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齒輪 III
「所以⋯⋯妳就這麼跟他說？真的拆夥了？」
兩名女子面對面隔著張大型工作桌而坐。長型方正的格局、明亮的照明、簡單的色調、實用的設備。只要操控者願意，可以隨時利用工作桌的面板查看實驗室中進行的所有程序。井然有序、一目了然在在都說明了這裡的性質——這裡是座小型生物實驗室的主控室。
實驗室有三層樓，由不同實驗生物分別進行各種不同階段的實驗：藥品製作與改良、投藥後生物行為、生理及腦波監測、對照環境、食物與情緒刺激⋯⋯等等。實驗室設備的性能與連貫性都與亞洲第二支部給予的要更加完整、仔細。
這令索婗雅不得不感到訝異。
「是啊，而且還是在截止日前一週。」索婗雅笑著說，「教授的臉都綠了。」
「但大會規則不是要團隊合作？你們兩這樣一拆，要怎麼繼續？」女人好奇地問。她的坐姿自然且優雅，卻總令人感到放鬆不拘謹。這或許就是索婗雅願意與她交談的原因之一。
「總之，我們倆都成功臨時找了搭擋繼續設計比賽。」索婗雅回憶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結果非常不盡人意就是了，連提名都沒有。」
「伯雷也沒被提名嗎？」
「⋯⋯沒有。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後來會再度合作的原因吧！」索婗雅說。事實上這些過往細節她都已經不太記得了，即便已經強迫自己接受這種事實，但經過這次回憶後她仍然感到一股不甘在心頭。
「你們真的很像！也難怪會是這麼好的朋友！」女人笑著說。她看了一下索婗雅帶著微笑的表情，才接著道，「不知道伯雷是不是也記得這部分？」
想必他記得的細節比自己清楚吧！索婗雅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女人像是讀懂她的心思，繼續說道，「我時常告訴自己，就算忘記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只要想辦法找回來就行了。」
「那東西找不回來的。」
「那很有可能是方法錯了，就像你倆曾經拆過夥。」
更令索婗雅有些難以招架的，是來自於對方的用心程度，從很多極小的細節中皆能看出昔拉・沃爾特的專注與耐心，比如說對自己的了解程度。這個女人就像個多方綜合體，聲音平靜溫和卻總能說出令人震撼的話語，卻又能很好地控制在索婗雅的底線內，從不越舉。
她有些不明白，自從成功穩定核心並帶回五號研究站後，沃爾特的注意力竟然不在核心那邊，而是自己身上。而且從這幾天的交談中，索婗雅隱約感覺對方也有一些隱晦的過往，跟自己非常相像，但她卻問不出任何細節，也完全沒辦法用自己的存在價值或專業來作為交換⋯⋯
真的很棘手⋯⋯因為她發現自己已經漸漸被內心的躁動影響，她想找回記憶，真的很想！但越是花費心力在研究上，她就必須越靠近基金會，這與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更重要的是，她完全相信基金會在得到她的研究成果後會用在什麼上面！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她要將記憶碟交給薩蒂的原因。
「看得出來妳猶豫的原因。」沃爾特說，「很遺憾這點我無法向妳保證什麼，頂多就是妳的人身安全。」
等等！她剛剛說什麼？她說她看得出我猶豫的原因？我的人身安全？索婗雅突然感到背脊發涼，這很可怕！對方是總部部長！任何一點破綻都會變成糟糕的結局，她開始擔心自己會成為基金會控制薩蒂的手段——
「妳說安全？這是威脅？」索婗雅說，語氣裡不帶任何一絲疑問。
「噢噢⋯⋯很抱歉讓妳誤會了⋯⋯」沃爾特誠懇地道歉。她頓了頓後解釋，「我的意思是，無論是什麼職業，都會希望自己耗費精力得來的心血成果能在自己手上，我能理解妳的擔憂。但事實上，這裡的資源確實是非常難得的，要使用就要有相應的代價這點我並不否認。至於我說的人身安全⋯⋯畢竟這是實驗，存在任何風險，在這裡，我並不樂見任何意外，希望這能解開妳的誤會。」
她的表情、眼神、說話的方式、語調，全都堪稱完美精湛，索婗雅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抓不到任何瑕疵，若再繼續追問就成了自己的刁鑽。
「如果我說讓我猶豫的並不只這些呢？」索婗雅問。
「那會是什麼？」
「妳應該知道我並不屬於這個時空，對吧？」
「妳想要回去？」
「妳應該不否認基金會這些行為背後造成的亂象吧？」
沃爾特笑而不語。
「我很清楚代價，」索婗雅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但你們試圖抵銷這些東西，我不能說這不可能，事實上，是我辦不到。」
這句話成功引起部長的疑惑，但她仍很好地當個聆聽者，耐心地等待對方解釋不提任何問題。索婗雅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沈穩的人，彷彿過去早已見過各種風雨。這讓她開始好奇對方曾經提到過的每一個細節，什麼樣的事情成就了現在的她？
「有一種藥，它能在我最失控的時候穩定雜亂的記憶，而製造這種藥的方法只有一個人知道。但他已經失蹤很久，我找了他很久，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們同時登上梅塔星艦。」索婗雅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的眼神從困惑變成了好奇，「我的丈夫，里昂・懷特。」
索婗雅其實並沒有把話說完，但沃爾特的神情已經透露了一切她所想講的。這次，換她等著對方的回應。
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沃爾特調整坐姿，從原本放鬆的姿勢變得謹慎，她一手搭在頸後另一手在工作桌上輕輕敲打著⋯⋯
「這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她說，「丈夫失蹤了，如果我是妳，我一定會翻遍每一個地方每個角落，甚至無法靜下心來。我很佩服妳，還能如此從容地面對各種場面。」
索婗雅皺了下眉頭，這話怎麼講得好像她完全不在意自己丈夫似的？而且沃爾特已經不再看向自己，而是似有若無地看著桌面。
「不管妳怎麼想，我確實能理解記憶紊亂帶來的各種困擾，遺失的過去會扭曲甚至改編原本應該記得的事物。有時候我不禁會想，真的是這樣嗎？還是說這並不是事實？索婗雅⋯⋯妳⋯⋯確定你們真的有同時登上梅塔嗎？」
憤怒！這是索婗雅現在唯一的情緒！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瞪著眼前的女人！
昔拉・沃爾特看了一眼對方，時不時敲打桌面的手指仍然沒有停止動作，「妳說的藥呢？有收起來嗎？還是⋯⋯妳希望有那副藥的存在？」
這是她第一次狠狠地踩中索婗雅的底線——
「出去！」索婗雅憤怒到極點，她腦中閃過所有事發的記憶，出錯的是過去而不會是現在！她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向對方解釋任何東西！
女人停止敲擊緩身站起，她的身材高挑，俯視著索婗雅憤怒的眼神，「好！但我建議妳多懷疑自己。」
說完，她跨步就離開了主控室。
索婗雅坐回懸浮椅上。那女人竟然⋯⋯她發覺自己已經氣到渾身顫抖。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著沃爾特所說的話，這使她沒辦法冷靜，她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座實驗室，讓自己醒醒腦。
四號研究站位於總部北方，與位於海底的五號不同，有三分之一的面積露在地表外，是總部設施唯一有地表建築的研究站。簡約甚至有點過於簡單的木造千人小鎮覆蓋在白雪中，若是沒有穿著足夠很容易凍傷失溫。
索婗雅全身包裹嚴實，只露出一對睫毛結霜的眼睛，走進一間書店。她之所以會挑中這間書店，全因它特殊的外觀，從外面的櫥窗看進去有著整排的紙本書籍，這非常引人好奇。然而，當她踏入書店才發現那僅僅只是外觀而已，這裡面完全沒有任何紙書，內部也全是堅固的科技牆。
這座小鎮全是如此。
若搭乘蜂鳥飛航機從上俯視這裡，都會認為此地是地球僅存的木造小鎮。然而內部卻並非如此。
索婗雅在書店中隨意走動著，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台奧托站在櫃檯的位置。她曾經想過惡作劇，拿著一台晶面板走出書店，結果她發現只有放下手中或口袋中的東西才能打開門。而那台奧托始終站在那，既不出聲也不做任何動作，就像知道她會放棄那樣等著她來到自己面前。
「妳好。」奧托說。
「你好。」索婗雅忍不住湊近奧托，觀察著它那雙閉著的雙眼，「你在這待多久了？」
「1830天又16小時。」奧托回答。它說話時臉部下方會出現淡藍色的光，代替嘴巴。
「五年了，這裡有多少人來過？」
「不多。」
嗯？日子算得很清楚，人卻不給數字？
「我是第幾個進來的人？」索婗雅問。
「第19個。」
「還真冷清。」
「就跟外面一樣冷。」
奧托會有這種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這讓她笑了出聲，「哈哈哈！誰教你幽默的？」
「設計我的人希望我能適時地舒緩人們的壓力。」
「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這座小鎮要設計成這樣嗎？」
「妳是說設計成什麼樣？」
「木造的外觀。」
「他們說人類的眼睛跟大腦其實並非同步，大腦是依照原本固有的經驗來處理信息，面對熟悉的事物最容易感到放鬆。這種少見卻深植記憶的建築樣式最能引起大腦的舒適反應，如果妳仔細看看，會發現這裡其實跟一開始看見的不一樣。」
「⋯⋯好喔。」索婗雅半信半疑，「你對每個人都這麼說嗎？」
「19個人之中只有妳這麼問。」
她抱著試試無仿的心態走到外面逛了一圈。雖說算不上有多令人訝異的不同，但她確實注意到被白雪覆蓋的小鎮，確實不如首次走過那樣充滿親近感。
那些看似是橫條的圓木、紋理、陰影，完全僅僅只是科技牆細緻入微的色差，就連那扇櫥窗、那些似乎擺在內部的書籍都只是不同色澤與紋路而已。
雖然這在索婗雅走進書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但這次走在外的感受卻截然不同，甚至多了點陌生與疏離感。不時反射雪光的建築其實很早就透露了玄機，只是這種訊息正好被她的大腦過濾掉了而已⋯⋯
這種少見卻深植記憶的建築樣式確實最能引起大腦的舒適反應，那台奧托⋯⋯還挺有趣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心緒平靜了很多。再一次地，她開始回想著與里昂一同登上梅塔的種種細節。
她很確定，他們倆確實是一同登上星艦，因為他們一路都在交談。而談論的內容是那架失事墜入星球P-51的飛航艦，里昂對於那架飛航艦上是否真的有人抱持著懷疑態度。
「他未必在上面，這只是他想讓大家看到的而已。」里昂當時是這麼安慰自己。
直到克萊德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才證明了里昂的觀點是對的——薩蒂還活著。
索婗雅陷入沈思，她開始回想稍早的爭執，那些令她感到違和的轉變。沃爾特一直以來都給她友好的印象，她的一言一行全都有高度一致性，那個女人給人實在的感覺，跟馬丁完全不一樣。
馬丁的說話方式跟態度完完全全沒有半點真誠，即使他用最誠懇的語氣也一樣。
不懂！她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在她解釋藥物的時候沃爾特沒有反應，而是等到她提到了里昂才變了一個態度？索婗雅下意識複製了沃爾特當時的動作，將一手放在頸後、另一手舉在桌面的高度⋯⋯
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在交談過程中出現這種奇怪的動作，這很刻意⋯⋯直到她的手摸到頸後植入晶片的位置，那微突的疤——
如果那個女人身上也有契約晶片？
該死！
索婗雅立刻衝向實驗室，推開主控室的大門！一個熟悉的背影不知何時就坐在那，等著什麼⋯⋯
「妳跑哪去了？」那人回過頭，是薩蒂。他一臉驚訝地看著滿臉冰霜的她，「妳⋯⋯去哪了？」
「先別講話！」索婗雅指著他。接著來到桌面對側，也就是沃爾特坐的那個位置。
她在那張懸浮椅上坐了下來，仿照女人的動作將手放到了桌面上⋯⋯在她手指碰到桌面相同位置時，展開了一串由圓點構築而成的密碼！
是密碼！這就是為什麼沃爾特會一邊說話一邊敲擊桌面的原因！索婗雅不自覺笑了出來，那個女人！她沒辦法說出她想說出的話來！但她究竟想說什麼？
「那是什麼？」薩蒂好奇地看向桌面再看看索婗雅。
「解開來才知道。」
要解開密碼並不難，但系統卻不允許讀取？程式不相容？不就是從這編寫的嗎？索婗雅瞪著雙眼盯著那串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密碼，她解開了，卻什麼也不能看？啊？
「誰植入的東西？」薩蒂問。
「一個叫昔拉・沃爾特的女人。」
「總部部長？」薩蒂說，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在會議中，卻從未真正見過本人。
「噢對！她是部長！」索婗雅脱下厚重的外套，現在她只覺得熱得要命，「你怎麼有空跑來？五號那裡沒事了？所長先生？」
「百忙抽空送妳個禮物。」薩蒂丟出一顆記憶碟，「晚點再看吧！」
「⋯⋯好。」索婗雅拉過記憶碟，卻在這時看到桌面一閃即逝的提示訊息——
她又再度將記憶碟移動到那串密碼旁，一格小方框出現在記憶碟上方：是否將該程式移動到記憶碟？她看向對面的薩蒂。
「保險起見妳用另一顆試試？」他說。
索婗雅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想了想後說，「你左手邊的按鈕，裡面應該有一顆。」
薩蒂伸手摸索了一下，才終於看到一個不大不小的按鈕，壓了下去桌面角落便露出一個凹槽，裡面裝有好幾顆記憶碟。
「隨便一顆？」他問，隨手就拿一顆白色的。
「那都是空的，我記得。」
意想不到！將那串密碼轉移到記憶碟後，居然還要再重解一次！雖然這並不耗費時間，但這不禁令索婗雅隱隱罵了一聲⋯⋯
「冷靜點⋯⋯」薩蒂笑著說，「沒怎麼有機會見妳急成這樣，那個女人跟妳說了什麼？」
「她質疑我的記憶。」
「她什麼？」他沒聽錯吧？
「但我懷疑她另有目的，她可能也有植入契約晶片。」她說。
「妳是說⋯⋯妳問了她什麼？」
「里昂的事。」
隨著索婗雅的操作，薩蒂很快看見記憶碟上漂浮的圓點忽然轉變成一串數字。索婗雅盯著那串數字不語，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沉。
「那上面寫什麼？」薩蒂問。在他的角度看來，那像是數學公式，但卻也沒見到其他符號。
索婗雅將記憶轉向對方，上面的數字漂在空中：52.886 50° 25.19°
「前面的是行星北極赤緯度，後面的應該是轉軸傾角，如果沒記錯的話。」薩蒂說。
「什麼意思？」索婗雅問。
薩蒂指著桌上另一顆記憶碟說道，「這就是我來的目的，沒想到這個驚喜被其他人搶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