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羅塞尼亞帝國,河岸草原(維斯拉)地區總督市弗拉迪米爾。
市集廣場上,灰雲壟罩,人聲鼎沸,高傲的黑色銀冠雙頭鷹隨風揚屹,豎立於高竿之上,從上俯視著市場上的公開絞刑。
「絞死那些惡棍!波利西耶的屠夫!」
「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不可饒恕!」
「可恨的維斯拉魔女!維斯拉韃子!」
人們無不對於絞刑台上的幾位年輕少女惡言相向,怒不可遏,無人在乎事情的開端,沒人關心肇事的的源頭,更沒有人省思帝國在維斯拉地區頻頻發生激進暴亂的緣故,更甚,連維斯拉這個名字都被取消換成河岸草原,就像不想承認這個地方的歷史價值一樣。
有的,只是配上零嘴美酒欣賞好戲的官僚、盲目追求膚淺速食訊息的群眾、以及大肆宣傳流言蜚語的評論者。
但人之間並不一樣,一概而論的行為與上述之人其實無異。
「對不起,美麗的小姑娘,請不要寬恕我們。」
咻——啪!
灰黑色低調束裝的劊子手凝重地低語,作為少女最後聽進去的聲音,放下的繩索將便衣衫襤褸的她絞死在市場刑架上,她瞪大的雙眸直視著前方飄揚的高傲雙頭鷹,白金般的淡金色秀麗長髮則成了她懸空上的最後一抹色彩。
「下一個!」
官僚應聲喊道,下一位少女踏著沉重又顛簸的步伐前進,披著衣不蔽體的灰色囚袍,一根從她俏麗短髮上飄落的米色髮絲落在眼前的地上,她瞧過去,前一位同僚走過的路,拖著混濁的乳白色液體和血漬痕跡,連到絞刑架。
喔對了,自己也是,從雙腿之間流下,那令人反感的拷問施暴時留下的。
想到這裡,再看看眼前那高傲不遜的雙頭鷹依然高高俯視自己,她笑了,嘻笑那天在盧布斯克河畔,沒有後悔對那些羅塞尼亞戰俘留情,指使被重稅和欺凌壓到憤怒的維斯拉和利普卡農民用斧頭和戰鐮活生生將他們殺死。
「對不起,高貴的小姑娘,請給我們降下懲罰的詛咒。」
咻——啪!
又一個死寂,吊滿了絞刑架。
「換妳了!」
刑台上衣著華麗的官員將目光轉向最後一位鶉衣百結的少女,只見她依然躊躇在原地,低著頭口中喃喃自語。
「扇動帝國分裂,在河岸草原和波利西耶領導武裝暴亂,使用禁術魔法,殺死帝國官員,大肆屠戮羅塞尼亞人的邪惡魔女!」
官僚一手粗魯地拉著少女珍惜的那頭淡金色齊瀏海中髮:「給我上去!」
砰啪。
官僚還沒理解,自己便被硬生生撞倒,是那位低調的劊子手。
「走開,這裡是偉大的吾皇給我的刑台。」
劊子手如撲克臉一樣的冷漠刻在他臉上,凝視著官員,讓他不寒而慄,自知退下。
「對不起,勇敢的小姑娘。」
挽起少女,劊子手依然黯淡輕聲地向少女傳達自己的歉意。
「和渾然的匹夫不同,歷史從來都不是勝利者的專利。」向少女表達些許的敬意,劊子手正色地坦言道:「歷史會記得你們。」
向劊子手流露淺淺的微笑,少女接著側過臉,以那深邃靜謐的青色雙眸直勾勾盯著眼前頂上那頭雙頭鷹。
「那是自然,只要維斯拉一息尚存,就不會滅亡。」
少女最後的目光,是落在指指點點人群不遠的某處。
「媽媽……」
畏縮在牆柱之後,抹著一把眼淚身著樸實洋裝的小女孩,眺望著不遠處的絞刑台上,她的異色雙眸中倒映出模糊的懸掛身影,雖滿是委屈,卻只能低聲啜泣,與周圍的喝采截然相反。
「媽媽,我要媽媽……」
她低下頭,口中自顧自地呢喃,內心顯得萬分無助,若情況允許她迫切地想趕到母親的身旁,這次她必定不再放手。
「給。」
一隻小手握著的一副乾淨手帕遞到女孩的面前,手帕上刺繡著風信子的花紋。
女孩帶著錯愕的神情,撇過頭去,那是位流著棕色長髮的另一位女孩,看上去年紀與己相仿,優雅卻有些俏皮的孩子,她的洋裝是白色綢緞,似乎相當高級。
「把臉擦乾淨,不要弄髒這麼漂亮的眼睛。」
見異瞳女孩仍有些猶豫,棕髮女孩便逕自為她擦拭眼角和臉龐,而女孩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並沒過於排斥對方的熱情,可能在於對方也使用流利的維斯拉語和其盤談,多少有點欣慰,又或者,稱讚眼睛的話語讓她有些懷念。
「我們離開這裡,這裡的氣氛讓我非常不舒服。」接著她牽起異瞳女孩的手,問都沒問就拉著對方走。
「等、等一下,媽媽在那裏……」異瞳少女則不時望向絞刑台那邊,顯得依依不捨。
乍聽到時,棕髮女孩停止了動作並愣了下,就好像在思慮要用什麼表情面對提問,隨後她回過頭來流露淺淺的莞爾一笑:「妳叫什麼名字?」
「媽媽……」
「喂喂,妳不叫媽媽吧。」
棕髮女孩聽得甚是無奈,她雙手插腰:「我是娜絲塔婭•亞歷山德蘿芙娜。」
「現在開始,妳在我的庇護之下,妳是我無可取代的重要臣子。」女孩接著指向對方,語氣洋溢著真摯和小大人的強勢「這是爸爸答應我自己選一個隨從的!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忤逆!」
看似無裡頭,卻並非無道理,畢竟,異瞳少女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惆悵望向絞刑台的母親,她回憶起母親曾安撫自己的那些話語,怒不可遏的赤眸更加烈紅,深不可測的青眸更加無盡。
再度瞧著棕髮女孩,異瞳女孩這才娓娓道出:
「芭芭菈。」
* * *
現在時間點,帝都沙皇格勒,冬宮某處化妝更衣室。
蒸氣暖爐讓這優雅裝潢的室內比起冷峻寒酸的外頭要使人沉溺。
「所以,為什麼變成我在試穿衣服啊,愛夏。」
「好啦,不要亂動,芭夏。」
對著典雅莊嚴的鏡子,從中倒映出兩位優雅的淑女,一者在給另一人調整馬甲,似乎是件洋裝的一部分。
「所以說啊,我穿軍裝就好了。」
芭芭菈裸著腹部以上,顯露著出眾的上圍姿色,比起羞澀,她到是顯得有些不解。
「不行,芭夏明明就很漂亮,難得出席這種場合耶。」
在她後面為其調整衣服的,是位棕色長髮的少女,她的年紀看上去與芭芭菈相仿,不過給人的感覺卻相差甚遠,如同她光鮮亮麗的衣絲綢緞,她高貴不俗,教養良好,漂亮且迷人,相比之下,芭芭菈給人的就是種妖嬈蠱惑,陰森怪氣和刻薄凜冽,實在難以想像兩人是有共同話題的朋友。
當然,是單從外表來看。
「從未見過皇女給僕人換衣服的……」
「這邊就有一個,哈哈!而且芭夏的那裏還比我壯觀,真柔軟呢。」
「呀!別亂摸,愛夏!」
「好嘞!換好了。」
呈現於鏡中的異色瞳少女穿著華麗的蛋糕長裙連衣洋裝,有蕾絲邊點綴淺藍色的絲綢衣料,洋裝裙襬直達小腿和腳踝之間,一層層地富有層次和保護,上方卻顯得開放,由單薄馬甲緊貼出少女傲人的曲線身材和豐滿上圍,以上則是將大片的白皙肌膚和細小的雙肩裸露在外,細緻的手臂上則套著以蕾絲點綴的白色手套。
「我果然很不習慣這種衣服,好糟糕……肩膀都露出來了,胸部也是,感覺都快遮不住了……」
對此,四皇女娜絲塔婭對於自己親手給友人換上的衣服很是滿意,倒是當事人的異色瞳少女芭芭菈覺得難以習慣,特別對於露出的大面積玉膚還有酥胸很是沒有安全感。
「這樣才可以凸顯芭夏的魅力呀,約到帥哥就可以直接找地方嘿咻。」
「真是粗鄙的措辭,我在軍校有對象了。」
「喔,維克托呀,但沒關係啦,出席宴會的高貴女士總要來點羅曼蒂克的邂逅。」
作為皇女,娜絲塔婭並沒有太多的自覺,更多的嬉戲玩笑和八卦蜚語。
「聽上去是不壞,不過這衣服……」
雖然不是什麼知名門閥,但作為一名貴族小姐,芭芭菈依然對娜絲蒂婭的一番話多少有些心動,這樣的刺激感更著實挑起她的慾望,也更驗證她們之間的共同語言,但與她習不習慣這禮服無關。
「哎呀,這樣就好啦,再弄峰頭就會外露了喔。」
芭芭菈最終放棄抵抗以免自己走光,對著梳妝鏡臺坐下,此時的她才感覺有些羞澀。
「嗚……好懷念祖潘衫(Żupan)、長袍(Kontusz)和扣帕克氈帽(Kalpak)。」*均為波蘭貴族的束裝
「芭夏果然是維斯拉少女,但妳知道在帝國宮廷和公開場合穿維斯拉貴族服飾是被禁止的,我也無能為力。」
作為皇女,娜絲塔婭倒是絲毫不介意對方的維斯拉人身份,反倒和她相當要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對於總愛調皮搗蛋的娜絲塔婭來說,比起無聊的學習,這位維斯拉貴族後裔的少女總能給她帶來快樂刺激和神祕的新事物。
「對了對了,芭夏,讀過這本書嗎?」
恰好有機遇,帶著某種興奮,娜絲塔婭捧了本書到朋友面前,猶如向她作推薦。
書名是以羅塞尼亞語寫著的《飛船與空賊》。
見到那本書的當下,異色瞳少女感到略顯意外。
該出自維斯拉愛國作家里特沃斯(Litwos),由於影射並諷刺羅塞尼亞帝國米哈伊爾王朝,還激起帝國境內受壓迫的維斯拉等異民族革命精神而被其列為禁書,不過仍在地下以維斯拉語和羅塞尼亞語被出版流傳,並在西方被翻成多種語言。
「喔,所謂州官放火就是這麼回事吧。」
「好、好過份喔妳這樣說,但這本書真的很有趣呀。」
娜絲塔婭抱著書本坐到了芭芭菈身旁,並瞇起了眼瞧著對方。
「芭夏不會沒看過吧,我不信。」
「呵呵,我可沒承認有碰過那本書。」
「就是有讀過嘛,我才不會背叛我的朋友。」
娜絲塔婭微微鼓起嘴,就像對於芭芭菈堤防她而感到有點小不悅。
「空賊很讓人仰慕。」
緘默的短暫片刻由芭芭菈再次打破,或許是出於化解尷尬氣氛,又或是在審視自己對這位朋友的信任後,她才決定與之坦然。
「唉?喔,妳、妳說書中的空賊?」
「不然呢,嘛,現實中的空賊也差不多吧。」
「別、別吧,我聽說她們……好像確實很相像。」
就大眾認知上,空賊是由一群以維斯拉魔女為核心的航空軍閥,作風窮凶惡極,自然而然,這與同為維斯拉出生的作家里特沃斯所描述的空賊極其相似,雖然就出現時間來看,後者才算帶動這股浪潮的源頭,不過在維斯拉語中,空賊均被稱作里索夫切茨(Lisowczycy),以彰顯他們的惡名昭彰和作戰方式。*Lisowczycy源自曾活躍於中東歐的波蘭輕騎兵團,參與波蘭許多對外戰爭,因在德意志和羅斯等地的殘酷燒殺劫掠而臭名昭彰(劫掠為他們的主要收入),在部分語言語境中則有惡名昭彰的意思,但在波蘭文學中亦有波蘭的捍衛者之意
「美麗又殘酷的存在,同時又是為故國奮鬥的抵抗者。」芭芭菈勾起嘴角,顯得奸邪「不覺得很浪漫嗎?」
看到芭芭菈的神情,娜絲塔婭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不安,她吞了口水,顯得有點緊張。
「芭夏,妳該不會...…」
氣氛忽然凝重,屏息以待,懷抱書本的力道不自禁地繃緊。
「是魔女崇拜者吧!」
「沒錯!妳猜對了!」
芭芭菈雙手合十,在她那緊閉的心靈窗簾外也上演了名為玩笑的友誼表演,不過下一刻對方的舉止卻讓自己感到五味雜陳。
「嘛,魔女也好,崇拜者也罷,不論是哪種,芭夏就是芭夏,是我的朋友。」
娜絲塔婭接著坦露慵懶又俏皮的模樣躺到芭芭菈的大腿上,就如同許多閨密那樣,無話不談且親密無間,也就像大多閨密那樣,沒有秘密。
芭芭菈與維斯拉間諜,甚至那些維斯拉魔女有私下往來,娜絲塔婭恐怕早就知曉。
「……為什麼?」
「你知道我不喜歡學習,想不出冠冕堂皇的話,但芭夏就是我的朋友。」
娜絲塔婭的字字句句樸實且真誠,她不愛讀書,但不意味她不聰明機靈,或許對這位宮廷內調皮搗蛋的小精靈來說,她早就猜透芭芭菈的心思,但仍堅持與對方的友誼,這讓芭芭菈不自覺地深感愧對她。
都過了這麼久了,娜絲塔婭仍像個陽光,照耀自己緊閉的窗簾,沒有一絲放棄過,只希望自己能打開窗簾,哪怕一點也好。
「愛夏……」
「怎麼了,芭夏。」
芭芭菈望著躺在自己腿上的的娜絲塔婭,面露有點難為情,就像有什麼真心話要告訴對方。
「妳可以不要趁機摸我的胸部嗎?」
娜絲塔婭經過芭芭菈一番教訓後,兩人再度一搭一唱來到走廊上前往晚宴會場,不過路上芭芭菈仍對娜絲塔婭的行為感到略有微詞。
「愛夏也要有做為皇女的自覺和教養。」
「哈哈,抱歉,唉,不過芭夏剛才在胸前內塞了什麼呀。」
「才沒有,拜託不要在執著我的那裡了。」
「咳咳。」
不知是出於委婉,還是搭訕,又或是問候,一名著高貴軍禮裝的青年軍官故作幾聲清喉嚨,來到兩位高貴女士的面前慎重地行禮。
青年有著較為出眾的俊色,除了彬彬有禮的氣度,他面龐略顯消瘦卻深邃挺拔,淺藍色的眼眸猶如夜色上閃耀的蔚藍星宿,直挺的身高模樣給人安全感,那身鼻挺的黑色軍禮服十分適合他,軍禮裝上還披著半身的豹皮毛皮披肩,以象徵武勇。
接近完美無缺的紳士,可以這麼形容。
「失禮,兩位女士,崇高的殿下,娜絲塔婭•亞歷山德蘿芙娜,久違了。」
「喔喔!尤蘇波夫先生,真的幸會,你也來宴會了。」
「是的,託天神和王室洪福有幸與會。」
青年軍官不是別人,而是皇女認識的人,從其從容以待的模樣可看出,不過這位青年也與在場的另一位女士有所認識,而客套幕後的用意不是找皇女而那位少女,只見青年的眼神很快轉向對方。
「您好,閃耀的閣下,格奧爾基•弗拉基米洛維奇。」芭芭菈向眼前的青年,也正是她在學員飛行隊的上司行軍禮:「波多茨卡婭准尉(Praporshchik),芭芭菈•亞齊米爾蘿芙娜向您請安。」*俄語中對貴族和官僚的尊稱以及軍職用語,本文有大量概念
「現在不在軍中,我此刻也不是你的長官,況且……」
格奧爾基來到芭芭菈面前,提起她套白手套的細緻小手,朝手背上輕輕吻道:
「穿和妳的美相襯的禮服,不應該是軍禮,而是更配得上妳的裙禮。」
「呀啊啊啊!真情告白!羅曼蒂克!」
「太誇張了,皇女殿下。」
青年莞爾一笑,接著瞧向已然將羞澀和詫異混合在神情上的芭芭菈。
「格奧爾基•弗拉基米洛維奇,您真愛戲弄人。」*俄語下級和晚輩對上級和長輩的稱呼,本文有大量相似概念
「不,妳今日的穿著讓我驚艷,讓我更加認識妳的美。」
尚不知對方是真誇讚還是真調情,加上那彬彬有禮,猶如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芭芭菈多少有觸情,不過事發突然,自己穿成這樣被長官和名公子稱譽,少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按在自己裸露的細緻玉膚臂膀上,有點不自在。
「對了,這件披上吧。」
青年或許察覺到少女的不自在,逕自脫下肩上那套毛皮披肩,並將其輕輕按在芭芭菈那冰肌玉骨的肩上。
「芭夏是第一次穿這種禮服吧,這樣也比較讓妳安心。」
仔細一瞧,這披肩意外地和此禮服相襯,且毛皮披肩屬於維斯拉服飾的常見配件,作為比較習慣故鄉穿著的芭芭菈,除了遮掩嬌羞更增添一份情懷,而另一項更重要的是,此舉讓少女由衷感到一絲暖意,無論內外。
「那先告辭,兩位,娜絲塔婭•亞歷山德蘿芙娜,替我向偉大的陛下問候。」
「格奧爾基•弗拉基米洛維奇,那個……」
在青年告退當下,芭芭菈叫住了對方,對方回過頭,見少女因靦腆而遲遲未語出,青年並沒有因此追問而是投以溫柔的微笑,細心等候,直到少女溫婉地道出誠意。
「謝謝。」
「我的榮幸,如有幸,請讓那披肩替我守護妳。」
風度翩翩,青年隨即告退。
留下的,是激動無比的娜絲塔婭和小鹿亂撞的芭芭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