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司提先向森林旁小村落的村民詢問了最近的狀況。村民對於冒險者的他非常禮遇,還有不少人邀請他到家裡吃飯,全被他婉拒了。
他覺得這些人應該要討厭冒險者才對。任務都發出去多久了,不但一直沒人解決,最後來的還是一個根本不是冒險者的孤單小夥子。
春天的太陽在頭頂上灑著熱度與亮度。離開村落前往森林的路上,尤司提一邊調整假笑過度而變得僵硬的嘴角,一邊檢查身上的道具配備。
「那就走吧。」他喃喃自語。現場沒有人會向他回話,給他鼓勵。
他隻身在森林裡前進,沒幾分鐘後就看到了所謂的黑霧蟲。即使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那些蟲還是通體漆黑一片,因為牠們的身邊隨時都纏繞著那種沒有毒的黑霧。牠們比普通的蜜蜂還大上一些,一群黑壓壓的東西全圍繞在僅有的樹果旁,看起來像是在爭奪的模樣。
尤司提悄悄藏身於樹叢裡,皺起眉頭。根據村民的描述,現存的黑霧蟲至少也有五十隻,在場的卻只有二十隻左右。
雖然他可以先解決這一小群,但如此一來另一群一定會跑去躲起來。他只能等時間過去,待黑霧蟲降低對他的戒心,他才有可能再抓到牠們。
他嘆了一口氣,打開腰包,悄悄拿出一顆樹果。
這種樹果多汁美味,即使擺放許久都還會散發出濃厚的香氣。尤司提打算拿這種樹果作為誘餌,趁機將黑霧蟲一網打盡。
瞬間,他身後傳來一陣刺耳密集的振翅聲,以非常快的速度從遠方逼近。在他轉頭看之前,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和手掌被一大群細小的生物撞擊,雖不痛不癢,但總有種噁心的感覺。
他反射性地丟下樹果逃開,從後方出現的黑霧蟲群立刻以恐怖的速度圍向地面,一秒內就看不見樹果的模樣了,只剩下一群密密麻麻的漆黑生物體。
三十隻左右。這就是另外一群黑霧蟲吧。尤司提邊探向腰包,邊確認著現場情況。三十隻的群體在前方地面爭奪樹果殘渣,二十隻的群體則仍待在後方不遠處的樹枝附近。
尤司提輕嘖一聲。
太遠了。
他探著道具的手指轉向另一邊,掏出一根飛針,轉身精準地射向在後方樹上黑霧蟲們圍繞著的果實梗部。
果實掉落。黑霧蟲群立刻一邊追逐果實,一邊噴出黑霧。見夥伴噴出黑霧,三十隻的大群體也跟著效仿。
這時候的尤司提已經將一個魔法道具砸在地上。烈焰球,從地面向上延伸的半圓內全範圍將受到魔法火焰的灼燒,且兼具結界功能。所謂的結界,簡單來說就是以魔力製成的牢籠,黑霧蟲這種弱小的魔獸是不太可能逃脫的。
不過,不會魔法的尤司提同樣也只能被困在結界之內。
現在他的視線中只剩下濃度不一的黑霧和不時閃現的火光。他一手掩著口鼻,一手握好飛針預備。
等烈焰球的效果過去,結界消失,尤司提立刻衝出黑霧並快速觀察四面八方。若有逃跑的黑霧蟲,肯定會在逃跑途中邊噴出黑霧,那麼就能利用霧的位置追蹤。不過,所見之處除了他剛才的所在位置之外,就沒有其他地方有霧了。
「沒想到完美成功了啊。」他喃喃自語,把飛針收回袋中。
這個任務換作任何一名冒險者,都能夠輕鬆解決吧。當然,只要一個不小心,漏掉一兩隻黑霧蟲的話,接下來就會變得非常麻煩。即使如此,尤司提還是認為公會成員們不應該放置這個任務不顧。
再說,公會裡一定存在許多魔法師,也就是會使用魔法的人。再不然,他們也擁有許多可利用的資源,不像尤司提必須自掏腰包購買道具,而且大概無法領取完成這個任務的報酬。
這時,尚未散去的霧中發出了一陣低吼。
尤司提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黑霧蟲還會發出叫聲。隨即他立刻想起,從沒人說過這座森林裡的魔獸只有黑霧蟲。
黑霧中衝出一隻通體綠色、但有幾處的毛被燒得焦灰的四腳生物,牠有狗的大小和狼的外表,但四肢較短小,且應該是雙目的位置空無一物,看起來相當詭異。此刻牠疵牙咧嘴地朝尤司提襲來。
中級魔獸,綠林狼!尤司提毫不猶豫地往地面趴,一個翻滾驚險躲過第一擊。綠林狼在森林中有著保護色,令人很難發現牠們,偏偏牠們又超討厭受到打擾。看牠身上的焦痕,大概是尤司提在沒注意到的情況下把牠包進烈焰球的範圍裡了,八成因此被列入了格殺勿論的黑名單。
綠林狼的毛皮厚實而堅硬,尤司提的飛針絕對沒什麼用處。近戰的話,又要能贏過牠的速度。而魔法,尤司提剩下的魔法道具是水波球,以防他不小心釀成森林大火時使用,對眼前這隻中級魔獸也沒辦法造成什麼傷害。
不過其實他知道一個最好的方法,就是跑。
他在起身的時候把一根飛針往綠林狼大張的嘴裡射,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衝出森林——他如此以為,然而他跑了兩步後立刻發現自己走的是反方向。剛才從黑霧出來時沒有把方向重新定位好。他一咬牙,只稍微頓了一下腳步就繼續跑向森林深處。
既然任務單是黑霧蟲而不是綠林狼,代表這種魔獸可能是最近才出現的,說不定就只有這麼一隻,否則,沒道理村民對黑霧蟲感到困擾,卻從沒通報過綠林狼的事情。同理,森林中應該也沒有其他中級魔獸了,頂多遇到一些沒什麼傷害性的低級魔獸。
他只能祈禱自己的運氣。在菲莉珍不在身邊的現在,他相信自己的運氣應該會還不錯。
綠林狼的怒吼聲一直追在身後。尤司提自覺體力算中上,而從綠林狼暫時追不上來看,他的速度也有一定的水準。
但人類想要跟魔獸比體力仍是天方夜譚。要是他什麼方法也不想,就只是一直這麼逃下去,那麼最後輸的那方一定會是他。
一路上都沒看見森林出口,也沒看見什麼能成為轉機的生物、植物或是任何東西。
只能戰鬥了。
尤司提從腰包裡摸出匕首,並選了個地面平坦、樹多而枝幹粗壯的位置。
綠林狼比他靈活,因此絕對要想辦法不能讓自己跌倒。跟速度快的魔獸戰鬥,一定要善用障礙物削減敵方優勢。
藉著樹幹掩蔽,他與追上來的綠林狼交戰幾回合。不久後,他成功在魔獸身上砍出一道傷痕,但自己的右肩也被利牙撕出血痕。
果然正面戰鬥不是他的風格啊。尤司提苦惱地轉著腦筋,突然瞥見一棵枝幹上有著深深砍痕的樹,看起來像是人類拿著斧頭揮砍,卻在快要成功時停手了。如果朝脆弱的連結處再多施予衝擊,樹木應該就會傾倒了吧。
尤司提的腦中立刻浮現出計畫。逃跑手段,有。風險,有。魔獸方面的不確定因素,應該沒問題。
既然決定好了,就不再浪費時間。尤司提當機立斷,一個跳躍與綠林狼拉開距離之後,立刻掏出水波球朝地面一砸。
本來乾燥的草地立刻憑空出現噴泉般的水柱,迅速朝四面八方送出強勁的水流。如尤司提所想,水流對綠林狼完全沒有造成任何傷害,牠反而還很自得其樂地在裡面游泳。倒是尤司提從近距離被強力的波浪打在身上,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散了。
雖是逆游,綠林狼仍以不慢的速度朝他而來。尤司提迅速爬上快傾倒的樹木,將全身重量施加在枝枒上。
水波的衝擊加重量,這下樹總該會倒了吧!
水波球的持續時間,樹木倒下的時間,綠林狼的速度。這些因素全加在一起,就是尤司提要從樹上跳下、誘導綠林狼的時機。
藉由他高超的觀察力,波浪逐漸退回中心時,樹木正發出粗糙的摩擦聲,而綠林狼也正好朝他飛撲而來。
尤司提跳下樹。這時候一心只追著他的綠林狼,就會沒注意到背後壓過來的樹幹而——
「——唔!」
錯估了。綠林狼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衝向他,咬上了他的側腹。被撞倒在地面的尤司提,眼睜睜看著傾倒速度比預想還要慢的樹幹,就這麼朝他和魔獸的位置覆上巨大的黑影。
——會死啊!
尤司提掙扎著想甩掉壓在身上的魔獸。綠林狼似乎是鐵了心,即使受到他的匕首攻擊仍不退縮,繼續張著血盆大口,這次是朝尤司提的脖頸處進攻。
這樣下去,他不是被樹壓死就是被綠林狼殺死。
難道他都還沒成為冒險者,就要一個人孤單地死在任務途中嗎?
遠方傳來人類男子悽慘的吼叫。說不定那是他自己的聲音。說不定他的意識已經漸漸離開身體了。
但是……
……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啊!
「——給我——滾開!」
尤司提拿起隨手摸到的石頭,一把塞進綠林狼的嘴裡,接著猛擊牠的下巴。綠林狼被嚇得後退,吐出嘴裡石頭的同時,尤司提已經掙扎著坐起身,忍著側腹的疼痛,拚命往後逃離。
但是,樹木已經——
「——狂風!」
右方突然傳來這樣一句,很明顯是魔法師詠唱的咒文內容。
下一刻,本來應該會把尤司提壓成肉餅的樹幹,被一股強烈得驚人的暴風颳向一旁,在草地上翻滾一陣之後才停下。
尤司提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發現自己毫髮無傷,而綠林狼早已隨著暴風與樹幹滾向一旁,全身是傷、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應該是沒有任何威脅性了。這道魔法的使用者,控制的精細程度令人驚嘆。
放鬆下來的尤司提,不禁躺倒在草地上。
集中注意力的戰鬥,生死交關的緊繃,還有因傷減少的體力。如果現在不休息一下的話,大概會爆炸。
但是,還得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謝才行。尤司提如此想著,勉強讓雙眼維持打開狀態,轉向右方。
視野中是個已經無聲無息地跪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正把手伸向他的腰側。而且,這名女子還非常地眼熟。
尤司提嚇得從地面上彈起來,結果立刻又因為傷口的疼痛而縮了回去。
「別亂動。」稍早在城中見過的女子說。「我幫你治療。」
「不、不用了!」尤司提驚恐地喊。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啊!通常,在一天之內遇到同一個人兩次應該算是個幸運的緣分,但前提是對方不是個孤身一人出現在暗巷、說著恐怖的玩笑、渾身懸疑氣息的神祕女子。
「沒關係,一下下就好了。」
怎麼可能一下下?尤司提心想。他可是被綠林狼狠狠地咬下,說不定肉都沒了,而且也流了不少血。雖然不至於危急生命,但他已經做好了需要靜養好幾天的心理準備。
然而,一陣舒適的魔法氣息在傷口附近環繞。尤司提眼睜睜地看著在柔和的金色光芒下,不算輕的傷口一點一點地癒合,疼痛也逐漸消失。不出幾秒,腰側就只剩下沒清乾淨的血跡,以及幾乎不可見的傷痕。
「這裡也有傷呢。」
尤司提還沒反應過來,女子又俯身靠近,治療他右肩上的撕裂傷。
這次耗費時間更短。一眨眼,肩上的傷就完全消失了。
這個人的魔法能力高強到一個恐怖的地步啊。
「……謝謝。」尤司提勉強開口。
「不客氣。」女子優雅地站起身,對他甜甜一笑。「這樣你就欠我一個人情喔。」
……雖然女子救了他一命是事實,但這個人情就這麼欠下,總覺得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尤司提除了接受也別無他法。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總之我們先離開……咦?等等,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和稍早在盧恩城中一樣,尤司提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之處。
這不是座除了旁邊村莊的居民以外鮮少人踏足的森林嗎?
「跟你一樣是出來做任務的喔。」
「妳怎麼知道?」尤司提立刻問。
雖然這個可能性的確比較大,但女子的語氣太過斷定,好像她早就知道了事實一樣。
女子眨了眨眼。「早上碰到你的時候,你手上拿著任務單呀。」
「……是嗎?」
……看來對方也記得自己呢。尤司提不知道此時該高興或警戒。
「是龍魂公會的冒險者,對吧?」女子補充,話中帶著些許的欣喜之情。
「呃……對。」雖然嚴格來說不算是。「妳也是龍魂的成員?」
「不是喔。我不是冒險者。」
「不是冒險者……?那妳是做什麼任務?」
通常,只有冒險者會使用到「任務」一詞。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尤其是在他們這個冒險者發源地,由於冒險者的大流行,近來也開始出現一些定義模糊的「流浪冒險者」等職業。
女子燦爛一笑。「殺人滅口的任務喔。」
「……啊哈哈。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尤司提冒著冷汗,率先踏出故作穩定的腳步,帶著自己的救命恩人緩緩走出森林。
開玩笑的方式有很多種。其中既難笑又恐怖的就是說自己是殺人犯。
更恐怖的是在說這些的時候是帶著極為燦爛的笑容。
但尤司提被救了一命是事實。而既然欠了對方人情,那麼不交換名字不行。
兩人走出森林後,轉為悠閒緩慢的步調,朝著盧恩城前進。尤司提在此時再次感謝對方的救命之恩,並報上姓名。
「我是來自無名村的尤司提特亞。叫我尤司提就行了。」
「我叫伊娜妮絲。你是在無名村出生的嗎?」
「妳知道無名村啊?」尤司提感到意外。「不,我是後來才搬到那裡的。」
無名村指的是盧恩城附近的一個特定村莊,雖然沒有被命名,卻因為村裡曾經出現過有名人物而被盧恩城的居民所熟知。據說原本打算以那位名人來為村子命名的,但不知為何原因而作罷。
「原來如此。」伊娜妮絲點點頭。「我就住在附近,所以我知道無名村。」
「是嗎?妳住在哪裡?」
要說這附近,除了無名村和盧恩城,就只有一些緊鄰有魔獸棲息的森林或山洞的小村莊而已。
伊娜妮絲回頭指向某個方位。「貝里克村前往達米納城的路上,灰岩山的反方向。」
對尤司提來說,那一帶完全不能稱為「附近」。或許,魔法師對距離的概念與一般人不一樣吧。
不過,在他的記憶中那一帶應該是沒有村莊的。她大概是住在地圖沒有紀錄的小村落裡吧。
接下來,他們就順著話題繼續聊了起來。
「妳的魔法這麼厲害,沒有考慮當個冒險者嗎?」
「我曾經申請加入一個公會,但是入會測驗竟然要我無償完成一個任務,我實在無法接受。」
「啊,我懂我懂。這根本就是壓榨新人,有夠惡劣的。」
「所以我後來就把那個公會毀掉了。」
「……」
第三次了。尤司提心想。為什麼這名名為伊娜妮絲的女子,能夠一臉平靜、甚至是笑得燦爛地說出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啊?
除非,她說的都是真的……
「——尤司提!」
懷疑與警戒的情緒被一聲熟悉的高喊打斷。他抬頭,看見菲莉珍從盧恩城的方向遠遠跑來,一邊開心地揮著手。
尤司提舉起一手回應。菲莉珍立刻開心地更加放大了嗓門。
「我做完任務囉!你——嗯?」
喊到一半,菲莉珍突然停下腳步,滿臉驚愕地盯著伊娜妮絲。伊娜妮絲歪了歪頭。
接著菲莉珍爆發了。
「尤司提你居然跟別的女生在一起——!」
尤司提翻了個白眼。菲莉珍帶著強烈怨氣,開始衝刺起來。
「是你的女朋友啊。」伊娜妮絲以一副「原來如此」的語氣說。
「不是。」尤司提立刻否定。「我沒有女朋友。」
即使菲莉珍是他的青梅竹馬兼最好的朋友,他也完全不想被人誤會自己是她的男朋友。不用說,當然是因為菲莉珍那恐怖的幸運體質。
這時,急速朝他們衝來的菲莉珍跌倒了。她在跌倒途中伸手抓向一旁的樹幹,導致樹木搖晃,樹上落下了一個蜂窩,尤司提認出那是低級魔獸花蜂的蜂巢。
他的臉色瞬間刷白。「完了。」
「是蜜蜂的蜂巢。得去救她才行呢。」伊娜妮絲上前一步。
「不,那是魔獸。而且重點不是那個……」
在菲莉珍緩緩爬起身的過程中,掉落在地的蜂巢也開始劇烈晃動,下一刻居住在其中的魔獸們就會傾巢而出吧。
「既然那是魔獸的話……」
「——我們就得趕快跑!」
「欸?」
顧不了太多的尤司提,拉起伊娜妮絲的手,轉身就朝菲莉珍的反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