回頭看眼前這桌豐盛的料理,怎麼看怎麼像軟釘子……
「……那個人會來嗎?」貼在我身邊的男人小聲的嘀咕著,「如果她不來怎麼辦?」
撐上寬敞的和室餐桌,我直接拿過對面那副擺放整齊的碗筷,桌面上所有的壽司,什麼黑鮪魚、甜蝦、海膽軍艦能夾的通通夾過一遍,放到方奕汎面前,「不要出去了。」然後又盛了碗滿是料的帝王蟹味噌湯到他手邊。
不見方奕汎動手,我立刻催促道:「快吃。」
怎麼辦我也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黃春華要怎麼餓她的助理我都無所謂,就是不能餓到我男人。
為了準時赴今天的約,我們都只吃了點簡單的小東西就出門,如今等黃春華等過了飯點,所有人都因她而挨餓。在包廂內的我起碼還能吃點小菜墊墊胃,方奕汎卻是什麼都沒得吃。
望著眼前豐盛的碗盤,方奕汎滿臉驚恐,「舒穎,那個是……」
方奕汎的驚恐源自於碗筷所要備給的對象,這包廂內就這麼兩副碗筷,一副我用過了,另一副理所當然是留給黃春華的,可現在我將它給了方奕汎。
「我去請他們再補一副。」方奕汎起身就要走,卻硬是被我扯了回來。
「坐好,陪我吃,你要我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吃飯嗎?」
方奕汎眼底的驚恐依舊。
「好了,乖,不要看了,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也不用這樣一直看。」眼看有人勸是勸不聽,我乾脆抄起筷子,直接塞一顆干貝進他嘴裡。
就這樣傻傻的看著我吃了一會,方奕汎才猶猶豫豫地拿起筷子,跟著慢慢地吃了起來,雖說他的動作還是有那麼些的不確定,但總算是肯動手了。
我將剝好的蝦湊到方奕汎嘴邊,擺明了討好,而他先是用那雙無辜的大眼瞅了我好一會兒,而後才小心翼翼的叼了過去,活像隻怕生的小貓咪。
「還要嗎?」
略一遲疑後,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雖然在過程中他幾度欲言又止,但全數都被我忽略。
終於在我將第二尾蝦放入他碗裡時,他開口了:「舒……」
可方奕汎才起了個音,我們身後的拉門便被從外頭推開。
「讓邱小姐久等了……」帶著自信笑意的高亢老阿姨嗓音自門外響起。
不過那老臉上的笑意在看到桌面明顯被動過的餐點和捧著碗筷的方奕汎後,瞬間一僵,就這樣愣在了當場。
若非因為我們先前有飯約,此情此景,黃春華倒是怎麼看怎麼都像是誤闖他人飯局的冒失鬼。
我先是露出「你哪位」的神情,然後才「恍然大悟」的「啊」了聲,熱情的招呼道:「委員一起吃嗎?」彷若在自家吃晚餐順道邀請路過的街坊一起共餐的熱情鄰居。
對於我的詢問,黃春華的臉色不甚好看,「我沒記錯的話,我們今天應該是有約好的。」顯然是對我和方奕汎先一步動筷子的舉動很是不滿。
「幫我再去跟店家要一副碗筷。」我轉過臉吩咐身旁的方奕汎,然後才好脾氣的對黃春華道:「是啊,委員沒記錯,只是距離我們約好的時間都過了五十分,還以為委員不來了呢!這些料理放著也是放著,為了避免浪費我們也只好先吃囉。」我恰如其分地擺出我們也是迫於無奈的姿態。
沒給黃春華開口的空間,我接著又掛起那招牌的微笑,帶著誠摯的語氣道:「還是委員料事如神,早就料到了今天沒辦法如期赴約,所以才特別約在餐點沒有放涼問題的日式料理店?」
面對我的提問,黃春華臉色更難看了。
我當然知道現在惹惱了黃春華於自己沒半分好處,但談合作就是場心裡博奕,誰依賴對方的多,誰就居於弱勢。
在遲遲不見黃春華現身時我也擔憂,我也焦慮,我也曾懷疑過她是不是臨時反悔了,才刻意弄這麼桌軟釘子來讓我自己放棄,但在自己暗自不斷揣測的某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掉入了他人設下的陷阱。
自我踏入包廂的那刻起,心理的博弈便已經開始,黃春華的遲遲不來為的就是製造我的心理壓力,她就是要我不斷揣測,要我焦慮。
再距離約好的時間已經超出四十五分鐘時,若我沒及時發現這是陷阱,我的心智大概已經被自己的焦慮吞噬殆盡。
此次主動提出合作邀約的人是我,傻子都看得出我的合作意願肯定比黃春華高,而在這我迫切需要與她合作的情況下,我的焦慮便足以讓她什麼都不用做,就獲得我對她的到來感激不盡,然後被蠶食的心智為了抓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就這樣落入她的掌控之中。
當她踏入包廂的那刻,便應證了我的猜測無誤,這一切都是故意的!
她在增加自己談判的籌碼,相對的我也得設法為自己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