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07.漩渦絞雷踏
匯集眾多意識、精神、情感、回憶等人性雜質之屋，猶別於外頭俗世之境，不斷從不同人所身歷三女空間幻象總集合的具現化，如今遂成「化人」完成的女魔堡壘。
此地亦為刑警張晨高接任《折骨案》後，遭遇滅門之災的江宅；與一切事件難以脫鉤的「人魈」林庚呈舊居林宅。不只這樣，此刻裡頭尚有三女屍身，可謂生人勿近的死穢漩渦。
然，透過自身不斷吸取融合人間死者雜質壯大，如幻境具現成無法定義的存在，具備等同活人軀體，儘管思考跟七情六慾還未就此定型成「人」的女魔，卻是與死穢有著本身上的矛盾存在，而這個矛盾亦反映在那本擺置於客廳桌上名為《屍替魂解》的禁忌邪典。
時辰已過破曉，即便窗外陰鬱天空飄著細雨，室內始終被煞障所罩宛如黑夜。
至陰之家內所有鏡子與玻璃製品全部破碎無一完好，就連當初周念欣以穿衣鏡連通此幻境，進入救出自己妹妹的客廳大門後鏡子亦無倖免，碎片灑落一地。
非單如此，這棟屋子各處還有遍佈死於女魔之手，殘餘雜質所凝聚而成的「屍體」；而其中僅有兩名死者頭顱低垂的坐在沙發上，圍坐在一名身染血紅的嬌小身影旁，此影亦是眼下陰宅的「新主人」。
察覺外頭有訪客前來，宅邸大門自動應聲而開，這般無疑為請君入甕之勢，然而，訪客卻是未有半絲猶豫踏入其中，同時命一同前來，部分尚未放棄阻止他進入的隨行者退出門外。見眼前無論肉體精神皆無法理解適應的光景，所有人也只能屈就本能一一退卻。
來者身形矮小，揹著等身大木箱垂掛布織行囊，頭上戴著碩大的深茶色遮雨斗笠，身穿及膝黑紅相間法衣。其以頗為吃力的步伐搖晃進入玄關，最後駐足於關上的門扉前，稍微確認現況後才放下突兀的木箱、取下斗笠，擦了擦臉上汗水，解脫似的舒活一下筋骨。
「真夠折騰的，誰料得到早上還下這種莫名其妙的雨。」
黃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往前移動，這才發現一地被喀擦喀擦踩得作響的碎玻璃，扭過頭打量門後跟室內情況。
「原來如此，不留任何退路是吧？也包含進入這裡的特殊渠道。不過我想更多是你不想因為鏡子看到什麼，或接觸到不確定因素，例如……王美鈴女士被家暴的面容。」
許是錯覺，當語末提及之事脫口而出同時，其中一道坐在沙發上的「人影」細微抽動，其沒有逃過黃師傅的利眼。在此之前，他已透過安插於會議中的內線同伴，取得想要的情報。
「果然沒錯，三個人都在這裡。不，該說是有別於地上這些，真正的『屍體』才對。看來也不是什麼歡迎行頭，而是你出於什麼意義才這樣呈現的。我想想……大概就是現在已經不須依附在祂們身上，又或者──」
我……需要祂們。
沒有等黃師傅把話說完，一道細如蚊蠅又像是隨意扯動就會斷裂絲綢般的稚嫩細微嗓音，自坐在正前方的紅色嬌小身影處傳來。
聲音不僅脆弱，其中亦富有啜泣過後的顫音，外加一絲無從掩蓋的求助情緒。
黃師傅見此稍微收斂放鬆心情，逕自從旁拉來一張椅子，過程中還因打到地上屍體出聲致歉，多少看得出已與之前心境有所不同。
「抱歉，我年紀也大了，還請多包涵。」接著說：「你說你需要祂們？那我這對老眼還是保有一定的眼力吧。我想祢想要說的是，這些人都是祢創造出來的『家人』吧？」
「……」
見對面那具如同破布靠在沙發上的紅色身影無回應，表情亦被陰影隱藏，黃師傅接續道：「不，我看是只有這三名女性是祢所認同的家人吧？終究祢還是無法否定對親族之愛的渴望。我猜，剩下這一地不鬼不人的殘穢，大概就是祢等我前來，還有把那本《屍替魂解》留在這裡的主因。」
隨即老師傅聚精會神目光直射「新主人」，態度正式轉為嚴肅。
「林函薰，這就是祢想要的嗎？或許我不該這樣稱呼祢，因為祢根本也不是這個小女孩，祂不過『祢』化人之姿下的參照罷了！」
黃師傅說得沒錯，除了那兩道坐於嬌小之軀身側的母親王美鈴與高中生詹亭瀅外，中間不只有林函薰身穿染血衣裙的癱軟屍身，旁邊還有一個幾乎與其一模一樣的小女孩。
此名小女孩即使看似林家的雙胞胎，仍可看出全身白紙般的膚色跟那身純白衣裙，與整個環境呈現極端違和感，這也是「兩人」的明顯差異。
無疑祂是女魔化人之姿。看似活人卻非活人，看似鬼怪亦非鬼怪的矛盾。
「沒有想到我之前率領另一夥人馬試著阻止祢對這個國家重要人物的無差別殺戮，最後還是這種結果。不過祢也在不斷吸取雜質跟人性情感下，如今幾乎跟活人無異。祢現在這個樣子到底是在諷刺活人，還是在羞辱林函薰？」
對於黃師傅的追問，一分後，從頭到尾瞪大脫離女孩天真純粹攝魂眼眸的女魔，終於活動起所獲的新皮囊，露出依舊血紅如注的雙排齒貝。
「嘻嘻嘻嘻嘻嘻……黃家興，覺得自己的犧牲毫無意義嗎？」
儘管可以理解超出俗世範疇跟人類理解存在的事物，有諸多挖掘自身底細的手法，但黃師傅仍對女魔直喚己名略微訝異。抑或是即使看待鬼怪一類心態稍變，尚無法完全脫離本能防衛與長久以來黃家教義的洗禮。說穿了，便是不適跟厭惡。
縱使如此，女魔知曉其名也非無跡可尋，黃師傅瞥向桌上，推測估計與那本邪典有關。
敵人了解自己到什麼程度確實關聯勝負，不過這位老師傅早已準備好對應手。
「言重了，犧牲怎麼可能會有意義？那就像之後留下的勝利者去書寫歷史一樣。對於當事人來說，只有為了什麼意義不得已必須換來犧牲才是重點，那也是說服自我的方式。」
黃師傅正在測試，測試所謂從雜質無中生有般的「化人」，到底可以類人到什麼程度，那也將決定他的對付態度跟手段。
從一般人來看，他單槍匹馬走入這裡根本是勇無謀的自殺行為，然實際上是為了一種賭注。這份賭注必須針對女魔的知、覺、事、理等方面進行測試，進而決定「拔除」手法。如同玄虛一派所採的策略；亦同俗世法規上的裁量基準。
的確，黃家人是不可能也不能夠以此衡量另一個世界事物的存滅的，面對「祂們」唯有消滅一途，只是，前提仍不可脫離修行者傷害人的大原則。
相信大部分的人都聽過人死後靈魂會離開肉身飛升或成鬼的壟統說法；事實上，人死後三魂會離開肉身，留於現世多為殘魄以及與人情感有關的產物。
又因它就跟遺落的碎片、捨棄物相像，還可能影響活人，便有了殘穢、雜質、鬼魅等偏於負面的稱呼。
那這些屬於原本生者一部份的存在，最後由它生成的「人」到底屬不屬「人」呢？
所謂的人到底又是什麼？相信以現今不論哲學、科學、玄學界都會認為人可不能光是指活著的生命體，其中還須附有知性、靈性、感性種種認知吧？這也正是黃師傅的測試依據。
要說其近似針對機器所做的《圖靈測試》也不為過。
無論如何，眼下的女魔對修行者一眾十分棘手。反而變成遵守大原則的他們被緊捆手腳。
張天師、玄虛、黃師傅對於女魔行動的預判已然成真。而且這個對象還不是附身、奪舍、操控凡人或死者軀體一類的存在，所以要說對應手法單為拔除也不全然，因此來此之前就有最壞的打算，黃師傅還是賭上一把。
假如女魔已具備與常人無異的思考行為能力，那就拔除其身上影響現世生者的力量，後續進行封印或安置；
假如前項未具備，便可直接視其為妖魔鬼怪進行消滅；
以上兩種策略若順利進行，亦可取回三女屍身及《屍替魂解》。
基本上是無法透過其他方法逆向操作術法治理女魔的。對方正如出生嬰孩。不過還是不能一廂情願的認其是生命的一種形式，實質上，祂就是一株蠱煉後的「魔胎」。
但是，以上兩種策略其實都存在一個嚴重的不確定性……
眼下女魔聽完黃師傅的犧牲論點後頭部微傾，像是無法理解也像在思考，後者則視線緊盯、屏息以待。
「是嗎？可是……」女魔先是沉吟，接著突然把身旁的林函薰抱入懷中，咧嘴笑道：「可是孩童跟弱勢者有權或力量決定自己的犧牲意義嗎？」
此言一出，黃師傅雙目圓睜，無疑面對化人結果已近九成了然於心。而他也曉得對方此言背後意涵，趕緊穩定些許動搖的意志。
可惜對方沒打算給予留白。
「黃家興，同樣被決定跟影響人生道路的你，最終還是順利長大成人獲得各種機遇還有機會，成就後來的自己；但是，我們即使擁有個人意願，最終還是沒有獲得憐惜跟機會，來自上天的同情僅是死去這件事。好像我們生來就命中注定該犧牲去成就某些人一樣。」
乍聽之下是出於受害者口吻的控訴，然這也讓黃師傅找到可以反駁的論點。
「不，雖然看似有所謂命中注定這種事，但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左右困擾人們的，永遠脫離不了人自身的七情六慾。有些事情乍看之下像是真有無形天命在操控，可是它也是在反映人面對現實的無力感嘆與概括承受。」
黃師傅這時回想起從小到大的過往，語言魔力的共鳴以及如今隻身前來的決定，這些融合回憶片段，終於促使他的思想、準則，甚至是信仰出現質變。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說──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它並不會美化自身的悲觀跟放棄掙扎的自我責任。當自己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交給天命安排同時，也已形同放棄上天同等付與每個人的生存之『道』了。」
「胡說八道！你這是在檢討被害者！林函薰、王美鈴跟詹亭瀅，她們可沒有欠這個社會跟你們這些人什麼！就連不願來到這個世界的我的生死，也不是該由你們決定的！」
這是預料中的憤恨，就在此空間因女魔情緒出現劇烈動靜之際，黃師傅轉眼消失於對面椅上，待對方回神才注意到面前被人影遮擋，同時眉心遭避邪劍抵住。
蒼白臉孔下的童稚雙眼瞪大不解，女魔感受到咒力正湧入體內全身遭受電擊般的痛處，下一秒頸脖竟又被對方用另一手掐住，電光石火之間已陷頹勢。
「我們也談夠了，最後我就問祢一個關鍵問題吧，祢是什麼？」
雖然看似直取「性命」的突擊，然而黃師傅尚保留施加力道。實際上以加持之血寫滿咒文的左手掌未完全貼合纖細的頸脖，縱使仍因為微小的接觸冒出陣陣白煙。
這也是為了引出決定應手的關鍵一問。
只見「林函薰」全身又是出現劇烈顫抖，不過這次卻是因癲狂般的笑而起，隨後露出滲出鮮血的牙齒。
「嘻嘻嘻嘻……我是『你們』啊……」
此言方出，實體幻境漩渦，朝兩人絞捲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