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架空的系統 IV
「長官！」克萊德的聲音反覆由身後響起，跟隨在後的步伐不緊不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像梅羅曾經教他的那樣，既能在不被輕易察覺的情況下觀察對方，同時能降低對方的懷疑與戒備。在面對突來的狀況時也能有足夠的應對空間，不論是射殺還是搏鬥。
然而梅羅・奎因卻像是承認自己存在某種意圖那樣，每走一段固定的距離後便會回應克萊德的疑問，接著再閉口不語，直到時機再次到來。
「就像加西德回答的那樣。」梅羅終於再度回應了克萊德的問題。
「梅塔當時確實擊毀了飛航艦，但滯留在殖民星上的才是伯雷駕駛的那艘？」克萊德將對方從剛剛到現在的所有回答，拼湊出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要這麼說，也是可以的。」梅羅想了想後說。他與克萊德一同站在一條寬長、平緩的輸送道上，連接各大區域之間的長廊都有著這樣的輸送道，若是趕時間，人們也能在上面行走、縮短抵達目的的時間。
拱形的長廊中，記錄了這座殖民者太空站——守護者號的出生經歷。從一場實驗誕生而來的理念、研究團隊飛躍性的成功、籌儲與募資經費、一度荒廢的半成工廠、靠著各種衍生性發明鞏固研究材料、初步完成設計草圖⋯⋯直到獲得海博納的專利，這座太空站才得以有了承接各種長時任務的基本資格。
接著，是人工智能腦神系統的問世，巨大的跳檻直接化理論為現實。
輸送道的另一側，則紀錄了人員招募的整體過程。若是不趕時間，人們總能在這裡看到當初所走過的坎坷，以及不斷更新的成果與資訊，找到屬於自己獨特的價值。
「那麼你的意思是，尼古拉斯在說謊？」克萊德不解的問。
「不⋯⋯沒有人能在魯斯佛瑞的作用下說謊。」梅羅說，「只看詢問者究竟能否提出適當、完整的問題。」
伯雷還活著、尼古拉斯沒有說謊⋯⋯克萊德思肘著，接著繼續問，只是這次的態度稍稍變得有些戒備，「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長官？」
「我承認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
「這麼做究竟對您有什麼好處？」
「事實上，對我並沒有任何好處。」梅羅仍然用平常的語氣說著，但卻一反常態的問，「告訴我，對於近期的幾次事件中，你看出了些什麼？對此有什麼想法？」
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克萊德心想。對方的有所隱瞞、欲言又止⋯⋯面對這種問題，不論他怎麼回答、如何表述，只要不是對方願意聽到的答案，那將會是一場噩夢。他想不明白，眼前跟隨了十幾年的背影、為了救自己而在腹部留下無法抹滅傷痕的男人，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行為？
兩人來到了長廊的盡頭，梅羅將臉面向監控眼，走進了標示著C3區域的艙門。同樣的拱形長廊，隨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入而由周圍亮起的懸浮光球照亮。前方的輸送道感應到了生物活動便自動開啟運作，兩人再次站了上去。後方的艙門不知何時早已無聲的關閉。
「您會殺了我嗎？」克萊德問，他無聲且緩慢的將手摸到雷射槍柄旁。
「你現在還願意跟著我，就表示困擾你的問題還不至於改變對我的看法。」說著，梅羅像是知道對方的行動般，緩慢的從身側露出雙手，「我會解釋你的問題。但在那之前，先說說你的想法？」
「那倒不一定⋯⋯我們要去哪裡？」
「一個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這裡到處都是監控，對吧？」
「是的，但這構不成問題了。」梅羅說。很快的他又再次提出問題，只是這次的目的更加明顯，「你覺得，調查局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的尋找一枚遺失的記憶碟？若是遲遲無法提交治罪的關鍵證據，按照流程，他們必須撤離守護者。難道這一切真的符合規定嗎？」
構不成問題了？克萊德注意到對方用詞的方式。從梅塔回到守護者號上後，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都讓他明顯感受到梅羅的立場——並非中途轉變，而是曾經深藏的不再繼續隱藏了。「我以為在這點上我們所知的幾乎一致。」他說。
「好的⋯⋯那麼為什麼薩蒂．伯雷要去偷那枚記憶碟？為了掩蓋真相？有什麼是真的需要被掩蓋、或被銷毀嗎？」
「什麼意思？」
不知何時，兩人所站的輸送道已經從某個岔路轉了向，朝著海博納休眠區前進。牆上變換的文字已經成了海博納休眠系統的原理、發展、能近乎無副作用的延長生命，以及提醒人們保持心情愉悅的標語。
「審判的過程全部都是公開的，所有的資料及證據，長眼睛的都看得見。」梅羅說，「我們都看過統計表，數以萬計的人全都死於那場災難，然而罪就罪在不斷的重複。創造時空的同時也擾亂了其中的秩序。沒有人知道一點點不同的決定，在未來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被告們也不知道。」
「所以？這跟伯雷竊取證據有什麼關聯？」
「事實上，調查局以薩蒂交出權限並退出殖民計畫作為條件，拒絕所有重新檢閱證據的申請文件，儘管他們根本無權這麼做。他們為什麼需要腦神的使用權？還是說調查局根本是為了解開暗碼才需要腦神？若這個假設成立，暗碼的背後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克萊德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將進入乾涸的狀態，他沉著氣說，「不管裡面記錄了什麼或藏了什麼，那都是被告不想被揭示的東西，而伯雷的舉動也坐實了兩人所犯的罪！」
「每個不同的時空中，導致人們死亡的從來都不是那兩人，而是一樁樁的意外！但究竟是選擇拯救多數人、犧牲少數人，還是拯救少數人、犧牲多數人，抑或是在旁觀看直到結局？」這時，梅羅轉過頭看向身後的克萊德，就算對方戴著墨鏡他仍舊與其四目相接，「這都不是我們願意去承擔的後果。既然動機與結果兩者相互排斥，那麼問題又回到原點了，記憶碟裡究竟隱藏了什麼讓伯雷不惜以身犯險？」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麼多？」克萊德問，他直接假設梅羅是除了調查局、被告以及伯雷之外，第三方知道記憶碟中隱藏了些什麼的人。漸漸的，他似乎看見了一張巨大的網，但仍在遙遠無法觸及之地使他看不清。唯一清楚的輪廓，是梅羅・奎因自始至終都未曾動搖過的立場，而這正是梅羅一切行為的源頭。
如果推斷沒有錯，那麼加西德・尼古拉斯一直都有與薩蒂・伯雷保有聯繫，而梅羅則與加西德私底下有著某種形式的資訊交換，這也是為什麼梅羅會說：只看詢問者究竟能否提出適當、完整的問題。只有這樣，加西德才能在魯斯佛瑞的作用下迴避真實的答案。
但若單單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因為他並沒有迴避掉麥基寧的提問。他們是怎麼辦到的？ 克萊德心想。看著梅羅那平靜卻同時高度戒備的神情，他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中，被對方帶往了極少進出的地方——進入海博納休眠區前獨有的，由花紋特異的金屬打造而成的短隧道。同時也在這時才發現，他的手仍然停留在槍柄旁，而這正是對方如此警戒的原因。
他將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讓手從雷射槍旁移開。
「我知道的並不多。只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記憶並沒有想像中可靠？」梅羅說，他似乎正在等對方調整情緒，詢問的語氣不再帶有濃厚的引導，「當初麥基寧聘用你們團隊時，是如何將資訊交給你？」
「她說你很有可能會做出過於激烈的行為，我的任務是調解矛盾、監視，並盡可能的將基金會的理念傳達給你。」克萊德如實回應，「他們想要的，是宇宙的和平與秩序，那些散亂的分支岔道必須剪去。」
「你還記得，她是在什麼地方、用什麼形式將這些資訊交給你的嗎？」梅羅問。
「只是平常的交談⋯⋯」克萊德忽然想不起交談的地點，這讓他不敢置信，因為他從來不曾遺忘過這類細節——攸關生命安全的任何事項，作為傭兵，他很有可能在與雇主接洽的時候喪生。因此，他從來不會降低戒備。
即使那副墨鏡能隱藏雙眼，但梅羅仍然讀懂了克萊德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當初是怎麼教你，也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不會讓自己犯下這種致命的錯誤。但就算如此，你所面對的是SRF調查局，他們有心隱瞞某項資訊時，你永遠也察覺不出來。」梅羅說。
「也或許是我真的疏忽了，日子過得太安逸了！」
「他們知道你會這麼想。」梅羅笑了笑。接著同樣在緊閉的艙門前面對著監控眼，率先走進了海博納休眠區因此敞開的大門。他朝著克萊德說，「來吧！你不是還有一肚子的問題嗎？我帶你去找答案吧！」
「伯雷在這裡嗎？」克萊德有些遲疑的站在門外，「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聯繫上？」
「我還沒有正式跟他有過任何聯繫，不過是的，我有些事情要與他談一談，而我希望你能在一旁。」
「尼古拉斯的記憶，發生了什麼？我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嗎？」克萊德問。
「這些事我們也將會談到。」說完，梅羅朝著休眠區內部走去。
垂吊式的大型玻璃試管整齊排列在兩側，一根一根的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顯白的玻璃管表示裡面有人正處於休眠狀態，不禁能保有使用者的隱私，同時也能透過外側顯示的各項生理數值中，觀察使用者的身體狀況，必要時會進入喚醒或修復程序。
克萊德最終選擇踏入休眠區。與艙外的走道不同，這裡的懸浮光球只散發著微弱的光源、隨著兩人的步伐於頭頂上方緩慢移動著。周圍的特殊深色金屬讓這片區域就像一座熊穴，裡頭住著一頭正在冬眠的熊般，安靜得令人小心翼翼。
然而這段路途比克萊德想像得要來的長上許多，他以為自己可能會在某座休眠玻璃艙中看到薩蒂，而後才發現原來對方根本沒有離開過守護者號。也曾經猜測過，兩名被告因某種原因而被迫進入休眠，梅羅與薩蒂是為了要喚醒兩人才會出現在這裡。直到他跟著梅羅來到另一處小型艙門前，這扇艙門從很久以前就被系統鎖死封上了，門外也被一道與門等高的機械鎖牢牢鎖著，拒絕著任何形式的登入或開啟。
原因是這裡面曾經發生過爆裂性死亡意外，據說裡面洩漏的物質是無色無味的氣體，即便身穿嚴密的防護裝備也仍無法走出此地。因此，守護者號從很久以前就抽空了裡面的壓力、封鎖了此地。
時間甚至比梅塔星艦到來那時還要早。
只見梅羅將手掌放到機械鎖旁的感應板上，而機械鎖就這樣簡單地喀一聲解開了封鎖，一道道橫桿照著順序向內收了回去、露出了後方的門縫。
「等等⋯⋯這裡不是——」就在克萊德還處在驚訝的情緒中，梅羅已經開啟了被系統鎖上的艙門——
門後的設備與身後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相較於外面呈現單一深灰色的地面，這裡的灰底卻有著火星石的橘紅色花紋。吊掛於頂部連接系統上的休眠試管全都呈現透明的樣子，露出了盛裝在內的淡綠色液體。
克萊德下意識遮住口鼻，甚至伸手拉住梅羅限制其前進——直到梅羅對著他做了個安全的手勢，他才在短暫的思索後，放開了緊握對方肩膀的手。與此同時，他似乎聽見了類似對談的話語聲響從內部傳了出來，他本能地抽出雷射槍、一腳在前一腳在後的進入了備戰狀態。
「放輕鬆，就當我們只是在聊天。」梅羅提醒道。
休眠艙儲區的另一側，擺著各種不同的大型監控設施，機台之間的空隙中裸露著顏色不一的纜線與電線，就好像是被到處拼湊而來那樣粗糙。同時也完全看不出曾經發生過什麼意外，看樣子這地方是被人刻意規劃、隱藏的臨時基地。
被面板覆蓋的牆面下方，有名棕捲髮的男子背對兩人坐在監控台前。上方的面板中顯示著這座太空站內的所有監控畫面，其中包括兩人才剛走進的那扇被封鎖的艙門，艙門外的機械鎖就像不曾被開啟過一般，寂靜的待在暗處。
休眠區的光球也飄回了原本靠近通往外側艙門的位置。
「希默斯。」梅羅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這名男子叫做希默斯・里德，克萊德曾在調閱人員名單時看見過這個人的資料，他負責掌管、發派所有的殖民任務，同時與ECS基因工程一同紀錄、研究P-51上所發現的生物及生態，是名與梅羅同等的一級權限者。
「噢！嗨！梅羅⋯⋯還有傭兵！」希默斯坐在懸浮椅上轉過身說，他看著克萊德，「可以別握著雷射槍嗎？」
「梅羅說我可以在一旁待著。」克萊德看了一眼梅羅，見對方只是輕微頷首，就維持著同樣警戒的姿態往後站了一步，沒有收起槍枝的打算。
「薩蒂在哪？」梅羅問。
「你正看著他。」希默斯說。
「希默斯！」
「冷靜點，梅羅。」面對指揮官的威嚇，希默斯依然笑容以對，他將身體向前傾，表現出了談判者的姿態，「你們的談話，我都聽到了。但你的同伴似乎並不怎麼認同，我怎麼知道他的行為是出自於自我意識？」
梅羅皺起了眉頭，他對於希默斯的反應感到有些困惑，「你不是都能聽能看嗎？」
「你把他帶來，還拿著槍。」希默斯說。
這次，梅羅聽懂了對方話中的含義。他轉過頭看向克萊德，比了個手勢示意對方收起槍械。
「你拔槍的速度應該不慢吧？」希默斯對著克萊德問道。後者也同樣聽懂了他的目的，克萊德解開了掛著雷射槍與刀刃的腰帶，並將其踢離自己。
「薩蒂人在哪裡？我有事找他。」梅羅再度問道。
看著兩人有些緊繃的神情，希默斯靠回椅背用著輕鬆的語氣說著，「別急別急，放輕鬆點。事實上，我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先跟你們做確認，加西德的情況怎麼樣？魯斯佛瑞是什麼？」
「這正是我想跟薩蒂談的內容，如果你不介意，直接告訴我他在哪裡？」
不知道為什麼，希默斯的眼神竟然帶著笑意。他伸手摸向胸前，拉出了一條小型的墜鍊，那條墜鍊是黑色的，但卻似乎帶著某種光芒。
「我當然不介意，但老實說我已經告訴過你他在哪了。」說著，他轉動了那顆墜鍊。
很快的，希默斯的身體與面容立刻化為乳色的軟蠟，那蠟彷彿有意識般迅速的退回他手上的墜鍊，緊接著，薩蒂・伯雷的真容從迅速消失的軟蠟中浮現。
「薩蒂！伯雷！」驚訝的不只有梅羅，就連站在後方兩步距離的克萊德也忍不住發出驚呼聲。
薩蒂笑了笑，但眼裡的笑意卻斂為嚴肅，「我看到加西德回到了自己的私人艙房，他還好嗎？」
「身體沒有什麼大礙。」梅羅也很快回復了心緒，回應道。
「我聽到你們談論到魯斯佛瑞這種東西，它會影響加西德的記憶，是這樣嗎？」薩蒂問。
「並不是，那東西影響的是整個身體機能以及大腦防衛機制。」接著，梅羅將梅塔星艦上，那座實驗室中所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了對方。
「你們消除了加西德的記憶？」薩蒂想了想後問。
消除記憶？克萊德心想，對啊！如果是遺忘掉的話，那就不需要迴避問題也能說出實話了！
「只是暫時封存，一段時間後就會恢復。」梅羅說，接著問道，「你剛剛是怎麼⋯⋯」說著，他伸手在胸前比劃。
「塑型裝置，沒有時間限制也沒有充能的問題，系統無法辨別聲音與外型上的差異，只能從談話內容與反應看出不同。」薩蒂解釋著，「比如說，我可以使用這位傭兵的外型與身份，但若進入進身搏鬥，或是遇到隊員就很容易露出破綻。」
「你能變成比你矮小的女人嗎？」克萊德問。
「性別不受限制，但體型差太多的會辦不到。」薩蒂說，隨後笑道，「但如果你的筋夠軟，或許可以讓你試試。」
「為什麼你要偷走記憶碟？那裡面有什麼？」克萊德問，完全忽視對方的話。
「你可以等等再回答這個問題。」梅羅對著薩蒂說，他拿出一顆記憶碟放到監控台上，「但必須先看看這個，這是加西德駭進梅塔作業系統後獲取的資料。」
根據資料內容顯示，SRF調查局是來自一個科技、時間背景領先現在超過十年以上的組織。而且是私人機構，分成基金會與調查局。另外，在資料的後面甚至紀錄了他們是如何抹消了克萊德・葛林與其團隊成員，對於科技識別的認知。因此他們從來不曾察覺到梅塔上的科技發展與守護者之間有何區別。
同時也隱瞞了自身的時空背景。
「為什麼要記憶碟？」這次的問題，出自於薩蒂的口中。但他像是陷入了回憶與思考中，喃喃地唸著，「有這麼不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