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05、午後之死（上）
「給我正面回答問題──！說，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
「我在你的個人頁面找到的。」
這就是天抉為什麼不喜歡使用社群軟體的原因。
連自己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一切紀錄卻被完整地留在網路上，任人隨時取閱。今天覺得沒問題的話語，明天卻成了他人的把柄，這樣豈不是十分危險嗎？
「不可能。我記得我全都刪掉了……」
眼看凌伊一臉不可置信地拿起終端檢查。天抉輕笑了聲，好意出言提醒：「那是你開辦帳號過後的第一篇貼文。」
「太扯了……哪有人會把動態牆從頭看過一遍的？」
「是你說要讓我更了解你的啊，我只是順著你的意思去做而已。」天抉滿無所謂地環著雙手，看著凌伊驚恐萬分的表情，含笑著收斂眼神。「怎麼說呢，那真是個讓人遺憾的故事啊。我是不知道你們過去感情如何，但，如果亞瑟羅琳看到你現在這毫不節制的樣子……大概會非常難過吧。」
「那關你什麼事？」
「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現在的你，還是很在乎她嗎？」
「廢話！那當然啊……！」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看來，一如天抉心中的猜測，這個名字的存在真的是他的軟肋。聽著凌伊的聲音帶著某種壓抑，那份情感之真，完全不像作假。這讓天抉放心得多……雖然這傢伙是個半吊子、又很花心，但要成為殺害亞瑟羅琳的犯人，機率倒是挺低的。
也不排除涉及其他案子的可能性。天抉想。
「殺害亞瑟羅琳的兇手到現在還沒找到。」看著手中玻璃杯盛著的雕刻冰塊與威士忌，凌伊略帶恍惚地說著，在酒精的催化之下，提起這一段悲傷的過往。「說起來我還真沒用啊……」
在放學後，他們到Twinkle Lullaby繼續閒聊。凌伊也是規避校規的菁英，輕易地找到偏僻的地帶與監視器死角，帶著天抉翻越圍牆。
「你一直都在尋找殺害亞瑟羅琳的人？」
「當然。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就沒有人可以為她復仇了。」
「發現她的時候，她的死狀很淒慘……但警方很誇張，明明死因這麼可疑，只因為這是發生在軍校裡、是生化人之間的事情，便完全沒打算進一步處理。」凌伊說這話的時候，甚是不悅：「甚至因為我對警方反抗的態度，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便將我列入嫌疑之中。哈，可是他們也沒辦法拿我怎樣。因為我是首相的生化人，區區一名小警官也不能對我亂來。」
一般狀況下，警官對於不願配合的嫌疑人，應當是可以行使公權力，將人強制帶回警局訊問、甚至裁決的。但凌伊並不屬於普通生化人的範疇，而是首相凌曦的生化人，正因為他的背景太過強硬、加上他不願意配合警方，使得這件案子變得相當棘手。依照K的位階來看，大概沒被賦予權力吧。
天抉默默在心中為K前輩致哀了三秒。不過想想，這人物連前輩都不敢動，那他又是何來的權呢？
話語未完，只見凌伊拿起終端，走離座位，跟另一端講了好長時間的話，才默默地回來。天抉覺得自己硬生生錯過一次問話的大好機會了。
「話說回來，艾莉絲，你有沒有自己的個人網站啊？」凌伊持續滑著自己的終端、一邊向天抉嚷嚷著，轉移話題：「都把我的個人隱私全看過了，總要交換一下才夠意思吧？」
「我沒有那種東西。」相對於凌伊的急躁，天抉倒是認分地坦承。
「欸？真假，難道你真的是從童話裡跑出來的？艾莉絲，這個年代人人都有個人網頁。你真的很不會行銷自己欸。」
「行銷自己要做什麼呢？」天抉沉沉地嘆了口氣，黑紅色的眸子滿是無奈。「要同時兼顧多個交友圈，那樣多麻煩啊。」
「你這樣不行的。終端給我，讓我教你。」凌伊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坐直身子，伸手要求天抉把終端交給他。
唉……
「你這麼想要的話我辦一個就是。但我自己處理。」眼看他才剛拿出終端，凌伊就急著想要奪走。天抉連忙迴避過凌伊的手，緊握著終端，側過身子自己處理。連結到私網與他常用的那個社交網站，開始註冊。理所當然地填了假資料進去，就這麼隨便交差。「好了，也寄邀請給你了。」
您收到艾莉絲的交友邀請！
凌伊點下確認。
「哈哈哈……你是真的很坦然接受這個名字。」他看著個人資料一欄，笑得有些過分。「名字寫這樣，性別卻選男，又沒有個人照片。陌生人看到了一定會覺得你是個人妖啦。」
「你太誇張了吧，這名字明明也是你取的。」他的本名又不能用。更何況，除了凌伊這無聊人士之外，還有誰會加他啊？
說時遲那時快，凌伊馬上把昨天偷拍的照片分享到他的塗鴉牆上。
「喂，不要在我牆上亂貼奇怪的照片。」你這是欠封鎖是吧？天抉語帶微慍，手指一撥，馬上就把照片刪除乾淨。
「為什麼呢？艾莉絲，你真的不用在乎你的長相，就憑我多年來的經驗，我敢保證你絕對是數一數二的稀有貨啊。不信你看看，我的女孩們應該都迫不急待地想要認識你了喔。」天抉瞄了一眼螢幕，只見好友邀請正以指數的成長量增幅中──全都是從凌伊那邊跑過來，想一探究竟的傢伙。「嘿嘿，好好享受吧，每天逗著女孩們團團轉，可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啊。」
實在是夠了。他一點都不想淌這渾水。
……他決定關掉網路，晚點再來處理這件事情。
「哼？你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的樣子？我可是把我的交友圈全都分享給你了欸？」
「本質上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處在一個封閉的關係裡，你都不會覺得很無趣嗎？」
「是也還好。」
「真是容易滿足的人呢。」凌伊歛起眼眸，話語變得尖銳了起來：「然後呢？你對未來怎麼想？難道白天在軍校重複做著制約與操練，晚上就在這家店陪酒，直到畢業、直到終老、直到人類將你利用殆盡，然後就這樣死去，什麼也不會留下。你對於人生的想法，就只有這樣了嗎？」
「……」面對如此質問，天抉說不出什麼話。畢竟，關於未來的一切，他沒有半個是能夠公開的。只是在那雙金綠雙色的詭異瞳眸裡，他看見了名為「失望」的眼神。似乎在選擇沉默的這一刻，天抉在他心中的地位也跟著掉價了。
「算了。與其隨便亂答，你不如不要說話好。但我得說，我可不像你們這群有腦卻不會思考的傢伙、可不會這麼輕易地就向這個世界投降。我已經受夠每天活在那傢伙的陰影之下……」
「……你似乎有點激動了。」
「呵呵……你肯定不知道的。畢竟你是活在童話裡的小公主啊。」
「…」
「總之呢，我很需要刺激，來證明我自己是『確實存在』的。也許你會覺得我很誇張，但事實上很多人類也都是這樣幹的……只要不影響我的課業，我會盡量去找尋這個世界上的樂子。」
「況且畢業考讓人這麼地想逃避……別誤會我的意思，你也該是明白我的為人，我可是很享受砍殺羔羊的喔。絕對會把他們幹到翻過去。」凌伊說這話時，一臉慷慨激昂，簡直就像是專業的恐怖份子。卻是話鋒一轉，終於說出他所顧慮的關鍵：「不過對於那些走後路的傢伙就不一定了……」
「走後路是……？」
天抉覺得他已經快要逼近答案。
「哼哼，你希望我繼續講嗎？」凌伊勾著尾音、低聲詢問著。又來了，又是這個心懷不軌的微笑。天抉還沒能來得及誘導凌伊說下去，他搶先向酒保要了杯調酒，推向了天抉：「先把這杯乾了。我就繼續說下去。」
「這杯是……」
「『午後之死』。」他以一種無比輕快的語氣介紹著這杯酒──但這名字一聽就知道不是好東西。「成分是苦艾酒跟香檳。是大文豪海明威發明的，你應該知道他是誰吧？我很極力推薦喔。你試試看吧。」
隨著酒保在上頭點火，上層的苦艾酒慢慢沉降，澄黃與碧綠的顏色漸漸融合在一起。就跟他的眼睛一樣，有著非常妖豔而詭異的特質。而氣泡緩緩上升，更為這一切增添了不可明說之氣氛。
別鬧了……這可是很有名的失身酒啊。
天抉瞄了一眼酒保……從他略帶慌張的眼神來看，大概是犯了專業病，這杯看來是不可能事先摻水，而是貨真價實的高濃度調酒了。
雖然已經預期到凌伊會對他灌酒，但一次就下猛藥這點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天抉看著酒好一陣子，輕輕啜了一口──清甜味道到了喉嚨時，一下子變成了嚇人的、被火燒一般地口感。
「乾了。不然多不給我面子。」凌伊低聲喝令著，說什麼也不讓天抉淺嚐即止。在天抉硬撐著把酒給飲進的同時，他撐著頭，緊緊盯著他瞧，相當好奇天抉接下來的表現，甚至迫不及待地出言詢問：「感覺怎麼樣？」
「沒怎樣。」天抉輕咳一聲，非常沒有意思的反應。「我想你是失望了。」
「……嘁，」凌伊低低咋舌，活像個竊盜未遂的小偷。「你還真的有夠難泡欸。我從沒看過有人喝完這杯還醒著。」
「別小看人了，我平常有在練酒量的。不過這麼烈的酒……真虧你們喝得下去……」就算之前有做過相當防備，這對他來說果然還是有些過分了。天抉聲音沙啞，咽喉被火燒的感覺，遲遲無法褪去。「你可以繼續說了。」
「我們剛剛有要講什麼嗎？」凌伊一個歪頭。「我忘了。」
「你真是個說話不算話的傢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