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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工作的小卒子,和人類:2-7. 大蟻窩底

山容 | 2022-02-09 12:47:49 | 巴幣 102 | 人氣 165


7. 大蟻窩底

      廉回到蟻窩裡才發現滑皮裝裂開了。

      事情很詭異,明明刀割火燒都能防範,可是滑皮這種材料有時候就會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間、地點斷裂。廉讀的書不多,弄不懂這種材料學的高深知識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接下來他還是得穿著破裂的滑皮裝,撐到下一次發新制服,才能繳回舊衣服擺脫那道可怕的裂痕。

      只是一條縫而已,藏在右側腹底下,沒什麼大不了的。在他眼前有個目標清晰又明確,其他的事物都只是累贅。廉一如往常起床,爬出蟻窩,揹起揹袋和裝備,踏上通往碼頭的道路走上垃圾浮島,踏在浮橋上的腳步因波濤而顛簸。不去思考凱子和肥貓的嘲弄,不去思考曾有的倖念,此路迢迢無止境,要自己狠下心負重前行。

      這是一個艱苦的世界,想好好活著,出門得套好滑皮裝和皮靴,否則附近的路上全是銳利的石塊和破片,要不了多久細小的傷口就能要去你的性命。面罩也得戴好,這是鐵則,誰也不知道沼氣哪時會跳出來砍你一刀,讓你陳屍糞水池。全副武裝完畢,濕熱的水氣很快就沾滿滑皮裝內部,一如公司手冊提醒的細項,舌頭記得定時去舔自己的汗,以免脫水。鬱悶難耐的早晨中,一如往常廉還沒走出大蟻窩就已經渾身筋骨痠痛沉重,昏沉沉的早晨令人視線迷茫。他穿過坑坑巴巴的走廊,沿著灰色階梯爬上街道,一時間沒注意到三天前匆匆交談過的人兒。

      「嘿。」
      廉回頭,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看錯了。雖然戴著面罩,但是那確實是凱子,人站在路旁,站在大蟻窩的出入口,灰暗破損的階梯突然間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通道,詭異到廉無法辨清具體的形象。他在做夢嗎?
      「你怎麼找到我的?」廉問道。
      「苯港的大蟻窩住的人不少,不過想救黑公主去看醫生的只有一個。」凱子回答說:「我知道你還是不信任我,不過再給我一個機會,你再說一次你的條件,我也再說一次我的。說不定這一次我們可以談出不同的結果。」

      廉看著半張臉罩在面罩裡的他,有個衝動想拔腿逃跑,那些說要談事情的沒半個好東西。只是這一次,他看起來很誠懇,動機似乎也很單純,會不會也許—只是也許,他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現在沒辦法和你說話。」廉說:「你先走吧!」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
      「我的洞是六一三號,你可以去那裡等我。」廉說:「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就相信我不會逃跑,只是去拉屎。」
      他楞了一下,然後彎腰點頭轉過身去。他絕對在偷笑,廉很確定,從他眼角的皺褶看得出來。看凱子轉身走下階梯,走下廉每天進出的大蟻窩,一切顯得好不真實。居然有人真的惦記著廉,甚至在三天後還帶著更誠懇的語氣上門,放低姿態哀求。廉突然覺得腳步輕飄飄的,拉完屎後整個人格外輕盈。

      他該不動聲色,仔細聽對方想說什麼。

      大蟻窩種種細節如今令人望而生厭,被腳步磨光的絨毛毯上發了霉,銀色的圓拱天花板東一塊西一塊,天井上掛著死貓。這棟上個世紀存留至今的古物沒有一個地方是完好的,廉住的房間從六樓沉到地下一樓,未來應該還會繼續往下。不知道是誰雞婆加裝的強化鋼樑穿出地表,住戶自行建造的階梯和出入口到處都是,把殘存的美感侵蝕殆盡。

      廉從慣用的灰色階梯往下爬,就著穿過天井的日光回到自己的房間,凱子還站在門口,和他一樣對眼前所見所聞不敢置信。

      「你住在這種地方不怕出人命嗎?」凱子問,廉聽得出來他已經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了。
      「我沒想過會有客人。」廉說。
      「你沒想到應該不只這一件。」凱子接話說:「開門吧,我們可不能在這裡站一輩子。」
      廉撥開門鎖,一道一道像演奏一樣順手,叮叮噹噹的聲音歡迎他回家。這些鎖都是他自己做的,要是沒有記清楚方法和順序,就算有鑰匙也無濟於事。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鎖。」凱子問:「你自己設計的?」
      「不是。」廉立刻說:「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但不是你設計的?」
      「沒錯。」廉硬著頭皮說:「我不會設計,我只會做而已。你可以進來了。」

      請偷笑的凱子進門很可能是廉此生最大的錯誤,只是得到一個盟友會是莫大助益,特別是廉此時此刻孤立無援。

      「你這邊坐。」廉把板條箱讓給凱子,自己坐在窗台上。凱子拿下面罩,視線掃過房間,掃過那些一格一格像是積木一樣的箱子堆到遮住牆壁,攤在地上的睡袋還有一個人形的痕跡,挖寶工的裝備和揹袋已經整理好躺在角落。
      「我們都說那些東西是龜背。」凱子說。
      「你說我的揹袋?」
      凱子點點頭。「我有時候會看到爬類揹同樣的袋子亂爬,他們揹東西的樣子很像烏龜。」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廉也摘下面罩放到一旁。「再說一次你的條件。」
      「你生氣啦?」凱子問。
      「我為什麼要生氣?」廉反問。
      「我不確定,是因為我說這個東西是龜背嗎?可是你們應該也有同樣的說法,我確定有聽挖寶工這麼說過。」
      「你可以走了。」廉站起身,打算把連坐都不肯坐的凱子趕出門。
      「嘿,不要緊張,我沒有——」

      廉瞪著凱子,凱子總算有所警覺,把不安分的手收回慢慢往後退。他用腳把板條箱勾到身邊,慢慢坐下來。

      「你看,我坐下來了,我們可以好好談。」凱子說:「我只是喜歡講一些垃圾話,沒有要笑你的意思。」
      廉退回窗台邊,應該要冷靜一點,把人嚇跑對他自己沒好處。
      「說說你的條件。」
      「我的條件很簡單,我要在一個月之內,拿到足夠的點數幫我們大仔請醫生檢查身體。我算過了,我總共需要一百張維修卷。」
      「我沒有這麼多維修卷。」廉承認。
      「至少比我們這些垃圾魚更接近目標一點。放心,我們也會自己出一分力,現在是非常時期,任何一張能弄到手的維修卷我都不能放過。」凱子攤手說:「我的條件就這麼簡單直接,現在換你說說看你的。」
      「我只想要蘭回家。」廉說。
      「你說過了。我要怎麼幫你?」
      「如果她回家卻沒點數可以看醫生檢查身體,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凱子抓抓頭。「不然我這樣問好了,如果你有點數,她卻沒辦法回家,那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廉自己會不知道嗎?如果一個垃圾魚可以輕易解開他的困境,廉也不用困在蟻窩裡這麼久。

      「我可以幫你,只要你開口我就可以想辦法幫你。」凱子說。
      「你的朋友呢?」廉冷冷地問。
      「我就說我會幫你了,幹麼非要把其他人扯進來?」
      凱子的口氣是不是有點不耐煩?直覺在廉的腦中畫出一幅畫,畫裡意見相左的凱子和肥貓大吵一架,各自走向不同的歧路。
      「你不能笑我。」廉把拳頭藏起來,身體挺直說話。「先保證你不會像在薛老闆的時候一樣笑我,我再告訴你我的計畫是什麼。」
      「喔?你有計畫?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開始。」凱子微笑。「說說看你打算做什麼。」
      「我要綁架一隻爬類。」
      凱子不動聲色。「為什麼呢?」

      廉搓搓手指,和三天前比起來,第一階段目前進展還算順利,是很大的進步。可是接下來的事情連他自己多年來不斷反覆自問,都沒辦法找出一個合理通順的解釋。凱子會相信嗎?憑什麼相信?特別是這件事又牽扯到他最敬愛的白鬼阿墨斯,廉有預感第二階段會再一次難堪收場。

      「我姊姊是被人帶走的。」廉說:「帶走她的人以為我死了,那個時候他和他的同夥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
      「爬類只要死掉的那個。」
      凱子睜大眼睛,廉等著他衝出房間。
      「爬類只要死掉那個?你是說爬類吃屍體那件事嗎?」凱子說:「你知道那是亂傳的吧?」
      廉鬆了一口氣。「我知道爬類吃屍體只是亂傳的,可是我講的故事是真的。我原本也以為我姊姊死了,而我運氣好沒被清潔隊發現收走,可是這些年她又出現在電視上,然後、然後……」
      「等等、等等,我聽到都亂掉了。」凱子伸出手要廉停下。「你從頭再說一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廉深呼吸。可以的話他當然想說清楚,只是事隔多年,很多細節早就磨損了。「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大概。事情發生的那一年我很小,而且還在發高燒。你要知道我和我姊姊蘭是孤兒,平常都在碼頭撿破爛過日子。那些挖寶工不肯去的小洞,我們兩個就會去鑽。」

      凱子臉上的表情沒有波動。他們都是在碼頭出入討生活的人,廉說的故事十之八九也是凱子小時候的經歷。這給了廉一點信心,能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我們一直是相依為命,互相照顧對方。可是好日子過不久,我們兩個開始生病,去那些不該去的地方沾染到的毒素開始發作。高燒、咳嗽、流淚、流鼻涕這些症狀都有,原本給我們工作的挖寶工把我們趕走,蟻窩的鄰居燒掉我們的房間。」
      說起這些事,廉好像還能聞到汽油的氣味。
      「那一年的酸雨特別大,我和蘭發著高燒在雨中亂走,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才好。就這樣迷迷糊糊亂走,走到苯港地下街。你知道地下街吧?那個之前發生過火災,已經沒人用的地下街?因為那邊沒人,也不會有人趕我和蘭走——你怎麼了嗎?」
      凱子似乎有點坐立難安。
      「沒事,你繼續講。」凱子說:「我只是想到以前常常有人說地下街有鬼。」

      廉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話,只好哈哈兩聲算是捧場。要是凱子知道自己的笑話成真,地下街真的有鬼不知道做何感想。

      「好,我繼續說,只是接下來的事你也差不多知道了。」廉說:「兩個發高燒的孩子沒得吃又沒得住,躲在沒人的地下街還能做什麼?我們只是在那裏等死,希望死的時候至少周圍是安靜乾爽,沒有滴滴答答的雨聲。
      「然後,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兩個傢伙來了。我那時候已經視線模糊,我沒看清楚他們的樣子。可是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檢查我們還有沒有脈搏和呼吸,然後其中一個說了剛才我告訴你的那句話,大個子把蘭抱走。」
      「爬類只要死掉那個?」這次凱子問話的口氣多了遲疑,甚至有一些些恐懼。「你說你視線模糊,會不會聽錯了?」
      「他們走了之後,我全身痛得像被人痛毆一樣,等我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了,左腳也廢了。」廉說:「我承認我不是什麼記憶高手,可是那種痛你會記得一輩子。」
      是的,失去蘭的痛,廉一輩子也忘不了。當他睜開眼睛發現姊姊消失的時候,胸中那股空虛狠狠將他的心臟壓扁,痛得他希望自己乾脆死一死算了。
      「我爬回地上,想盡辦法找她。我偷東西、偷水,想盡辦法保住小命,每天晚上哭。直到後來,時間慢慢把一切沖淡,我把自己沒用的左腿交給永氰集團的技師砍了,成了挖寶工。」

      廉從凱子的臉上看見憐憫,真是奇了,通常他的故事不會引起太多共鳴。苯港陰暗的碼頭小巷裡每個人都是這樣生活,只不過廉的故事多了一個失蹤的姊姊而已,多了一點驚恐的過程。仔細想想,其實整個故事和其他人的人生相去不遠,童年僅有的溫暖消失,然後掙扎求生的成年人粉墨登場。

      「然後她又出現了,雖然過了好幾年,她的樣子變了,可是我看見她出現在電視上。蘭上電視,我在薛老闆看見她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蘭上電視了所以一定沒有死。那兩個帶走她的人救活了她,可是蘭卻沒有回來找我,她一定是遇到麻煩沒辦法解決……」

      廉呼吸變快,他試著不去想蘭可能發生什麼事,那些想法太可怕了。他會去把蘭救出來,他們能夠逃出生天,現在線索送到門前,廉要抓住機會。上次是他太蠢了,為了無謂的自尊鬧脾氣,這一次失而復得必須把握。

      「你還好嗎?」凱子走上前來。「你有氣喘還是什麼嗎?你好像快要昏倒了耶。」凱子沒說錯,廉頭好昏,激動的心情難以平復。他原先還有辦法偽裝,但是剛剛他說得太多,把自己心防都給卸下。他要小心,不能讓凱子看出端倪。他需要幫手,對他而言最有價值的幫手就在眼前。
 
      爬類只要死掉那個。

      在他記憶中的人影如是說。
 
      做好紀錄我們就離開吧,阿墨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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