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失控 III
「博士，請跟我來！」桐恩・納吉一把推開隔離門，也不管合不合流程，連隔離衣都沒穿就大步走進里昂的隔離間。她低頭看著還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怎麼還不趕快站起來！
「去哪？」里昂愣愣地問。從女人闖進來開始到站在自己面前只花了幾秒鐘，而這幾秒只夠他把腳從床上放下，連手上的晶板書都來不及放下來。
發生什麼了？為什麼要這麼急匆匆？他望著居高臨下盯著自己的女人，腦中不斷思索上次會談過程中，究竟有發生什麼會衍生問題的談話內容嗎？但理論上自己的工作範圍也只剩研究輔助了啊！再怎麼逼迫，也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所以她為什麼要這樣闖進來？而且連隔離程序都不管了？
「有樣東西要給你看，我邊走邊解釋。」她雖退開一步，但那架勢貌似是想伸手把他拽起。
里昂丟下晶板書，跟著對方走出隔離間，克里斯汀就站在門外等著，身上穿的跟平常不太一樣。等等⋯⋯他手上提的是把大型雷射槍？為什麼要？之前從未看過他們這麼明目張膽的把槍枝外露，從進來隔離所開始就沒有。
這裡肯定發生什麼了！所以是什麼？
一離開隔離艙，里昂就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怪異腥臊味，只是沒有很濃，淡淡的卻很刺鼻，只有一瞬間，很快就聞不到了。這是他被隔離以來第一次走到外面來，除了隨處可見的人以外，還多了很多間隔離艙。每走一兩步就會遇到人，有時候是一群人，有男有女，看起來幾乎都是研究員，身上都穿著隔離服，帶著帽子、面罩，看不出臉⋯⋯
反觀克里斯汀、桐恩・納吉跟自己，一個全副武裝、手提雷射槍，一個跟平常一樣是套襯衫還踩著平底鞋，自己則是連半套規格都算不上的隔離衣，沒有帽子，凌亂的頭髮、鬍渣外露，落魄的要命。從研究員旁邊經過都感覺非常格格不入。
她不是說邊走邊解釋嗎？怎麼到現在還一句話不說？
里昂想開口卻一時不知怎麼起頭。只能先抬頭張望四周，看看這個跟之前天壤之別的地方，周圍有什麼特殊東西可以當作訊息解讀。一間間隔離艙就像小房子一樣各自獨立、互相鄰近，研究員就在這之中來回穿梭。外面是個巨大的米白色屏障，隔絕火星的空氣同時製造跟地球類似的氣體種類；屏障很大很大，足夠涵蓋整座隔離區，上面有蜂窩狀的六角形花紋，紋路閃著略黃的柔光。
隔離艙也有分大跟小，相同大小的聚集在一起，很好區分，一看就知道差異在哪。道路很直，視力好的可以直接望到盡頭，但基本上都會被人擋住。腳下踩的是火星紅土碎石，沙塵踩起來很細很滑，可是這些訊息根本沒什麼屁用⋯⋯
這裡的人真的很多，三不五時會有人站在旁邊，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站在那，視線一直跟著里昂他們。因為面罩關係，所以里昂看根本就不見他們的臉甚至是眼睛，但從剛剛開始，有些人遠遠站在那，面向他們，一路到他們靠近、經過面前、再走遠，始終面向他們。
這感覺真的說不上來的詭異。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或許是臉上還是頭上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才會⋯⋯也沒有啊！沒有不該有的，那就是少了該有的！為什麼全部人都穿成這樣，只有他們這麼隨便？防疫漏洞！他們被當成防疫漏洞了！
而且這女人到現在還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他不提問就不打算開口了是嗎？
他捂上嘴想開口，卻在經過一處路口時，被人群擠到水泄不通的檢測門吸引了注意。檢測門兩旁各站一排全副武裝的安檢員，人手一把雷射槍放在胸前，對面前不斷嚷嚷叫喚的研究員視而不見，檢測門關閉的紅光沿著門緣周圍恆亮著。
為什麼？這裡的人不能出去嗎？
「我們不能離開這裡？」他問。聲音被手遮掉大半，聽上去嗚嗚嗯嗯的不太清楚。
「還記得前陣子給你看的影像嗎？」桐恩・納吉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她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里昂，那一眼欲言又止。
「哪一部？第一部還第二部？」他還是沒有把手放下來。
「第二部。」
「記得，怎麼了？」
「你待在隔離間的時候，覺得裡面的防疫設施怎麼樣？」又是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床可以再軟一點。」他似乎也沒有深思問題直接回答，「所以？這跟那有什麼關聯？」
「床的方面我們是聽從安排，無可奈何。我指的是整個內部設計，不論是材質、結構、設計還是功能，都能把所有感染源最大化的與外界隔絕，你認為呢？」
噢！原來是指這個！他想了想，確實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建料材質很講究，功能也很新穎、富含人性化，只是空間小了點。一體成型的設計概念確實精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漏縫，相對安全，待在裡面他根本聽不到、感覺不到，甚至聞不到外面的任何動靜。也是這次踏出隔離艙，他才終於意識到原來裡外的空氣聞起來這麼不一樣，一個平靜單調，一個多元流動。
「恩，這點我同意，然後呢？」他點點頭。
「為了安全，同時也為了研究，我們不會隨意搬遷被隔離的樣本，你懂我意思嗎？如果需要採樣也必須嚴格遵守規則，不活化、不接觸、不停留。沒有人想把小命搭在這上面，所以都非常配合。」
話到這裡就沒了。里昂還在琢磨這段話。樣本？採樣？隔離？什麼意思？是指紅紅軟軟的長滿觸手的東西嗎？這時他們前面又是一扇檢測門，跟之前那扇一樣擠滿了人，兩邊也還是站了持槍的檢測員，門邊的紅光一樣沒有熄滅。那些人因為出不去而跟檢測員發生了比剛才更激烈的口角，看起來好像就快演變成肢體衝突⋯⋯
但他們有槍，那些人是知道的，所以還是沒有邁近最後那一點距離。只能不斷地透過叫囂、抗議、挑釁來發洩對政策的不滿與疑惑。
「所以妳想表達什麼？我不懂。」里昂說。他發現他們正在一步步靠近那扇像示威現場的位置，檢測員也看到了他們，什麼徵兆也沒有就像保鑣一樣立刻把研究員推開清出一條通道。
封閉的檢測門在克里斯汀抵達前轉成了亮綠色，里昂跟在兩人身後順利的進入檢測門。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用什麼心情走進這扇門的，只記得兩旁高矮胖瘦的男男女女戴著一摸一樣的面罩，人群隱忍快要爆發的情緒體現在他們死死盯著他的視線，什麼聲音也沒有，後排的竊竊私語都聽不見，現場安靜地令人窒息。
「有人冒用了研究員的身份晶片進入隔離區，所以才會限制出入。」門一封鎖桐恩・納吉就開口，「直到調查結束，基本上都只入不出。」
冒用身份晶片⋯⋯？里昂低頭打量著自己的右手。戈登的身份晶片也是那樣被盜，兇手還大搖大擺的跑到實驗室、竊取樣本、惡意散佈感染，造成無數死傷。會做這種事的人，恐怕只有一個！他知道是誰！就是他三番兩次不斷提起的名字，那名志願者！而更令他費解的是，難道桐恩・納吉派遣的人手到現在都還沒找出這個人？
不是說下令格殺嗎？該不會連人都沒找到所以殺不了？該死的！里昂是真心實意打從心底希望、非常渴望聽到艾曼達・凱利的死亡消息！她不配擁有生命！
「有查到什麼嗎？」他問。
這個地方跟隔離區完全不同，地上停放了大大小小的移動裝置，有探測車也有運輸車，有偵察機也有蜂鳥，米白色屏障就是從遠航艦一直向外延伸包覆，人們不用穿戴太空衣就能在這片區域內自在行動，除了要適應重力外沒有什麼其他特別的地方。遠航艦敞開的大門斜斜地插入紅土裡，越是走入艦體內部越是能聞到空氣中的化學味。
不知不覺，克里斯汀已經悄悄地走到了他跟桐恩・納吉兩人後頭，女人與他並肩而行。
「事情是這樣的，」她說，「被冒用身份的研究員叫卡蜜拉・道奇，她現在被我們保存起來，雙手手掌被割斷、全身多處遭到刺傷⋯⋯」
「我們現在要去看她的屍體嗎？」里昂問。
「⋯⋯我知道這與你無關，但我獲得了一些情報，內容跟你所知道的可能有些重疊，因此才想請你來——」
「我知道了，讓我去看看她。」
「還有另一件事，」她點點頭繼續說，「存放在隔離艙裡的樣本消失了，然而卻在凈水槽裡發現了另一種生物，我懷疑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關聯。」
「隔離艙裡的樣本消失了，那妳為什麼不把人都撤離出去反而是限制出入？兩者的關聯在哪，懷疑總會有證據吧！」他說。
「盜用身份晶片的人似乎很擅長用餌引誘掠食者，毫髮無傷地把東西帶走。」
「檢測門難道沒有發揮作用嗎？」
「我們先來討論在那之前的問題，這些生物的狩獵本能都極為強烈，你覺得變異體不選擇食用她的原因是什麼？」
「或許跟檢測門一樣。」
桐恩・納吉沒有回應，順著她的腳步，三人進入一扇艙門，艙室裡沒有其他人，一根根透明圓柱管井然有序地由頂部垂直降下。靠近艙門的全是空的，深處有幾管裝滿了液體跟屍體，旁邊的光板上描述了各種可見、不可見的傷勢以及死亡原因。
卡蜜拉・道奇，全身多處擦挫傷、雙手手掌全斷、多個內臟器官裂傷、頭部遭到重擊，死因是失血過多。
可想而知，當她遭到擊打暈厥後被斷掌的痛驚醒，她發現有人弄斷了自己的手，所以盡力抵抗甚至想方設法逃走，但很快因失血過多而失去行動能力，一次又一次地被對方嘲弄性的不斷毆打直至死亡。
「這些資料你看一下。」桐恩・納吉把一個艾爾光板遞到里昂面前。里昂接過光板迅速把上面琳瑯滿目的資料看了遍。
這下他非常肯定為什麼桐恩・納吉要帶自己來了，她想向他確認兇手是誰，即便她手上有志願者的名單，但她不確定犯案者究竟是誰，所以猜想自己可能認得出來。
其中有個影像把兇手從頭到尾的行徑都記錄得一清二楚。是個女人，竟然大搖大擺地走進隔離區，那時候周圍還沒有安檢人員。她身上穿的跟其他人一樣，帶著面罩也看不見臉，難怪只要通過身份檢測就不再會有人理會。女人起先是在外圍亂晃，接著鎖定了目標，混進了隔離艙，活活勒死一名研究員再把屍體拖到隔離門前，打開隔離門⋯⋯
屍體很快就被一團柔軟得像液體般的生物覆蓋，原本猩紅的顏色漸漸轉成了深棕色，看上去變得更加黏稠、有彈性。變異體很快就朝門口的兇手伸出觸手，但女人轉個身就脫離危險範圍，直到龐大的軀體徹底離開隔離艙，研究員的屍體也沒被留在原地，只剩一灘不太明顯的血跡。
女人跑跑停停，像是在刻意引導變異體一路往檢測門爬行。那時後附近完全沒有人經過，當變異體接觸到隔離門時竟毫無反應⋯⋯那東西就這樣被帶走了！
他往旁一滑，這次是一堆照片，看起來應該是事發現場拍的照片，地點在凈水槽。第一張是黑得徹底的水，一點也不反光。第二張是某個東西從裡面被打撈出來，外觀濕濕爛爛，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第三張是在實驗室裡拍的，他們把撈出來的東西放進觀察皿裡，基因分析結果跟之前里昂給的樣本有非常高的相似度。
接下來的照片都是在實驗室裡拍的，一張張開始慢慢拍出那東西的基本輪廓，有牙齒、有顴骨、有下顎、有胸骨、有四肢⋯⋯
那是什麼東西？里昂完全沒見過那東西，一個也沒有。他不停翻看其中兩張，牙齒的跟下顎的，那看起來好像還未成年⋯⋯是幼年體？那些生物會繁殖？
但是繁殖器在哪裡？是有性生殖還是無性？
「你怎麼看？」桐恩・納吉瞄了一眼那兩張被不停翻閱的照片。
「我不確定⋯⋯但看起來很像⋯⋯有些骨骼還能繼續發育⋯⋯」
「你覺得牠們在繁殖？」
「我不知道。從妳們抵達之後發現的生物我一個都沒見過，但我有機會見到的跟研究的那種變異生物並沒有生殖系統。」
「或許是還沒有發現？」
「⋯⋯或許吧。」里昂把光板還給對方，「如果牠們持續在變異或進化。」
「那你覺得製作出疫苗需要多少時間？」
「我覺得直接炸掉比較快。」
「火星的霍姆斯特克礦脈含量非常高，目前開發量還不到10%，我不認為公司會放棄這裡。」
「妳把淨水槽裡的東西撈出來後，是把整座淨水槽換掉還是不停換水？」
「淨水槽已經被污染了⋯⋯」
「對，火星已經被感染了。」
「要摧毀生命當然非常簡單，但如果要理解透徹就需要不斷從錯誤中嘗試。地球也曾經經歷過幾次瘟疫大流行，最後科學家仍然戰勝了它們研發了疫苗、製作了水源系統，同樣的方法只是用在不同星球上而已。」
「別忘了，起源是一顆隕石，我們對它一無所知！」
「以前的人不也認為地球是平的？」
「妳這個比喻很怪⋯⋯」
「別裝了，你聽得懂。我們只是知識跟技術不足而已，不代表我們什麼都沒有。」她看著保存器中的死者，「你覺得這會是誰幹的？」
「⋯⋯一個人很難辦得到全部。」
「志願者互相認識嗎？」
「基本上不認識，但這個很複雜，他們會因為各種原因得知自己並非唯一參與這項實驗的志願者，這些記憶會儲存在大腦中。現在實驗已經中斷，實驗者產生的記憶紊亂期也已經過了⋯⋯如果他們為此找向彼此，我並不感到意外。」
「但他們不是應該被單獨安置嗎？」
「之前不是有找到一名志願者嗎，她逃了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知道其他志願者被安置的地方？」
「為了方便管理，他們都在同一棟研究大樓。妳不是說為了防止感染擴散所以要處理掉那些志願者嗎？」
「我想你可能誤會些什麼了，我的意思是，當我們派遣的人員發現帶有特殊記號的實驗對象時才會進行處理。我們不會特別去做尋找的動作。」
「那妳最好現在開始找，看看她是怎麼把東西丟進——」
轟隆——
講話的同時，不該出現的巨大爆炸聲忽然在幾人身邊響起，距離近得就像在旁邊一樣，整座遠航艦被震得天搖地動把他們嚇到原地蹲下，克里斯汀護在桐恩・納吉身邊，里昂靠著玻璃雙手護頭。吊在上面的圓柱形保存皿一根根的大力晃動，就連里昂身後的都晃到差點打到他，他趕緊退開，但周圍的保存皿不規則的瘋狂擺動，他被卡在中間動彈不得。
所幸克里斯汀看準時機將里昂拉了出來，不然他就要被兩根相撞的玻璃活活壓斷成兩截。
爆炸聲竟然還在繼續，每一聲都震得人頭暈目眩，中間還夾雜著警報聲，只是這點警報在爆炸面前根本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注意。三人被晃得根本站不直，半跪半爬的朝門口過去——
「趴下！」克里斯汀大吼一聲。但他的聲音被爆炸削弱得出奇嚴重，里昂跟桐恩・納吉全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迎面撲倒——
一團火舌衝進門內，恐怖的高溫從里昂臉上迅速掠過，他只感覺皮膚一片刺痛就看到克里斯汀全身被火焰包覆。他把掙扎中的克里斯汀推倒在地，脫掉衣服不斷拍打對方身上的火焰，一團黑色煙霧隨著火焰一下下被拍熄而竄出。
身上的火是成功撲滅了，但克里斯汀也遭到嚴重灼傷，身上的衣服被融得不成原型，整張臉跟手也都被燒得又焦又紅，只能痛得不斷呻吟，鮮血隨著他的移動翻滾在地上逐漸蔓延。
不知不覺爆炸聲停了被警報取代，空氣被燒得焦熱刺鼻。
桐恩・納吉在里昂滅火的第一時間就將艙門關了起來，現在正不斷與外圍人員聯繫，想搞清楚這場爆炸究竟是怎麼回事。由於現場沒有任何可以充當急救的代替物，所以里昂也只能東翻西找的想找出能灑在克里斯汀身上的低溫液體，卻發現這裡的管線全都配裝化學液，沒有半個可以直接接觸人體。
漸漸的，克里斯汀沒了聲音，不斷想退去裝備的手也垂了下來不再移動⋯⋯
明明深知一切可能都已經來不及，但里昂還是衝到艙門前試圖把門打開，感應板很燙非常燙，燙得他馬上縮回手。而桐恩・納吉也在這時阻止了他——
「等一下！溫度還太高先別開門！」
「那妳告訴我該怎麼辦？」里昂指著地上沒有反應的克里斯汀。
她只看了一眼搖搖頭，抓著里昂的手沒有鬆開，「他沒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