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架空的系統 I
唦……唦唦……
斷續、不規則的細碎聲響由沙層深處牽動著地表，這與流沙河所造成的規律聲響有著淺而易見的差異。干擾著平靜的聲源有著異常龐大的體積，擺動的巨大身軀滑順細膩、卻又粗狂任性。時而鑽往深處時而浮於地表，在黑色的沙面上形成一道道隆起的陡峭沙丘。
ESC基因工程的外星球生命生物學家——珍妮．懷茲，將這從未被人類目睹過真容的生物，命名為牡絲蜚。根據難以獲得的珍貴資料顯示，牡絲蜚是一頭成年後體型可增長至九十米長的巨大生物。它的外貌被科技還原、模擬成一條類似於蛇與蟲的綜合體，環狀的切割利齒佈滿了整個口腔，能輕易切碎任何進入嘴裡的物體；一節一節的節體全是光滑的鱗片，可以自由地穿梭在阻力極大的沙層深處。
轟隆——！
深層的能量爆破使地表劇烈的震動，埋沒在黑沙深處的地穴也因震動而發出陣陣低鳴。科學家推測，牡絲蜚與能量的釋放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甚至認為那巨大的能量就是來自於那頭生物——用以釋放儲存在體內的熱能。同時，這也被懷疑是造成詭異黑質岩類的主要原因。
陷入沉睡的薩蒂．伯雷好不容易才被這劇烈的震波喚醒。他疲憊、艱難地睜開雙眼，柔和的白色光源打亮了臥房頂部，淺灰色的大理石紋理分佈在這間光滑的艙房裡。右側有著一片類玻璃顯示器，投射著整片茂密、繁盛的雨林，太陽灑下的光線在霧中形成水氣的色差。三不五時還會出現幾隻渾身灰土的爬行獸，嘴裡叼著果實或其他生物的屍體，穿梭在叢林中。
薩蒂揉著眼坐起身，他盯著控制器上的文字，沉睡的大腦隨著閱讀才開始逐漸清醒。
「潔娜瑟絲。」薩蒂輕聲喚了一聲，嗓音中帶著明顯的沙啞與乾燥。
「早安，先生。」腦神系統——潔娜瑟絲輕鈴般的聲音在艙房中響起。
「有辦法讀取裡面的資料嗎？」他問。
「很抱歉，索婗雅設置的每道暗碼鎖都各自代表一種時空，容錯率極低、每一次的組合都是隨機的排列，我所能記錄下來的資料實在有限。」潔娜瑟斯說，「她另外設置的蠕蟲也非常麻煩，被發現的機率超過百分之三十。」
「我知道了，等我們回到守護者後再來處理這部分吧！」他說，「休息一下吧，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
腦神系統——潔娜瑟絲曾經解讀過索婗雅的記憶碟，但那是在對方解除暗碼的情況下，即使她能一次性全數讀取與保存，但複寫擋卻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開啟一次、並且無法被再次複寫。而現在，脫離核心已久的潔娜瑟斯無法有效的進行高程度的運算，龐大的暗碼讓她的系統疲憊不堪。
薩蒂拿起擺在控制器上的那兩顆記憶碟，順手將其收好。他脫下棉質的薄上衣、換上了那件特殊的深色連身太空套服，看上去就像是披著一件過膝罩袍般，直到他將衣料的皺褶擺平後，才將其束緊，合身的太空服讓他看上去多了點威嚴。
「看到光線，就必須將動力開至最大。」薩蒂嘴中喃喃的念著一段話。
他才剛踏出艙房，一隻牡絲蜚正好遊經下方深處。一陣讓人難以站穩的劇烈晃動讓飛航艦發出一連串的金屬擠壓聲，不時還有被碎石擊中的空洞打擊聲。薩蒂扶著牆讓自己抱持平衡，逐漸適應晃動後，一路朝著駕駛艙室走去。
「那是隻剛成年的牡絲蜚，總體長七十六公尺，重達四百噸。牠體內儲存的能量已達到高點，隨時準備噴發。」潔娜瑟斯的聲音在走道中響起，「但牠似乎完全沒有要慢下來的打算。」
「調皮的傢伙。」薩蒂說。
「已完成快艇號的啟動程序，隨時準備起飛。」
「開啟防護。」
「好的，防護罩已啟動。」
「看到光線，就必須將動力開至最大。」薩蒂再次唸著。
薩蒂在猛烈的晃動中左搖右擺地進入了駕駛艙，好不容易才坐上駕駛位、將手掌放到感應板上，進行最後的權限確認。生物偵測系統的吵雜警報、明顯加劇的震動幅度，以及飛航艦內迅速攀高的溫度，全都表明了這頭牡絲蜚正準備釋放累積已久的熱能——足以融化黑質岩石的類核能量。
「不論如何，P-51上空的那幾支衛星會偵測到你的飛航艦，薩蒂。」幾日前，守護者太空站—副站長加西德・尼古拉斯躲過嚴密的監控，私下從守護者號上發送了加密訊息，給藏身於P-51快艇號中的薩蒂。
等了整整一個標準年，正當加西德開始懷疑，並逐漸說服自己相信薩蒂或許已經身亡時，他終於收到了等待已久的訊息——
「你很清楚梅塔星艦的火力。」加西德說，「我們必須想個辦法，要巧妙的關閉或是干擾那幾隻衛星⋯⋯」
「是的，但這麼做只會讓他們更加懷疑你。」薩蒂說，「你不能確保其他人不會因為一些理由而做出其他決定，我不能再讓你有任何動作了。我能利用牡絲蜚的特性，衛星系統會忽略牠們釋放的熱能。」
「你還記得麥倫吧？麥倫．史密斯，瘦瘦高高的，臉長長的，總是一副沒有睡好的模樣⋯⋯」
「我的站務長，麥倫，他還好嗎？」
「一個標準月前，他被發現在下城區的控管廳內⋯⋯」加西德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這明顯表示了太空站現正面臨的情況，「據說抬出來的時候是一具焦屍，而我們的人不被允許進行屍體檢驗。」
薩蒂皺起眉頭問，「沒有撤離警報嗎？」
「沒有。」加西德說，「聽著，對我來說，他們要什麼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我只要你們平安。薩蒂，我不要你冒險，你可以待到他們離開為止，真的。只要你還活著，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只怕會來不及⋯⋯」薩蒂說，「他們想要帶走的東西是這座太空站的心臟！」
短暫的沈默令兩人都感到異常難受。
「等等，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加西德問，他努力冷靜下來，不至於被情緒牽著走。
「調查局一直針對索婗雅與里昂的罪證紀錄加以刁難，甚至以預防竄改為由，拒絕我方檢視與提證。」薩蒂說，「但事實上，他們私底下卻要我以核心權限作為擔保，理由是共同檢閱那顆記憶碟。」
這讓加西德想起那時候，薩蒂駕駛快艇號離開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他立刻將那些零散的訊息、無法對應的說法，以及威脅生命的警告，迅速統合。
「所以即使他們自認為已經擊毀了你的飛航艦，但依然像在尋找些什麼似的。」加西德說，「是你帶走了卡特跟記憶碟，對嗎？」
「是的，他現在很安全。這是代價高昂的選擇，但我不得不這麼做。」薩蒂說，「雖然我不認為他們有辦法直接破解系統，但還是有迂迴的作法，這就是他們一直在幹的事！」
「海博納！」加西德倒抽了一口氣，「一群滿嘴藉口的垃圾！」他接著問，「所以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目的了？為什麼當時不直接告訴我，而是要我等？」
「其實我並不確定⋯⋯只是為了保留最後可以後退的一步，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我明白了，等你上來後再說吧！」加西德輕輕嘆了口氣，「我只能暫時停止推進器運作兩分鐘，你務必要與我保持聯繫！」
「不，抵達時我會另行通知你，在此之前你從沒有與我聯繫過，謝謝你，加西德，我的朋友。」這是薩蒂對加西德說的最後一句話。
現在，薩蒂必須在噴發的熱能融毀快艇號之前，衝出黑晶沙漠、利用這股向上的能量推動飛航艦，並躲避衛星的偵察系統。緊握著操縱桿的薩蒂似乎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被震麻的雙手，面板中迅速跳動的數字使他下意識忘記呼吸。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腦中閃過了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慘烈畫面：錯失那唯一能搭乘熱浪的機會導致飛航艦的尾翼斷裂，頭尾顛倒迎面撞向爆發的能量、機身向上幅度過小，整架機體傾斜撞毀並溶於洞穴中、起飛能量輸出過大，使得機體進入熱能高點範圍，被能量貫穿化成一片火海、或是機體無法承受黑晶沙帶來的巨大阻力，整架飛航艦被擊碎並壓毀⋯⋯
薩蒂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如何被恐懼所支配，直到耳鳴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聲響，才讓他注意到自己正渾身僵硬的推著操縱桿，滑行的距離已超過了預設範圍。他立刻開啟動力系統、在熱浪爆發的前一刻衝出洞穴，再藉著一段極短的空轉滑行成功搭上了那股炙熱的推力。
老實說，他以為衝出沙面會需要耗費一點時間，但這經過精準計算過的時間，卻過得比他想像的還要來得短。沈重的G力讓他一度差點失去意識，刺眼的陽光以及萬里無雲的藍天就像夢境般，在半闔的眼前舞出令人沈醉的步伐。
看到光線，就必須將動力開至最大。此時，薩蒂的腦中響起了一段，他曾不斷反覆提醒自己的指令。在機身最輕盈的時刻，他解除了動力系統的最大限制，短短的三分鐘內，他駕駛著快艇號藉著噴發衝出了無聲帶、穿過了P-51的大氣層，正式進入了外太空。
這三分鐘，正好是衛星忽略噴發熱能的時間。
腎上腺素才稍微退去，就讓他感覺自己渾身發軟且無法控制的顫抖。曾經好幾次被雷射槍指著，都沒這麼失控過⋯⋯他不禁好奇這其中的差異。
「潔娜瑟斯。」他的聲音也仍有些疲軟無力。
「你表現得很優秀，先生。」這次，她的聲音直接從駕駛座前方傳來。
「從這裡開始接手吧。」薩蒂說。
「好的。」
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尖銳的耳鳴逐漸降低音頻，各種系統的警報才傳入了他的耳中。起降系統受到損壞，但還能使用、右側第四顆推進系統遭到溶毀，但其餘皆能正常運作、尾艙的壓力調節系統全部損壞，隔絕艙門已全數關起隔絕、氧氣供應管路有多處破損，潔娜瑟斯已啟動備用供氧設備，同時開啟循環回收系統。
雜亂的警報提示很快的變為單一提醒，為應付低容的燃料，已進入低速運行模式，這足夠讓飛航艦抵達預設座標。很快的，整座快艇號進入了平穩、安靜的飛行狀態。
薩蒂也在這時平復了心緒，距離抵達目標座標還有四個小時。
「已完成偵察機的初步運作檢測，正在進行充能與系統更新。」潔娜瑟斯說，「將在兩個小時後完成就緒。」
「妳可以開始將系統轉載進偵察機了。」薩蒂說，他的聲音恢復了以往的沈穩。
「正在同步進行中。」
「妳也等不及要回去了，是嗎？」薩蒂認不住笑了出來。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另一部份在不遠處，我擔心那部分會透漏出我們的位置。」
「妳放心，若真的會，我們這一年不會過得這麼安靜。」
「事實上，是過了三年。」潔娜瑟斯說，「請別忘了，你在未來待了兩年。」
「好的好的，有點耐心，妳快要可以回家了。」
「很抱歉，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必須要假設對方有機會以某種方式獲取資料，你可能會因此被害死。」
「沒有人會害死我，妳很可靠。」薩蒂說，「是當初太過於倉促，只能帶走妳的部分系統。妳知道的，我還找不到方法可以完整地將妳分割出來，我們冒不起那麽大的風險。」
「還是老話一句，那是一把可以利用的雙面刃，他們不敢——」
「不敢？還記得麥倫．史密斯嗎？」
「狗急跳牆！」潔娜瑟斯說，聽得出來她的語氣中帶著嘆息，「我們聊點別的吧！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索婗雅當初不直接讓你知道她失憶的原因？」
薩蒂想了想後說道，「只能說，或許她是太了解我，所以才這麼做的吧。」
「那她猜對了嗎？」
「如果沒有這些事情發生⋯⋯我不敢保證。」
「但那未必是件壞事。」
「人們只會去揣測美好，而忽略掉其中的現實。我甚至沒有辦法找到拯救蕾克西的解藥，延長她的痛苦並不是我所期望的。」薩蒂說，「更何況，若是知道守護者必定會遇上劫難，那我還寧可她死得早。」
「我明白了。」潔娜瑟斯說，「剩下的內容，等回到守護者號後再進行解讀吧！」
「嗯。」薩蒂說，他從口袋中拿出一顆有著白色紋路的褐色記憶碟，「這顆記憶碟裡的資料，妳都有完整保留嗎？」
「毫無疑問。」潔娜瑟斯說，接著問，「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拿到里昂的記憶碟？」
「在我簽署卡特的撫養權那天，他丟給我這顆記憶碟，說裡面裝著蜥蜴飼料。現在想來，他大概已經猜到我想幹什麼了。」
「你們都非常了解彼此。」潔娜瑟斯說，在短暫的停頓後繼續說道，「但裡面有一段內容我不得不提醒你⋯⋯」
啊！是的，我知道她在說哪一段⋯⋯薩蒂心想。他點開影像書，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是他首次閱讀到那段內容時，文字間帶給他的衝擊。像是站在由絕望堆砌而成的尖塔上，仍然拼命的伸手去試圖抓住前方飄移不定、軌跡難以預測的、渺茫的希望。
他不自覺地往前翻到那頁內容——
很遺憾，但我有預感，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穿越時空。潛藏的副作用已經累積到了爆發邊緣，但我仍然未能理解這一系列的機制，甚至查無所獲。機會只剩最後一次，我必須在這裡達成！無論付出多少代價！
文字間甚至能清楚感受到里昂的疲憊與堅定。
「他辦到了，潔娜瑟斯。這是他克服困難的方法，不論任何代價。而這也是他所能做的唯一方法。」薩蒂安靜的說著，彷彿思緒早已飄到遠方，「他盡力了，而且幹得漂亮。我們這些被拯救的人，該有所行動了⋯⋯」
「好的。這一個標準年中的每項細節都是關鍵，相信加西德・尼古拉斯先生會將所有我們需要的資訊弄到手。」
「他會的。但首先，我要讓妳跟核心同步。」薩蒂說，「那些監控網絡必須盯著正確的目標。」
約定的時間一到，加西德就開始注意任何可能是訊號的光點。他望著類玻璃投射器中閃閃發亮的星河，像是兩道相互牽引的漩渦在星球後方緩慢飄動著，紫紅色與藍、黃相間的星雲總是透著一股神秘，沒有人知道它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在視線的下方，出現了一顆他從未注意到過的閃亮行星，它的光芒並沒有像其他行星那樣的耀眼，反而有些灰濛、柔和。看的時間越久，就越能發現它似乎被一層看不見的物質所包圍，就好像背後有著一顆黑洞那樣，吸盡了它的光芒——
那是薩蒂的偵察機！就在加西德認出了那架偵察機時，四名武裝特勤癱瘓、打開了他私人艙房的艙門，幾人身穿墨藍色的防彈套裝，左側衣領的尾端鑲著金屬色澤的十字型行星。帶頭的那名特勤有著一張有稜有角的臉，右側眉毛留著一道深長的疤痕，直接將眉毛攔腰斬斷。
「加西德・尼古拉斯，我們收到可靠的消息，你正在進行未經許可的系統操作，我們將限制你的使用權限——」
「什麼未經許可？經誰許可？」加西德問，他看上去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恐慌，表現得多麽的驕傲，「誰有權限制我的權限？」
「別這樣嘛，配合一點。」那名特勤舉起了小型雷射槍，對準加西德，「給你幾秒鐘好好考慮考慮，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可以在這裡直接關閉你的權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