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齒輪 II
難受！真的非常難受！每吸進一口氣就能明顯感受到空間壓迫的阻力。索婗雅趴在狹小的單人潛艇中，外面一片黑暗幾乎沒有視野，光源是這幾艘潛艇前方的探照燈。她雙手握著操控桿，跟著前頭的潛艇通過一處豎井，前方豁然一片圓球形的寬大空間，粗大的管線數不清有幾條，全都向內聚集連至中心，核心就在那裡！
索婗雅及薩蒂小心地調整方向繞過充斥纜線的空間來到核心前，另外兩台潛艇則分別沿著邊緣緩慢繞行。
裝載核心的金屬盒在探照燈的照射下散發著彩虹般的色澤，並隨著不同角度變幻出不同形式的花紋。它被放在一個透明的特殊容器裡，由於核心已經開始出現溶解徵兆，因此基金會不得不將它連同周圍的降溫設施一起送往海底深處存放。
四人必須在海洋深度3258米的位置，進行數據重組與打撈作業。
重置核心數據的第一步就必須先將其從眼前透明的特殊容器裡中釋放。由於水壓的關係，本該跟這座空間一般寬敞巨大的容器被壓縮成幾乎才比核心大不了多少的體積，纜線全都被拉往中心導致這裡幾乎可以說是亂線叢生。
真是可怕的水壓！要是這東西沒辦法調節壓力或發生爆炸⋯⋯索婗雅腦袋一瞬間陷入空白。
「卸載閥在四個方位，兩位博士後方都各有一個。莉莉，妳的在7點鐘方向。」一位名叫亨伯特．霍貝的操作員對著通訊器說道。
「收到。」莉莉開始緩緩調轉潛艇方向。
「索婗雅？妳還好嗎？」薩蒂問，他駕駛的潛艇就停在索婗雅對面略高一點的位置，並且關掉了探照燈。
「我寧可做一百次探勘任務也不要再下來一次。」索婗雅回應，她感覺渾身僵硬甚至發酸，想動一動卻沒有多餘的空間。
「為什麼？妳就當這是探勘不好嗎？」
「完全不一樣的環境，我看不見亮晶晶的星辰⋯⋯」
「噢！這我可以！」薩蒂開始朝對方開關探照燈，明亮的光束在索婗雅上方閃閃爍爍。這惹得她笑聲連連，「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蠢鈍的行星！別鬧了，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是一顆小星星⋯⋯」他竟然開始哼起歌來，還是沒停止動作，「照耀著傻瓜的屁股⋯⋯」
「哈！閉嘴啦！」笑一笑，索婗雅感覺身體放鬆了許多。她開始朝薩蒂後方向前推進，後者也終於停止幼稚的行為與索婗雅交錯而行。「嘿，薩蒂！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問你——」
「看得很清楚。」他好像連聽都沒聽就直接回答道。
「嗯，看得出你另一隻眼沒什麼事。」索婗雅說，她停在一處被纜線叢覆蓋的位置，看著縫隙中被光照打亮的觸控面板問，「卸載閥⋯⋯是這個嗎，霍貝先生？一個觸控面板？」
「是的！萊斯勒博士。」
「那妳想問什麼？」薩蒂反問。
「你不覺得你都差點撞到東西嗎？」索婗雅說。
「不覺得啊？」話才剛說完他就在一條纜線前停了下來，接著慢慢調整高度才繼續前進，「好吧！有一點，只有一點！」
他還沒習慣單眼的距離感⋯⋯況且四周烏漆墨黑，不知怎麼地眼前的東西就近在咫尺，這真的太難了⋯⋯
「你可以用你頭上的兩根觸角探距離，你知道的，操控桿大姆指的位置，伸出去你就會像海蟑螂一樣來去自如。」她說。
「觸控面板？我看見了，霍貝先生。」薩蒂說，「要是觸手壞了我就拔掉妳頭上的，索婗雅。」
「莉莉，有看到嗎？」霍貝問道，兩人的聲音因此重疊在一起，「就在妳的正前方。」
「被擋住了，我看不見。」莉莉說著，一邊調整潛艇位置擠在纜線中間。她總是能精確控制潛艇，這麼擁擠的縫隙都能保持穩定不發生碰撞，「那東西會發光嗎？」
「照到它才會有反光，有點灰綠色。」索婗雅說。
「看見它了！被纜線擋住有點深⋯⋯」莉莉說。
「試試觸手能不能碰得到？潛艇操作妳最熟悉。」霍貝說。
伸進照明中的觸手就像被白色薄膜包裹的光纖維，不僅細長還柔韌有彈性，要說像生物的觸角一點也不為過。
「我們只需要同時按確認就行了？還是每個步驟都要同時？」薩蒂問，觸手在面板周圍轉著圈子，似乎在適應距離。
「博士等等！輸入指令後30秒未確認算失誤，5分鐘後才能再次操作。」霍貝說。
「能碰得到，但這個角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誰能告訴我按鍵位置？」莉莉問道。
「別擔心，我會告訴妳。兩位博士可以先開始，不過不需要太快。」霍貝說，收到兩人同意的回覆後才專注解釋著，「莉莉，指令方塊都集中在左側，兩排三列，由左至右由上至下，例如：2-3就是最右下的那個方塊，清楚嗎？」
「清楚。」
黑暗且充滿纜線障礙的空間因四人輸入的指令，突然發出一連串低沈的運轉聲。沒有人說話，全都緩緩調轉方向緊繃地等待著⋯⋯要撤離或繼續就看聲響瞬間的變化⋯⋯
隨著聲頻的提高，深黑的環境即刻透亮了起來，好不容易才適應的幾人一下子睜不開眼睛。一條條交錯複雜的纜線正緩慢地向牆邊折疊、內收，中央透明的特殊容器正一點點地撐大。幾分鐘後便能從角落清楚看見核心外層充滿變化性的光澤。
「各位，準備撤離，回到進來的那條緊急逃生出口。」亨伯特．霍貝說，「我們將在那裡等待排水調壓。」
幾人就這麼退回到豎井，潛艇一台接著一台放下支撐架浮在通道中，等待著。
某處安靜的書房中，一名綁著半長褐髮的男子坐在懸浮椅上，他看著手中的透明晶面板，畫面正播放著降溫設施內部逐漸擴張的進程，以及消失在死角與纜線背後中的幾台潛艇。
「還真沒想到那兩人的生物基因是核心鑰匙。」男人說道，「難怪馬丁的態度會轉變得這麼快。」
沒人回應。
男人轉頭查看身後的女子，對方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桌前的影像數據資料。她的面容姣好、紥著一頭黑色馬尾，跟他一樣穿著無塵室專用藍綠色制服，只是再多搭了一件綠色長袍，從坐姿中可以看出她堅挺優雅的氣質。
「大衛應該恨不得意外馬上發生。」他深吸一口氣看回面板繼續說道。
「不可抗的意外已經發生過了，這裡不會發生其他意外。」女人說。她的聲音細緻柔和，同時充滿魄力。
「但，那可是海下3258米完全脫離基地的一套、臨時搭建的、為了應對核心的實驗性設備，昔拉。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個風險。」
「看透風險，轉化、應用一直是我們在做的事。」
「外部壓力相比平面至少390倍，緊急封鎖內部所能承受的壓力最高是360。」男人用陳述的語氣說著，「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該將那東西放到這麼深。」
「這樣能穩定核心，希歐。」昔拉的視線終於離開面前的訊息，穿到對面，落到男人身上，「他們能在時間內做完所有作業，帶著核心離開那裡。」
「問題是妳怎麼會認為他們有辦法辦得到、然後安全離開？為什麼要同意那份調動申請，為什麼？」希歐仍然是那副不快不慢的語調，但毫不掩飾其中的不滿。
「我說過了，穩定核心。」她說。
「妳只是跟他們一起賭，賭那兩人的專業？」
「為什麼不？」
「妳知道後果代表什麼？」
「什麼後果？」
「那東西脆弱得隨時可能發生內爆，如果核心在裡面，我們就會跟著整個南極冰帽一起蒸發掉。這跟做夢一樣，沒有人在擔心這件事？只有我嗎？我從剛剛就一直覺得吸不到空氣！」
「是嗎？冷靜點，我覺得你表現的很鎮定。」昔拉說，接著轉了話題，「你知道薩蒂．伯雷為什麼沒有植入義眼嗎？因為他知道自己還保有核心的操控權。想一想，希歐，往這裡想想。」
「我沒跟上。」希歐搖搖頭再次深吸氣。
「他不是瘋子，他的合夥人萊斯勒也不是，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核心沒有失控，這點他們心裡清楚。」
「沒有失控？妳是指溶解？這些跟那些有什麼關聯？」
「這關係到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希歐。雖同樣是科學家，但他們⋯⋯」
「科學家大部分都是瘋子，在這裡還看得不夠多嗎？」
「他們執著的東西不一樣。」
希歐根本聽不懂她在講什麼，他發現自己低著頭看著面板卻完全沒注意到降溫設施已經完成調壓、排水的程序了。幾人離開潛艇正在讀取室中準備進行重置作業，看起來一切正常。
「哪裡不一樣？」他問。
「你會在失去一顆眼睛的狀況下進行高危操作？在你還有選擇權的時候？」昔拉反問，「在習慣使用單眼以前他的視覺會是阻礙。」
「妳的意思是他別無選擇？還是說那並不危險⋯⋯？」希歐伸手摸向額頭，發現掌心有些冰冷，「他難道⋯⋯這不合理，馬丁要妳讓伯雷取代大衛、接手五號研究站所長的位置，又是為了什麼？」
「顯然他們只是維持某種搖搖欲墜的共識而已，我猜。再加上那是他的核心，他最清楚那東西的危險程度到哪裡。」
「我們難道也不清楚嗎？畢竟當時妳是最初接手核心原始碼的人，那些數據難道還不夠讓妳瞭解？我不相信有這麼複雜，妳是不是有什麼沒告訴我？」
「我從一開始就說了，但所有人都只相信浮動數據甚至為此陷入被動，那我為什麼不乾脆跟著看完這場戲？」
希歐感覺一口氣被堵在胸口，他手指壓著面板中心並轉動面板。這些言論都只是沒有依據的猜測。但按照以往的經驗，昔拉・沃爾特基本不會看錯或看漏任何原始資訊。他承認自己也因那驚人的溫度變化、以及核心自發生成令人費解的亂碼而感到害怕，甚至因此懷疑部長昔拉的判斷。
這讓他感到內疚。這不禁使他試著換個思維模式去理解對方的話，把能想到的問題問了一遍，「所以他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將核心帶出？因為那東西根本沒有出現溶解現象？他們根本就不會逗留在那？」
「我的觀點沒有變過，希歐。這是我看到的，不是猜測。」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這句話就讓希歐焦慮整整一週的念頭不知去向。
「那妳能解釋核心自成亂碼的原因嗎？」但他仍想再確定些什麼。
「不能。」她答。
這個語氣跟態度讓希歐相當震驚甚至有些受傷。他轉過懸浮椅面對昔拉，想從那雙深色眼睛中看出點什麼來，「⋯⋯是不能告訴我⋯⋯還是⋯⋯」
「是我辦不到。」昔拉承認。「32小時能收集的數據資料有限，那並不全面。我總不能因為你的外貌就判定你的文憑高低吧？能嗎？」
「這種比喻有點傷人。」希歐說，「很抱歉⋯⋯我⋯⋯當初應該聽妳的⋯⋯」
「別想太多了。」她說。
希歐起身走到女人身邊，將面板放在桌上。畫面上正好能看見幾人朝出口撤離的背影，伯雷身上多了一個背袋，似乎已經成功取回核心了。
他們真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穩定那東西！是因為兩位製作者的萬全準備還是⋯⋯像昔拉所說？馬丁難道不會懷疑嗎？不⋯⋯他承擔不起風險，他不能讓一切歸零⋯⋯希歐猜測。也因這項猜測使他忽然意識到那兩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必須謹慎應對。
「我很想就這麼離開然後去看看大衛準備的怎麼樣了。」希歐說，「但我還是不懂，妳從哪裡判斷核心的穩定度？」
只見昔拉笑了笑，那張臉蛋笑起來真的非常好看。她緩慢搖搖頭，「還不是時候，到時候會再找機會告訴你，相信我。」
希歐瞭然地點點頭。
「最後一個問題，他們真的可以順利回來對吧？」他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螢幕。
「安檢作業是我親自監督的，莉莉・威爾遜也是我安排的潛艇專家，誰都不希望這種時候出現任何狀況，更何況我還希望萊斯勒能來四號研究站。」她說。
「她會答應嗎？」
「不知道但我會試試，這陣子五號那邊就先交給你了。」
「好。我去看看大衛失望的樣子。」
很快，希歐立刻意識到部長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將五號研究站內的事務全權委任予自己，這根本就是吃力不討好的巨大工程！除了要謹慎處理大衛低落的情緒外，還要替他那偶爾失控的言論進行善後⋯⋯
加上研究站所長的交接作業非常繁雜，其中有非常多正在進行中的研究專項，而每種專項都有不同的負責人。一直有開不完的會議、處理不完的問題⋯⋯雖然伯雷並沒有表現得多像亞洲支部傳來的謠言那般難以溝通，但最、最讓他感到難以應付的是班・艾勒・馬丁這號人物。
馬丁就像個陰魂不散的老鬼魂，總是在會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出現。他會打斷會議進程，雖然他老是讓大家繼續別理他，但他滔滔不絕的對象正是薩蒂・伯雷！如何進行？
索性希歐直接不再於定點進行會議，而是轉而進入各區研究室內實地訪查與匯報。最初馬丁還是會忽然出現在人群之中，但必須時常移動的關係，他很快地就只能跟在後方，最後幾次會議已經看不見他的影子了。
謝天謝地！這才終於追回被延遲的進度！
「副部長。」
好不容易能夠結束會議，希歐正與大衛交談著並準備離開實驗室，卻忽然被叫住。轉過頭，叫他的人是五號研究站新任所長薩蒂・伯雷。
「嗯？怎麼了？」希歐問。大衛則依舊站在一旁，這幾天的疲勞與情緒已經將他壓得什麼也不剩，他看向出口的方位等著。
「很感謝你的幫忙，還有這些資料。」薩蒂拿出手中透明的立方塊。那是特殊的乘載體，裡面裝的全是研究資料與模擬程式，且上鎖的資料完全無法與任何形式的記憶碟相容，並只能用專門的系統才能進行讀取或編寫。
「很高興從那次之後就不再那麼充滿火藥味了。」伯雷繼續說道。
那顆乘載體可以說是整個研究站的大腦及象徵，而大衛卻不得不將所有心血教予出去，可想而知當初在交接時究竟發生了多少令人頭痛的爭執！
希歐看了看伯雷再看看大衛，後者依然面向出口處。他點點頭，「嗯，不會。」
說完，他轉身就想離開——
「能耽誤你幾分鐘嗎？不會太久。」伯雷說。
「請說。」他只好又轉過身。
「事實上，我一直有在注意進入總部的人員名單，但⋯⋯有幾個認識的朋友卻一直都沒有消息，我非常擔心他們的狀況。不知道能不能讓我欠份人情？」
「這陣子有太多從其他支部來的人。」希歐說，「或許可以幫你留意，但我必須先告訴你，未必會有好的結果。」
「那當然。」伯雷點點頭，「名字是里昂・懷特以及亞洲第二支部，六號研究站的負責人，菲碧・麥基寧⋯⋯」
菲碧・麥基寧？菲碧・麥基寧！希歐當然知道這個人，她是駕駛梅塔星艦成功往返時空的女人！是將所有理念實現成研究計劃的女人！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就是從過去的時空帶回來的！另外從過去來到這裡的還有三名航太科學家，眼前的人正是其中一位！
他差點就忘記這個人並不屬於現在這個時空——
「很抱歉我必須告訴你壞消息，麥基寧在意外中喪生了。」希歐說，他觀察了一下伯雷的反應才接著說道，「我可以把詳細資料給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薩蒂點點頭，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真的是個不小的打擊，一時間有點難以說上話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女人會這麼突然就⋯⋯死了！她的記憶⋯⋯他還記得當初讀到她過往記憶時是多麼震驚，一切都只為了死於意外的兒子，現在自己也因意外而亡⋯⋯
「至於里昂・懷特⋯⋯我不認為我有在名單中看見過這個名字。」希歐想了想，相對保守地說道，「如果他還活著也許⋯⋯他並不在歐、亞、北美支部，總部更不用說了，希望這能幫到你。」
離開前最後一眼，希歐清楚看見伯雷臉上的神情，他果然非常精明！光是這樣就能明白自己話中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那個眼神，他就像早就猜到了一般冷靜、篤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