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冬蘭盯著玻璃杯外流下桌墊的水珠，剛點好餐，桌邊一時無話，她不想盯著姜宇維看，只好看著水珠在冷氣不涼的小簡餐店滑落。
剛才在火車站是姜宇維先認出她的，冬蘭在車站前暫停機車，四下張望的視線不敢停留太久，生怕與誰四目相對，但大門口那個長手長腳又長臉的年輕人向她走來，瞇著不大的眼睛對她微笑，問她「是吳冬蘭小姐嗎？」的時候，她點了頭，默默遞上安全帽。
「有想要吃什麼嗎？」
「看冬蘭姊平時愛吃的，或有什麼今天想吃的？」
冬蘭慶幸蓓旎有來找過她，蓓旎所到之處，一定有方便約會見面或單純打牙祭的餐館。她停在巷子口，領著年輕人默默走進簡餐店，一邊想著姜宇維雖然瘦，還是比自己高上那麼一點，以逃避接下來要開啟的話題。
到現在菜也點完、退無可退，慶幸姜宇維又先開口了：「我想，冬蘭姊想知道的應該是堂姊那一天為什麼會離家出走、最後從醫院頂樓掉下來吧？」
冬蘭抬頭短短一眼，見姜宇維兩肘靠在玻璃桌墊上，很認真朝自己看來，她的視線飄向年輕人在桌墊上的倒影，原本只是想知道自己曾經在哪裡遇上秋紅，事態至今，冬蘭輕輕點頭。
「我可能沒辦法完全讓冬蘭姊滿意，對於泰姊姊的事──呃，我還是習慣這樣叫她──我自己也有很多想不透的，不過我會盡力說明我知道的東西，所以會先從一些我自己的事說起。」音質雖薄，姜宇維的聲調很篤定，但留下一個彷彿徵詢同意的空缺，冬蘭愣了一瞬，才點頭。
「妳知道那個時候我是小學一年級，我小時候是那種班上排擠的小孩，就是吃飯睡覺打東東的那個『東東』……」
冬蘭偷瞄了倒影的主人一眼，姜宇維看起來很認真，讓冬蘭不知道是不是該笑？一猶豫後就錯了時機。
「……有一陣子我常常裝病，那一天也是，我媽那時沒有上班，但她早上固定會上菜市場，妹妹被她帶著出門，哥哥去上學了，家裡就我一個人，我突然想到可以跑出去……也不是說什麼離家出走，就是突然發現『門打開，我就到外面了』這個事實而已。」
「所以我就走出去了，什麼也沒帶，會走到公車站牌是因為那是往學校相反方向我所走過最遠的地方，我媽以前帶我搭過公車，但我不會看路線圖，直接上了那天來的第一輛公車。不過一上車就遇上難題，我沒有錢，公車司機兇我也沒辦法，就要趕我下去的時候，泰姊姊過來了。」
冬蘭已經看著姜宇維的眼睛，像是想從這個已經長成男人的孩子的瞳孔中看到凝凍在那一天的少女。
「我那時候太小，看她就像大人沒兩樣，況且她也沒有穿制服、揹書包。她不由分說就牽住我的手，劈頭就道：『你還站在這邊做什麼？沒看到我坐在後面嗎？』，然後鏗啷啷地投下零錢，看也不看司機一眼，就把我拉到後排的雙人座位。現在想起來，若不是上了泰姊姊在的那班車，我出門不到半小時就會回家，恐怕媽媽都還沒從菜市場回來吧？」姜宇維瞇起眼睛，讓人分不清是慶幸或者無奈？
「那個時候她十三歲。」冬蘭輕輕說，沒有說完的是，她其實也不記得表姊與自己的年齡差，只能由秋紅的病歷推算。
「是嗎？但我一開始怕得要死，是把她當作大人了吧？她問我要去哪裡的時候，我怎麼都不開口，最後她大概也生氣了，就說我既然沒錢的話哪裡都去不了，就只能跟著她了。」姜宇維這時笑得更開，一點都想像不出小男孩害怕的樣子，「我這時候才忍不住問她到底是要去哪裡，她就是在這個時候說了要去鏡之國找回佐萊……」
找回──冬蘭心裡只聽進這個字：「回」，堂姊不只是要找她，而且要找「回」她，在她已經被伯母送走一年多之後。
「冬蘭姊？冬蘭姊……我在問妳鏡之國，妳有聽說過嗎？」
聽到姜宇維的叫聲，冬蘭連忙搖頭，然後說：「如果說是我們小時候玩著說的地方，應該不是叫鏡之國。」
「這樣嗎？」姜宇維看起來很失望，不過還是認真地繼續說，「我後來看到那篇尋人文的內容，推測應該是育幼院，泰姊姊讓我跟她一起下車的地方是一間有點像學校的建築，她牽著我去按門鈴，好像是要找人，但是人家跟她說那個人在醫院裡……」
「啊……」冬蘭不小心叫出聲，接觸到姜宇維好奇的視線，又連忙移開眼睛，低聲說明，「那時候我因為撞到頭住院。」
姜宇維點頭，沒有再盯著冬蘭：「所以我們後來又到了醫院，這次是搭計程車，醫院的櫃檯說不能幫我們查妳住在哪裡，所以我們自己搭電梯上去病房找，好像是引起注意了還是怎麼樣，後來她帶我一直爬樓梯，終於走到頂樓。」
姜宇維停頓了一下，冬蘭感覺到視線又回到自己身上，稍微娜動一下身子。
「我不記得到底爬了幾層樓，但是我很喘，想賴著不走，後來泰姊姊就開始講故事，轉移我的注意力，我沒辦法回想起她確實說了些什麼，不過有關兔子的事應該就是在那時講的。」姜宇維看著冬蘭的是疑惑的眼睛，「我到現在還常常想著泰姊姊的話，她說那個兔子──佐萊──被貓咬了，因為是兔子，所以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兔子可以變成貓，變成貓就可以咬兔子，而不是被貓咬。」
冬蘭能接收到姜宇維詢問的視線，但她也是一頭霧水，小時候伯伯家裡有一隻半放養的貓，不過從來沒有兔子，她想不起來堂姊曾經提過兔子和貓，不過一直到前幾天為止，她也還沒想起來泰忒菈和佐來。
「總覺得她想說些什麼又不願直白，不管是鏡之國，還是被貓咬的兔子，像是寓言那樣的東西。」
冬蘭點頭，心裡感謝姜宇維再度接了自己說的話，並且努力補充：「堂姊以前就常常講故事給我聽，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似乎都是她自己編的，雖然她會拿著書講，我之後就沒印象聽過相同的故事。」
「我記憶中的泰姊姊也是這樣子，張開嘴巴就是故事。」姜宇維連連點頭，他住了嘴，看著冬蘭，似有所思，冬蘭直覺就要逃開視線，不過連逃避都猶豫不決的她馬上被姜宇維的話抓住。
「冬蘭姊，其實我在來之前就想著一件事，可以帶我去看秋紅小姐嗎？」
在醫院裡，隨意洩漏病人住院的資訊是不允許的，在安原似乎沒人在意這回事，不過說真的，住到安原來的人，也沒多少人有興趣探聽。冬蘭不確定讓姜宇維去看秋紅是否洩漏了堂姊的隱私，但秋紅也沒能表達她的想法了！
然而現在，以一個堂妹的立場，冬蘭心裡罕見地有了決定，面對這個自十多年前一日之緣後始終惦記秋紅的年輕人，她點下了頭。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