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09.迴光生返
並非夢境亦非幻覺，亦如夢境又似幻覺，斷臂飛出畫面倒映入眼中短促不過毫秒，卻像時間被壓縮般緩慢鮮明；虛是此相不是尋常光景、始料未及，實為辟邪寶劍鋒芒閃耀、鮮血噴濺。
被從女魔桎梏中拉出的周念欣已不見方才駭人模樣，儘管面容蒼白毫無血色，仍可看出一息尚存，諷刺的是救出人者竟反身陷泥淖盡顯狼狽。
──不……己所選擇之道，即便傷痕累累、苦痛纏身，豈有狼狽之感？一切取決心魔念想。
沒有修仙奇譚、小說、神話那般修行者跳脫現實法則的點穴止血，或是其他以仙藥治癒、再生祕法，肉身傷損的修行者更凸顯出肉體凡胎的無力真實，黃師傅只得趕緊嘴咬配合左手拉緊法鞭，纏繞緊束上臂斷口，只求能多少阻止血流進而流失氣力。
這也說明此場苦役正式進入倒數計時的階段。
黃師傅意識有些渙散、汗水淋漓，決定暫且盤腿端坐穩定心神，期間以目光搜尋斷肢去向。只見蘊含修道者氣血肉塊慘送貓口，辟邪劍轉眼已在與林函薰屍身重合的女魔手上。
接著女魔自沙發起身揮劍掃開墜地燃起星火的油鍋，碎飛火星短暫照亮周遭景象，同時照亮黃師傅表露無遺的寒顫。
只因斬邪除魔法器竟然能被魔怪把握手中且無所傷！
女魔持劍這幕宛若對三界、宗法等常世道規視若無物，更是對眼前修行者赤裸裸的諷刺，不過黃師傅也很快理解其中緣由。
「因為……我的手，還有化人作用嗎？」
負傷真人呢喃內心思付，回溯推敲可能。無疑自己被黑貓吞掉的斷手，最終回流至女魔體內，結合其化人所顯現出的近似活物靈魂與人性意識，因而遮斷法器對虛穢之物的判定。
不過，現在的女魔倒也不是已經變成可以掌控道法，成為「真正現世活物」的狀態。
證據在於，對方不是以化人之姿手持辟邪劍，而是附身並操控林函薰的屍身進行這件事；這也就證明，吞噬黃師傅作為修行者肉身一部份的女魔，挾持死軀的原始胎魂，在未實際獲得修行殘魂魄體，加上軀殼特有能與三界道流相連的「神性」元素之前，頂多就只是持有武器的傀儡。
「虛實相依、實虛相混，如是人相、亦是傀儡，若神所依、心為空匣，得神入道、豈為魔乎？」
黃師傅運氣重振，眼簾低垂，並無誦法吟咒，卻已令女魔感到焦慮，因為此刻已有基本人性認知的祂，即便未能全然理解艱澀言語之意，還是能有所體認。此番話對祂這個誕生至今身分無法定義之「人」，聽來就像在嘲諷其內心的無所適從。
女魔作為人類雜質集合體非己所願誕生到這個世界的矛盾痛苦再次湧現，情緒翻騰使祂無法掌控林函薰屍身所持的辟邪劍，實則法器藉此感知持者散發出汙穢之氣產生排斥反應。
忽地胎魂再次脫離屍體，黃師傅便是在等這個瞬間。
只見黃師傅迅速起身足閃雷光，鎖定向後退去的女魔胎魂，打算趁對方重新聚冗雜質化人之際給予重挫，足部聚氣同時施予神行術法，令他轉眼就來到漆黑人形之前，這也是最一開始他眨眼間直取對方的方式。
黃師傅再次抓到女魔頸脖，只是也面露震驚。
「虛妄不實、終成折磨，果終自受、實化虛夢。」
女魔模仿老真人的口吻吟頌著，簡短數字闡述三女生前遭遇與現在自己承受的苦果，重新化人的痛苦表情也取而代之成血口微笑。
不過黃師傅面露震驚不在於此，是對方本該被自己左手掌中雷咒所傷的效果沒有展現，仔細感覺才發現手掌濕滑同時有股刺骨寒氣滲入其中。
見異狀，黃師傅想要趕緊抽身，卻見頭頂黑貓大嘴再度襲來，無奈只能轉為翻滾躲避；過程中手臂傷口疼痛觸發，令他不得不咬牙強忍。
待定睛重新打量屋內及左手掌心後，他才總算知道方才觸感以及伴隨女魔持劍的心驚寒顫從何而來。
原來至陰之家的內部不知不覺已被冷氣冰霜壟罩，掌中雷咒也因自身汗加上冰冷環境糊成一團才失去效用。
──就像置身在大型冰庫之中。
黃師傅腦中泛起這般聯想時，亦想起林函薰全身骨肉被強行凹折塞入冰箱的死狀，讓他不禁心生憐憫。
「不需要同情我，黃家興，你跟我們同樣被困在『家』的牢籠中，可悲的是，我們也是家的一部分。」
女魔不是從化人之口說這些話，而是藉由林函薰、王美鈴以及詹亭瀅三具屍身傳達，似乎是想報方才言語刺激之仇。
沒想到仍遭到反駁。
「人雖然是群體生活的生物，但群體終究是由個體構成的單位，只有內心有鎖，去哪都是牢籠這件事。」
「就算是這樣，那把鎖也是那些操控人心的惡人強行給予的！」
憤恨語畢，黑貓驀然解體成鋪天蓋地而來，化為由死者不成人形骨肉組成的黑廉，空間再度變成絞肉螺旋，見狀，黃師傅立刻回到周念欣身旁半蹲下來，蓄勢待發。
「這應該是最後一回了，就跟預料中的一樣，卻也出乎我的預料。」
黃師傅語帶感嘆亦含望穿大勢塵埃落定之感，語畢，左手以劍指沾染斷口濃血，縱使無法雙手結印，仍迅速以單手及身體、法具作訣。
老真人嘴唸咒文，起身腳踏七星，復坐同時自囊中取出法印、法鈴各置左右，下一幕手印翻弄點觸法印、法鈴、唇、鼻、額，最終落於丹田，徵天五雷咒訣偕同流火金鈴，連動快速流淌經脈血液元神之「炁」，醞釀強大咒法包覆全身遂成道法力場結界。
儘管傷口與鮮血正加速凌遲身心，黃師傅仍以最大集中力努力克制，到達抽離現實的「入靜」境界，此乃上乘修行者可做到，形同心神進入對周遭置若罔聞的心流狀態。
終於黑絞寒冰獄逼至眼前，眼看空間將壓縮成極小點，剎那，黃師傅雙目圓睜，全身吐洩咒術加持之炁，金光乍現，火雷交織纏繞的渦流以其為中心爆炸擴散開來，頓時陰雨幕下的至陰之家內部被這道刺眼光芒給照亮。
流火焚燒包括施術者在內的一切，冰霜與真火劇烈碰撞比拚屬性力度激起陣陣白煙；雷鳴奏響、雷光交織，猶如神賦予真人金紅天雷神劍，正披打砍刺幻境本體，女魔、黑貓、陰兵淒厲吼叫，之中亦夾雜法鈴作聲，實質幻境陷入渾沌嘈雜、裂解崩潰。
如此一來，就算女魔胎魂隱藏其中，依舊會因幻境被破而大傷，假如因此湮滅似乎也無不妥，當然這會是黃師傅所祀奉之家的道規兌現。
這樣似乎就與保住化人女魔的目的相違背了，如果真演變成這樣，那罪孽由他來承受即可，不過，他也知道不會這麼簡單。
所謂不會這麼簡單是指女魔的部分。
正當黃師傅閃過預想結果時，一陣千刀萬剮劇痛襲上全身。
──果然……人所期盼之外的事實現了，才足以稱做奇蹟……
絞痛折磨之際，老真人體內真炁與咒法正好耗盡，黑絞冰獄幻境崩解，然那把熟悉的辟邪寶劍卻插在其背部，執劍者正是本該被女魔吞進體內的黃師傅自己的「右手」。
「以操控能力的技術……容我表示敬佩，祢……已經跳脫一般魔物範疇，實屬……魔神之列啊……」
原來見己臨危，女魔反芻吐出黃師傅的斷肢並鑲嵌於冰縫之中，讓對方品嘗三女死前撕心裂肺的痛苦，眼下老真人已體無完膚，身體各處血流如注，口亦吐出鮮血。
陰宅空間再次恢復原狀，只是這次女魔沒有多費唇舌，僅以化人之姿面無表情走至對方面前，冷眼俯望。
沒想到，這時一道黑煙從客廳某處飄來，找到來源的女魔頓時臉現驚詫。
「這、這才是你的目的吧？」
只見那本還在桌上，內容原屬黃家《屍替魂解》亦為周家祕法的邪典正被餘火燃燒。
黃師傅笑而未語，就這樣靜看女魔以冷氣片髮想拍熄火苗的失措模樣，回想此次入甕的幾個目的。
一、摧毀女魔手上的《屍替魂解》，儘管周家所持不會是原始本，但絕對不可被其實際所用。
二、遵從黃家教義憑藉己力收拾殘局剿滅女魔，只是視其化人程度列為非絕對必要選項，以拔除對方的穢煞力量並封印為優先。
三、若前者無法達成，則極力削弱女魔，遂行黃家教義、天道法則，為道奉獻化成女魔桎梏，同時為之後的驅邪法會鋪路，意即賦予女魔化人後「實質活著」的軀體，使其再也無法復歸無形、雜質、虛念狀態，就此「定身」。
四、同上，使女魔獲得修行者超然脫凡之神性，實則使其困咎入匣。
五、實現己最終所認同之「道」，認同解放黃家僅存弟子楊道存，使其遵循自己選擇之道，而非受制黃家規束獲得自由。
如今，現況雖非如己所願，倒也未偏離黃師傅所奉行的最後認同之「道」；所謂做好出乎預料、最壞的打算，那也是包容奇蹟展現的樂觀。
此刻他的意識元神逐漸渙散、視線模糊，五感仍可接收外界訊息，隱約間，他感覺到女魔來到面前，手正持火燒碳化的邪典殘軀，以他因孱弱之身低垂的視角無法看見對方神情，然從語氣聽來似乎稍嫌沒落，不知是否為自己的錯覺。
「你選擇了犧牲奉獻，黃家興，我不解你這種愚忠，這就是你的願望嗎？」
黃師傅氣息虛弱，依然笑道：「小鬼……人可是很貪心的，我與他人無不相同，但那都不會偏離……我所遵從的道，就是讓黃家墨守成規、斬滅邪魔的宿命到我為止。」
「哼！現在我就變成小鬼了嗎？人永遠喜歡對害怕與討厭的事物貼標籤。」
女魔嗤之以鼻同時，以髮纏住黃師傅身後斷肢抽出辟邪劍，後者僅感短促痛處身體已近乎麻木。
「沒關係，你也將成為我們的『家人』，這是函薰的願望，那也是我的一部份。」女魔發出尖銳笑聲，卻也隨即困惑問道：「可是我看你好像不畏懼死亡。」
這一刻，黃家興終於緩緩抬起頭來，面露慈祥微笑，那也是迴光返照前最後念悟的傳達
「畢竟我記得有人這麼說過……光是『活著』這件事，就已經是賺到了啊……」
剎時，老真人以拳擊腹，洩出最後力量帶來刺眼咒法觸發的金光，女魔則在即將被光芒包裹之際，操控斷肢持辟邪劍朝對方眉心刺去。
就像當時雙方首次與最後一次交鋒的身分互換。
自此，女魔遂得超凡神性的軀殼容器與殘魂魄體，成為「真正現世活物」。
同時間，外頭雷聲大作，一掃而過的雷光彷彿正暗喻一代師匠的遠去，張天師才剛結印欲求神助，卻又雙手無力垂下。
在場的尹靜蕙見狀後眉頭緊皺，心生不祥預感；那不願想像的預感，下一秒藉由電話那端的法師脫口而出。
「慢了一步嗎？」
而這時候才總算趕到江宅的小楊──楊道存，正緊抱著師範要求追隨者交到自己手上的遺留之物，並在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暖意覆上自己腦門，抬頭不見那想像中的身影後，跪在雨中痛哭失聲。
＊
雨中訣別弟子的黃家興轉身牽著父親的手，對於變回孩童的他，這隻手寬大厚實，高大的身影雖然因豔陽光芒無法看清，他仍清楚身旁是自己想念的家人。
下一幕，兩人已走入一間裝潢復古的老舊戲院並肩而坐，入內後，黃家興便看到他所未曾忘卻的幾名熟悉面孔。
他們相視而笑沒有多語，面孔中有男有女，皆是曾經的「家人」，如今，他們皆被認同與接納黃家興，共同出現在這裡。
落座後，黃家興身旁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男孩主動跟他搭話，笑道：「爺爺你竟然沒忘記我講過的那句話。」
黃家興──亦是恢復成黃師父的他略為鼻酸、也有感嘆，卻也心情放鬆的回應：「天曉得你又是從哪個地方看到的，反正我覺得應該對祂很有幫助就是了。」
大坪幕，畫面閃動。
註：
一、炁，係指道家所提倡來自宇宙、太虛形而上的能量，為萬物輪迴流轉生滅
之動能。
虛空之「炁」可與人體內部的「氣」互相牽引作用，前者為先天之氣，後者為後天之氣，透過牽引可得療育、能量，驅動氣功、道法之能，運作時多為集運丹田同時感受全身經脈流淌的能量，是為呼吸冥思感悟之法。
二、「光是『活著』這件事，就已經是賺到了。」，出自日本落語家明石家秋刀
魚先生，意指出生本身就是幸運，活著更是一種幸福，兩者皆能聘美奇蹟，勉勵人們只要感謝人生，便會帶來生活各種富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