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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工作的小卒子,和人類:2-9. 過去的地下街

山容 | 2022-02-23 08:31:35 | 巴幣 102 | 人氣 177


9. 過去的地下街

      城市的夜景其實是種諷刺,那些光是假的,一旦真正的太陽浮出地平線,所有偽造的產物都得收束消失。每當黎明到來,蘭就知道是時候面對真相。他們得快點離開藏身的街角,可怕的機器運轉聲正在逼近。廉還不肯起床睡醒,皺著臉鬧脾氣,不肯放下那塊已經皺到不成人形的纖維毯。

      他在發燒,蘭也是,高溫讓他們頭昏眼花。

      「起來。」
      「不要。」廉用毯子蓋住眼睛。「我想睡覺。」
      「不能睡,清潔隊要來了。」右手萎縮的蘭把廉從地上抱起,廉想要掙扎,可是手腳像廢電線一樣虛軟。蘭半推半扛逼著弟弟離開,她好像已經看見戴著大眼鏡的檢師領著清潔隊擋在前頭。她滿頭大汗,要快。
      「我們要快點走。」蘭用左手拖著廉,才走三步她就開始頭昏眼花,腳步踉蹌。
      「我不想走了,昨天已經走了好久。說會撿到東西可以換雜糧棒,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廉還閉著眼睛,滾燙的身體燙得蘭心裡發寒。可是不行,要是停下來被清潔隊追到,他們一定會被送進工廠裡當童工。大家都說那些工廠裡滿是吃人的機器,沒辦法工作的小孩會被大卸八塊做成爬類的飼料。
要快走。

      附近的蟻窩前幾天有好幾具屍體被爬類抬出去,清潔隊隨後出動。檢師要是判定蟻窩必須拆除,那所有的居民最好快點逃之夭夭。該動手的時候,這些四眼蟲會比誰都狠。姊弟倆踩著龜裂的路面,向著破舊傾斜的建築群去,在鋼筋水泥堆成的廢墟裡,可能還有些夾縫能讓他們棲身。

      不能讓人發現,要是有人通報檢師就糟了。只要想辦法撐過高燒,她和廉都有機會活下去,傳染病不會打倒他們。蘭聽說過這種事,有人躲在地底下吹冷氣吹三天撐過了高燒,之後像沒生過病一樣強壯,還能上電視表演。要快點走。清鄉運動只是一波無關緊要的寒流,撐過去就能活下去。

      紅黃藍綠的燈光不見了,白色的日光把可供藏身的暗影給侵蝕。行動鍋爐的運轉聲、車隊的引擎聲追在後面,危樓的傾頹聲彷彿低沉哀鳴,嗡嗡轟得蘭雙腿顫抖。

      「我不行了。」廉雙腳跪地。「我好渴,我走不動了。」
      「我幫你找水喝,還有雜糧棒可以吃,可是你一定要站起來。」蘭知道不能用壞口氣對廉說話,否則只會讓她壞脾氣的弟弟更加固執。可是那些爬類趴在廢棄的車斗上,睜大眼睛看他們。爬類要來吃屍體,等不及大快朵頤。
      「我們要去地下街,你還記得地下街嗎?」蘭趕緊說:「我們去那裏工作過,有個廚房的阿姨給過我們湯還記得嗎?」
      「湯?」
      「湯,熱湯,還有麵包。」蘭說:「你還記得麵包嗎?酸酸的?硬硬的?」
      廉總算睜開眼睛,稍微挺起身體。「吃了肚子會熱熱的?麵包湯?」
      「沒錯,麵包湯,熱呼呼的麵包湯。」蘭勉強自己笑。「我們去地下街找麵包湯。」

      廉挺起身體開始走,和蘭肩並著肩。陽光灑落,讓他們兩個的影子變得好長好大,蘭呼吸變得輕鬆不少。雖然高燒不會因此散去,可是有廉在身邊,蘭感覺自己能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累。看看他們的影子,那對影子一點遲疑也沒有。周圍還是滿佈裂縫的水泥牆,不懷好意的爬類躲在一旁偷看,怪異的人影緊追在後,可是蘭都不在意。廉肯往前走,他們繼續往前走。

      廢棄的地下街入口門鎖早就被酸雨淋壞了,沒了電力再精良的電子鎖都是空。滿懷期待的廉緊跟在蘭後面鑽過門縫,姊弟倆就著微光一步步摸索,往地底深處去。蘭又開始發抖,地底的惡寒很快就把他們熱切的希望抹去,這裡什麼都沒有。

      但至少,清潔隊不會追到這裡來。
      日光止步,站在斷裂的階梯上望著深不見測的深淵興嘆,再也走不動的蘭停下腳步,身體一歪氣息一鬆靠在牆上,貼著冰冷的水泥牆坐下。

      「蘭?」
      蘭喘著氣,看著廉的笑容漸漸消失。
      「對不起。」
      廉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她身邊。蘭用左手抱住他,右手擋在兩人身前,好像一隻萎縮的手臂能對抗整個世界的惡意。
      「沒有麵包湯。」蘭說:「這裡連水都沒有。」
      廉哭了起來,滾燙的淚落在蘭的衣服上。
      「我們再等一下。我聽說過,只要在很冷的地方等到燒退了,我們以後就不會再生病了。」
      「不要、不要生病……」
      「我們不會再生病了。」蘭很肯定,經過剛剛那一番奔波,他們兩個未來應該沒有機會生病,爬類和檢師也威脅不到他們。
      「等你不發燒,我的病也好了,廚房阿姨就會端麵包湯給我們。」蘭喃喃自語,廉的哭聲漸漸小了。「他們都在下面,我知道這是考試。要是我們身體沒有好,我們就不能到下面去喝湯,大家都知道生病的人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喝湯……」

      奇怪的是他們漸漸沒了聲音,四周卻沒有變得安靜。有人來了嗎?可是會是誰?有誰會從廢棄的地下街裡走出來?那裏頭伸手不見五指,不是人住的地方,蟻窩都比那底下來得更好。他們今天運氣不錯,還有個地方棲身,有個地方等死……

      「爬淚說要死掉的那個。」有人說:「做好紀錄我們就離開吧,阿墨斯。」

      蘭飛了起來,好奇怪,蘭怎麼會飛?廉躺在牆邊,小小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他像個旁觀者,只是胃裡懸空的那股怪異感覺,這些年來始終沒有消失。目睹那一幕,好像靈魂也隨之逝去,從此之後的生活只剩下掙扎求生。廉看著一切發生,無能為力的他在失去意識之前記下所有細節,苦痛從此烙進他的靈魂之中。

      甦醒之後的廉回到地面,開始乞討、偷竊的生活。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能說他的生活模式完全沒有變動,只是少了一個姊姊,至少紀錄上看起來是如此。但是廉很清楚有什麼不同了,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拖延時間,拖著高燒時殘廢的左腳,等待那個隨時會撲向所有人的結局。然後,偶然間他看見蘭的身影出現在電視上。震驚只有一瞬間,他當天就走進永氰集團的招募站,將自己因病萎縮的腿給賣了,換到能支撐他上工的機械,從此成為稱職的挖寶工。他會努力工作,從永氰集團討到的每一分錢,他都要用來拯救身陷高塔的蘭。

      廉看著廢棄地下街的黑門,事隔多年他又回到同樣的地方,這裡已經有了新的門扉,新的門鎖。他沒辦法進入,不過記憶的門扉是自由的,多年來難得放下工作再回到這裡,他胃裡那股空洞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瞬間長大。他會找到線索,找到蘭,找到造成這一切的元兇。壓壓面罩,確定保命的器具沒有鬆開,廉扛起裝備往前走。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紀錄上的畫面因為切換視角變得更大一些些,後來才有人出手修正。
 
 
      「你在畫什麼?」
      霍同光把頭探過來,桑菩笑著亮出手上的畫紙。他們的車正好在這時候路過坑洞,撲通一聲兩人跳到半空中,又跌坐在座位上。
      「我的媽啊!」霍同光驚叫罵道:「開車小心一點!」

      前面的司機當作沒聽到,自顧自開她的車往前進。霍同光摸摸屁股,小心轉動腰身,確定沒有弄壞什麼地方。這位大腹便便的禿頭經紀人可是受不了太多折騰,他奮鬥到今天可不是為了讓破爛路面震壞他的骨盆。破爛地方,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為什麼非要他來這個鬼城苯港做什麼。辦活動收買人心?鬼地方早就死到沒半個人了吧,有時間擔心苯港,不如多關心一下出生率還實際一點。

      好,應該沒事,從屁股到兩隻包裹著絲綢套裝褲的機械都完好無缺。霍同光眼角瞄到視野邊緣有些異狀,眼睛轂轆一動,桑菩人紋風不動,雙手依然攤開展示畫作。

      「剛剛那一下真是嚇人。」桑菩笑著說:「霍老闆沒事吧?」
      「沒事。」霍同光嘟噥道,在美女面前失態,這可和他平時表現不符。他的視線落到畫紙上,發現桑菩今天畫的東西不大一樣。
      「他的臉呢?」
      「我不知道怎麼畫。」桑菩害羞地說:「我不確定該用什麼顏色才好。」
      「你拿的是炭筆,我想顏色應該沒那麼要緊。」
      「我知道外人看起來會很奇怪,可是這是我的習慣。」桑菩解釋說:「我畫畫通常都會先想清楚哪裡應該要畫什麼顏色,才會開始打稿。如果我不知道該用什麼顏色,我也沒辦法畫出輪廓。」
      「這樣呀,真是……」霍同光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藝術家有些怪僻不是新聞,只是沒想到今天又開了眼界。
      「霍老闆,我們今天去哪裡呢?」桑菩大概也知道他尷尬,闔上畫冊收起畫筆問道。
      「今天的行程要到苯港去,有個開幕活動邀請你去剪綵。剪綵完還要辦見面會什麼的,你要有心理準備,接下來幾天會很漫長。」霍同光說。確實今天會是漫長的一天,跟在他們前後的龐大車隊也是這麼說的。
      「苯港呀,我記得我去過。」桑菩笑說。
      霍同光輕輕嗯了一聲。「我猜你去過不少地方。」
      「可是我特別記得苯港。」
      「喔,為什麼?」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名字吧!」
      「名字?」霍同光沒意料到會有這一番對答。名字?
      「是的,名字,我記得苯港這裡有一些名字。」桑菩說:「比如說史梅莉、赫凱瑟、戴尼爾。」

      怪霍同光傻,居然預期這個怪裡怪氣的公主說出正常人的話。這些歪七扭八的名字他聽都沒聽過,更遑論記在心裡了。

      「我認識的人可能和你不太一樣。」霍同光打哈哈說:「我都只認識像是侯秘書長、吳市長、趙總這些人。」
      「祕書長很有禮貌,他人不錯。」
      「你認識秘書長?」霍同光這下興趣來了。「我是說,公民國侯永生總秘書長?」
      「是呀,他個子小小的,戴眼鏡,說話聲音很輕。」桑菩歪著頭認真回想。「我記得是集團年度會的時候遇上他的,他要我好好幫忙窮苦人。」
      霍同光吐出一口長長的氣。「聽起來是侯秘書長會說的話。」
      「他人不錯,只是太一板一眼了。」車子又是一陣晃動,桑菩把鬆脫的長捲髮別耳後,隨手掏出一支細髮夾插進頭髮裡固定住。

      霍同光沒看見她是從哪裡變出那隻髮夾。

      「年會上的客人比起來,我比較喜歡和史愛珍說話。她是個年輕的好女孩,有很多創意,講笑話也很有趣。你看過她的作品嗎?幾乎像是真的一樣。」

      果然是藝術家的瘋言瘋語,一組用垃圾堆起來的大型垃圾,比總秘書長說的話有趣?一個把名字改得拗口彆扭,到永氰集團年度會上騙吃騙喝的藝術家,竟然拿來和公民國的政治領袖相提並論?這世界真是天翻地覆囉!

      霍同光沒了談話的興致,隨口敷衍了幾句話安撫她。桑菩似乎也不在意,翻開她的畫冊,在顛簸的車上為剛剛畫的那張臉添上一對眼睛。這下好了,霍同光心想,從沒頭的怪物變成有臉的怪物,這些藝術家呀!個個奇葩。霍同光看著桑菩右手抓著畫筆,左手穩住畫冊,飛快塗抹間為那雙眼睛添上細節。她的筆觸像雨點,由神奇的手指指揮,點落正確的位置。看畫不是霍同光的專業,不過他看得出有自信、有能力的人,黑公主要是做膩了慈善事業,靠那隻執筆的手也不怕餓死。

      不對、不對,現在的鯤島就算家財萬貫,斷炊也有可能只是一眨眼的事。世事無絕對,否則他也不需要這麼小心謹慎,巴著黑公主開拓新財源。他得小心計劃,永氰上頭的大人物翻臉和翻書一樣快,一件小事讓他們覺得不開心,苦心經營的關係馬上會變成泡沫。霍同光要有備案,之前他沒碰過藝術市場,不過要是像黑公主這樣的瘋子夠多,其中又出了幾個有錢人,說不定他該考慮考慮。

      車隊繼續往前,霍同光看著窗外,繼續盤算下一步的計畫。若非如此,他的人生該有更多收穫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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