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 章 陷阱
那位新信徒僵了一下，隨機露出一抹陰狠的冷笑，對洛薩因說：「好眼力……那便隨我來吧。」
這話不但讓洛薩因心頭一震，連一旁的鑽地鼠都都差點脫口而出：「連回去問一聲都不用的嗎？這其中必定有詐！」……如果不是往裡塞的食物和往外衝的話卡在一起，他早就叫嚷出聲了，然而他只能奮力咀嚼，挑起一邊眉毛瞅著洛薩因，似乎在問：「暴食之罪？您去見這些餓鬼…惡鬼做啥？」
洛薩因目光閃動、對那位新信徒說：「既然如此，便請帶路吧。」然後轉頭對鑽地鼠交待一聲：「我去去便回……你讓大家照常作息、無須多心。」也不管鑽地鼠在出言勸阻和獨吞滿桌美食之間左右為難，便抬手將那名新信徒送了出去。
新信徒保持著冷笑、當先走出偏室，洛薩因隨後跟上，正好望見那名落難少女穿著樸素而整潔的衣服，跟著中年婦女和幾名信徒正在祭壇祈禱。她無意間跟洛薩因的眼神對上，難得的露出一抹純真的微笑，讓洛薩因既感欣慰，又感思緒湧動。心知這名少女命運多舛，必定與她的來歷有關，但他仍無法摸清其中的關竅。
一路疾行，眼見新信徒領著他走出熟悉的「碼頭」區域，洛薩因收斂心神、專注記憶路線。他知道不論是為了警戒他聲稱未死的老者，還是為了掌握他的行蹤，鄰近都有人持續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而在他還有利用價值的情況下，背後的主事者應該會保障他的安全。這也是他為何明知山有虎、還敢行向虎山。
然而這也代表著他一走入「暴食」的地盤，七罪也會立刻得到訊息。別人姑且不提，千目對他這番舉措，以及他背後的盤算恐怕會不太高興。
可是他不得不為，來到地獄這麼多年，他漸漸掌握了不少事情，但是也了解到自己知道的實在太少。他總算看出，這地獄裡紛紛擾擾，表面上是七罪的明爭，實際上卻是二個魔王的暗鬥，也就是實際上仍對「黑手」深具影響力的第一罪，以及自稱統率著天啟四騎士的瑪門。而老者的殞滅彰示著一方的敗亡，局勢必定會在短期內否變，要與另一個魔王抗衡，他的時間實在不多。
所以他只能一再行險、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深思熟慮、採取自認為最有利的行動，遠遠稱不上縝密的計畫。他仍舊秉持信仰，認定他來到此處必定出自上帝的旨意，就是為了讓他得知那些事情，並且採取必要的行動。因為他深信自己的行動有神的加持，所以能夠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新信徒」帶著他越走越偏僻，建物、行人和照明都同步減少。洛薩因心中警戒，不時以眼角餘光留意身後遠遠跟蹤的人影。就在他發現周圍已無活物，連後方的人影也看不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來到一處昏暗角落。腳下是不平的岩地，眼前隱約是面山壁，唯一的光源是插在山壁上的火把，在昏黃火光的照耀下，不甚平整的山壁上似乎有扇門。新信徒走上前一番操作，聽聲音彷彿在解開門鎖，然後伴隨著嘶啞的吱嘎聲響，門打開了。
無論是門戶裡的一片黑暗，還是沖鼻而來的異味，都讓洛薩因暗生怯意。但是新信徒手一招，說了聲：「請！」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新信徒取下插在門旁的火把，跟在洛薩因身後，然後關上門、再走到前方領路。洛薩因仔細觀察，發現身處一個不小的山洞，似乎是天然存在的岩洞，再經過人工開鑿拓寬而成。空氣中瀰漫的異味其實並不陌生，應該是些不太新鮮，甚至已經開始腐敗的食材。
新信徒熟練的將火把往旁邊石柱上一插，洛薩因看到洞中有個直徑大約等於二臂張開的圓形平台，旁邊有幾個石礅，儼然就是石造的桌椅。新信徒面上仍舊掛著冷笑，到四周的架子上隨手抓了些東西，然後捧過來擺放在石桌上，嘴上一邊說：「剛才承蒙您招待，現在由我回請您一頓。」
洛薩因定睛一看，桌上是些黑硬的麵包、帶著霉點還散發刺鼻臭味的乳酪，還有已經黑到差不多可以稱為腐肉的爛泥，以及一些洛薩因既看不出來、也不敢去細想的東西。
他知道暴食不與千目交流，因此糧食的來源可能是個問題，但是他們劫奪食物的事情時有所聞，據說以他們搶走的數量來看，吃得可能比地獄裡大多數人還要好，可是眼前的景象看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新信徒彷彿看出他的心思，對他說：「人不能忘本，這就是我們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在吃的東西。您如果想和暴食打交道，就請先嚐嚐其中的滋味。」
洛薩因遲疑了一下，他在地獄裡得到的第一個教訓，就是把不能碰的東西送進嘴裡，會得到比沒得吃喝更糟的下場。但是眼前為了展現誠意，也只能硬著頭皮吃一點，於是他把手伸向看起來最沒有危險性的黑麵包。
看他拿起麵包，新信徒冷峻的臉色稍轉平和。洛薩因用手撕下一塊麵包送進嘴裡，仔細咀嚼辨味，只覺得發酵得不甚完全，烘焙的感覺也是若有似無，好像還在這陰暗潮濕的地方堆放了不少時間。口感、味道不佳之外，還有一種淡淡的異味，不過他不躭於物質的享受，也早就習慣簡衣粗食，因此還算甘之如飴。
看他面不改色的吃完一整個黑麵包，新信徒甚至露出一抹笑容，把食物推到他面前說：「再來點乳酪和蛋如何？」
「原來那團東西是蛋……」洛薩因得到了他並不想要的知識，卻更加不敢伸手去碰。看著新信徒挑釁似的抓起那團東西送進嘴裡、故意大聲咀嚼，他只能再度拿起一塊黑麵包、意思意思的相對吃了起來。
新信徒嚥下嘴裡的食物，咂了咂舌頭、又伸手指到齒縫間摳了摳，對洛薩因說：「我去問問，看看老大幾時有空見你。」
「應該先聯絡好再請人過來吧！」洛薩因暗自不滿，隨即心想：「是了，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可能『暴食』以外的人全沒被他放在眼裡。剛才如果什麼都不吃，非但見不到他們的首領，說不定……」
想到被「聖安東尼之火」折磨之後，可能會讓人如癲似狂，再想到暴食一脈倒行逆施的手段，他心知恐怕還撐不到有人援助，就要遭逢劫難，心底不禁暗暗打了個寒噤，表面上卻微笑著說：「那便恭候佳音。」
新信徒一走，洛薩因孤身靜坐在山洞中，思緒再度翻湧，試圖釐清當前的情況。他過去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只能秉持著初心，試圖在地獄裡建立教會、為這片黑暗之地帶來光明與救贖。然而他的信仰在這裡備受考驗，在經歷了一切之後，他終於重新在地獄裡看到了光，卻也同時看到了過去從沒注意過的暗。於是舊的信仰漸漸褪色，而新的信念應運萌生，他想要憑藉這份新的信念去制定新的計畫，可惜上帝給予的使命，從來不是輕而易舉，老者的死再度牽動他的命運。
即便身為前任「第一罪」的老者已經年邁，身邊又多了一個瑪門特意送過來的包衭。洛薩因在這些年的刀光劍影之中，對老者的智計和武藝已經產生了近似於對上帝的信心。若不是老者橫屍在他面前的畫面歷歷在目，他簡直不敢相信老者居然會被人擊殺。
顯而易見的是，老者當初絕對不是因為年老力衰、德不配位才主動下台，他也不是選擇韜光養晦、只想安養天年的心性。洛薩因一路走來，親眼看到他仍時時掌握著地獄裡的情況，也始終深深影響著七罪的行動。因此他的「退位」絕不單純，但是他為何這麼做？為何明明就能支配一切，卻要跟著他流落江湖？
就像嘴裡的黑麵包怎樣也嚼不出美味，洛薩因怎麼想也無法釐清當中的前因後果。
這時他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蒼老語音：「需要老夫給你一點提示嗎？」
洛薩因大驚，抬眼望去，老者的身形從黑暗中緩緩邁出，他身上仍是當日遇害時所穿的黑色勁裝，嘴角掛著血絲，手按著腹部那個致命的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汨汨滲出，顯然仍未完全癒合。
老者在洛薩因對面的石礅落坐，黃色的火光下，他仍是一臉的慘白。洛薩因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退位？」
老者以問代答：「你有什麼想法？」
洛薩因想了一想，說出他心中認定的關鍵：「因為古羅馬王室死光了，是嗎？」
老者說：「哦？」
洛薩因說出他的推理：「黑手是個以古羅馬王室為共主的地下王朝，以你為首的『驕傲』可以看成獨攬朝綱的宰相，其餘六罪都是臣工。勢力雖然遍及歐、亞、非，七罪的領導人、行政中樞卻都在以『地獄』為名的首都。這個體制穩定的運作了好幾個世紀，卻在古羅馬王室暴斃死絕之後遭受挑戰。」
看老者不置可否，洛薩因繼續往下說：「外面的世界正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組織的內部又失去凝聚眾罪的大義名份，組織在一夕之間鬆動。那麼，要如何讓眾罪首領留在地獄，至少讓你有充份的時間應變呢？用武力強求太過困難，你必定早就在七罪之中暗植人馬，但只足以讓你掌握他們的動向，而不足以做到完全的控制，後來的事態就是最佳證明。」
老者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洛薩因若有所悟，說：「是了！你空出『宰相』的大位，誘使他們留在地獄裡爭權，對嗎？」
老者的瞳孔在黑暗中完全擴張，二眼無神、沒有焦點、彷彿凝視著虛空。洛薩恩心念電閃，又串連起幾個重點：「這時候我闖入地獄，瑪門後腳也跟了過來。你懷疑我們，所以才會前來打探，對嗎？你也認為古羅馬王室的死因並不單純，對嗎？」
老者聽到質問，轉頭面對他，眼神卻仍是一片空洞。洛薩因回憶起過去他就曾經旁敲側擊的探詢過，而老者當時說黑手原本就專精於護衛、情報和暗殺，古羅馬王室被安置在地獄的王座上，可說受到世上最嚴密的保護。面對洛薩因提問「有沒有可能是……非自然的死亡？」老者語帶保留的說：「不可能！勘驗的結果確實是死於疫病，而非任何已知的毒物。如果真是人為，那麼就算有辦法穿越層層防護而下手，也難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對於他沒說出口的部份，洛薩因的解讀是：「……有可能做到這種事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
老者還說過這場疫病十分恐怖，近衛、侍女、廚師、僕役，甚至連前去驗屍的人員都無一倖免。罹病者高燒不退、皮膚變黑而且瀰漫著黑斑，切開後流出黑色的膿汁。為了遏止疫病的漫延，老者只能當機立斷，放火將整座宮殿連同鄰近的區域，以及所有相關人員燒個一乾二淨。
洛薩因緊盯著老者說：「我曾經聽瑪門說過『天啟四騎士將揭開末日的封印』，而天啟四騎士其中之一，正是瘟疫。這有沒有可能是瑪門驅使『瘟疫』所進行的謀殺？」
聽到這個推論，本來形同槁木的老者似乎在轉瞬間被怒火點燃，眼瞳反映著火把的光芒，奮力撐著殘軀站了起來。鮮血隨著他大聲怒喝從口中噴濺而出：「殺人償命！我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洛薩因也站直身子，對老者說：「殺他還不足夠，必須破解他的全盤陰謀。告訴我，那名少女到底是何來歷？那場惡戰必定也是出自瑪門的設計，他排下必殺的陣仗，而那名少女就是確保你一定會落入陷阱的誘餌！她到底是誰？」
前一刻還氣焰囂張的老者，聽到洛薩因提及那名少女立刻化為死灰，別過頭去、頹然坐倒。洛薩因繼續追問：「請你一定要告訴我真相！要與瑪門周旋，我所擁有的籌碼實在遠遠不足。他擺下殺陣，必然也已經計畫好殺死你之後的事情……」
到了此時，洛薩因才如夢初醒，盯著老者說：「對……你死了，你已經死了……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