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這是場來的又急又快的暴雨。
伴隨著狂風,斗大水滴扎進了憶堂的臉龐,痛醒的他勉強睜開了一隻眼。
半夢半醒間,被上下搖晃的憶堂發現自己正在某人背上,眼前景色飛快運轉,耳邊傳來陣陣濺起水花的沈重腳步聲。
此時憶堂突然感覺到腹部一陣劇痛,硬將快滿出喉頭的液體吞下後,渾身發燙的憶堂再也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搖很難受,而我渴...」憶堂用力擠出這幾個詞不達意的字,但那人似乎聽得懂,停下腳步後往路邊跑去。
大雨稍歇,憶堂被緩緩放置於地上,這時才發現原來那寬背來自於體格壯碩的啞巴黃。
「其他..人?」
路上似乎沒有感覺到附近有其他弟兄,憶堂深怕已遭遇不測,趕緊詢問啞巴黃。
「你不用煩惱啦!偶讓他眠鮮回氣(我讓他們先回去),來!先吃這個。」
憶堂整個人被嚇醒了,原來啞巴黃不是真啞巴。
「你...會...」
「先不要說話,吃下去,偶以後再和你說。」
啞巴黃兩指捏著一顆白色藥丸,那顆竟是憶堂許久未見的普拿疼。
「他和我一樣,來自未來?」憶堂這時想興奮的大叫,但一激動卻讓舊傷復發,整個腹部疼痛難耐,生不如死。
普拿疼滑過憶堂舌後散發出那股熟悉的苦味,咕嚕的一聲讓藥丸隨著啞巴黃灌進口中的水一起嚥下,之後憶堂再也沒有力氣張開雙眼,就這樣沉靜的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憶堂因為一道柔和的光線附著在眼皮上而慢慢張開雙眼。
此時,一片枯葉緩緩溜進了半掩的窗台,搖呀晃的最後停在憶堂鼻頭。
「這是?我回來了?」憶堂望向廂房窗外那棵熟悉的銀杏樹,露出了微笑。
「剛剛那場大雨,還有會說話的啞巴黃,都是夢嗎?」
窗外的天空非常湛藍,一朵烏雲都沒有。
臉部似乎沒這麼腫,腹部也不再脹痛,正當憶堂準備起身去找人問個清楚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耳邊:
「醒了呀,再多躺一下吧!」
聽到紹祖的聲音,憶堂立刻從床上彈起,身著黑色馬甲白色長袍的紹祖直挺挺站在床邊報以微笑。
「你真的、真的沒講花舌(沒說謊)!真的回來了!」憶堂眼角泛淚,衝過去緊緊抱住了一臉錯愕的紹祖。
「當然,我們說好了不是嗎?」
「竹塹的戰爭已結束,剩下就是你和意妹的婚事了。」
憶堂聽到這嚇得趕緊鬆手,滿臉尷尬對紹祖說:
「你先別扯這個啦!再等等吧!」憶堂雙頰泛紅,心跳越來越快。
「對了,日軍肯放你回來?」
紹祖笑而不答,這讓憶堂起了疑心。
「四周好安靜,天水堂很少這麼安靜過。」
「老夫人知道你回來了嗎?」
紹祖依然不發一語,之後默默轉身步出廂房,憶堂見狀追了出去。
「阿韞你等一下!」
紹祖不疾不徐的走著,但憶堂已經接近小跑步仍然追不上,就這樣一路追出了天水堂大門。
當憶堂看到門外的景象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呆站在原地。
往村外的路上站了一群人,一群憶堂再熟悉不過的人。
阿龍、阿虎、阿標、叔公、矮子邱、沙三,還有那原先曝屍荒野的敢字營弟兄們,個個穿著整齊面帶微笑的看著紹祖,紹祖停下後慢慢轉身,笑著對憶堂說道:
「我們該走了。」
「靠杯!是怎樣?全部都在孤立我就對了啦!是不會等我哦!」
「我們要去的地方憶堂兄還暫時不能去。」
說完,紹祖轉身走向眾人,一群人慢慢消失在荒野中。
「靠!」憶堂怒火中燒,大聲對空無一人的荒野大喊,而伴隨這一喊,一聲清脆的「哐啷」將憶堂拉回了現實。
「你做麼該(做什麼)喊這麼大聲啦!」意妹氣呼呼的對躺在床上的憶堂罵道。
「阿韞!阿韞!」
意妹直接一巴掌就往他額頭拍去。
「吵死了!帶回來的時節(時候)要死要死的,好不容易醒來就在那鬼叫!是腦燒壞了嗎?」
說完意妹開始蹲下撿拾剛剛被嚇到摔壞的碗公破片。
「痛...」憶堂額頭紅了一塊。
「我才剛從戰場負傷逃出來,你是這樣對待病人的嗎?」
「受一點傷在那裡哀哀叫,睡了四天傷也差不多好了,莫在那裝。」
朝思暮想的意妹活生生在床邊和他鬥嘴,其實憶堂心裡開心的很,當然要多吵個幾句才行。
「吃下去!」
「這是什麼啦?」
憶堂伸手阻止卻被她直接撥開,意妹左手掐住他的雙頰硬將藥丸塞入嘴裡。
「水打翻了,你口水吞一吞把藥吃下去。」
憶堂口中嚐到那股熟悉的苦味,用力把藥丸一吞趕緊起身問意妹:
「你怎麼有這個藥!」
「阿黃哥從你那個乞丐袋裡拿出來,好像說要兩個時辰配水給你吃一顆。大家都嚇到,原來他不是啞巴,可是他說的客家話很難聽得懂...」意妹指著床尾的背包自顧自的說了一堆啞巴黃的事。
「那不是夢!他真的會說話!」
「他現在人在哪?在哪!」憶堂拼命的搖著意妹的肩膀。
正當意妹推開憶堂的手時,廂房外一陣騷動,困惑的兩人步出屋外一探究竟。
只見姜家上下全部披麻帶孝,個個像是螞蟻似的不斷將房間內的物品往外搬。歷代先祖的官服、文件,還有一堆紹祖的私人物品在院中堆成一座小山。
「這是在做什麼?」
憶堂對著下人大喊,但沒人理會他,眾人自顧自的把物品扔在地上,憶堂抓住了剛從面前走過的其中一人詢問,那人淚眼婆娑的說道:
「頭家走了,老頭家娘要大家趕快把朝廷還有頭家的東西搬出來,我要趕快去不然會被罵。」說完便甩開憶堂的手快步進入了廳堂。
「走了是怎樣!喂!」雖然憶堂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他就是不願相信,希望能聽到和他內心相反的答案。
這時憶堂感覺到身旁的意妹在顫抖,轉過身時卻發現她已經往紹祖的房間狂奔,憶堂趕緊跟上。
「你們在做什麼!不准給我動阿韞的東西!」滿妹走出房門手執木棒在空中揮舞,嚇得眾人四處逃竄,憶堂從未見過這樣瘋狂的滿妹。
「是老頭家娘說...」
「誰說都一樣!我的阿韞沒有死!沒有死!」
不知道是腹中胎兒有異還是她氣急攻心,滿妹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發白,意妹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小姐,你不要這樣,到底怎麼了?」意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道。
「他們每個都在咒阿韞!阿韞明明跟我說會回來,你們全部都回家吃自己!明天不用來了!」說完,滿妹眼珠一轉整個人昏了過去。
「先生幫我!」
眼見眾人都愣住,憶堂快步向前幫忙扶著滿妹讓她靠著房間牆邊坐下。
「停下來做什麼?繼續搬!」
老頭家娘宋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站在庭院物品堆旁,看著手足無措的下人們大聲喊道。
被她這麼一喊,所有人趕緊進入紹祖房間將一箱箱衣物、字畫、書籍全數搬出。
「難怪日後的金廣福裡看不到任何有關阿韞的東西,原來全給丟了!」
憶堂趁亂混入人群中,眼見房間已經快要清空,他跑向桌邊仔細翻找,終於讓他找到了一把掉落地上的紙扇,趁眾人不注意時將它偷偷塞入懷中。
老頭家娘面無表情的站在這堆物品旁看著眾人忙上忙下,告一段落後她繞了這座小山一圈便吩咐眾人將所有物品搬去秀巒山上焚燒。
這時憶堂再也按捺不住向前詢問宋氏:
「老頭家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氏緩緩抬頭看著憶堂,以完全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語氣說:
「從城裡被放出來的人說,阿韞自殺了。」
「會不會那人搞錯了?」
「我有派人去打聽,結果也是一樣...」
「阿順,過來!」
忙著搬紹祖遺物的阿順被喚至兩人面前,憶堂認出了他就是那天因為受傷而和紹祖一同留在枕頭山上的傷兵。
「我們那天下午就被帶到牢裡,原本頭家還有和我們說要逃跑,可是隔天中午就...就吞鴉片走了。」
「你講花舌(說謊),牢裡哪來的鴉片!」
「先生冤枉呀!我怎麼敢講花舌,真的是吞鴉片。」
憶堂聽完當下突然想到:
「該不會是那天叔公被沒收的...」
「你有親眼看到頭家的屍體嗎?」
「頭家的屍身早被丟到城外屍堆裡面,日本番不准我們把屍體領回,說要示眾完放火燒。」
聽完,憶堂知道此時再也無法自欺欺人,雙腳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
「為什麼要幹蠢事!」
他兩眼無神望著忙進忙出的眾人,兩行淚就這樣宣洩而下。
宋氏聽完後慢慢走近滿妹,蹲在她身旁撫摸著她的額頭,同時對意妹說道:
「把你頭家娘帶去房裡休息,順便整理一下東西,晚點我會讓人接她去月眉(現今峨眉鄉),妳也一起去。」
就在意妹兩人進房一陣子後,一名僕人從前院飛奔而至,不斷地大聲喊道:
「老頭家娘!日本番來了!」
只見宋氏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對驚慌失措的眾人說:
「現在開始是我們的戰爭了,不要慌,聽我的指示就好。」
說完,宋氏領所有人往前院走去,獨留呆坐在地的憶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院突然傳來槍聲。
被槍聲嚇到回過神來的憶堂正要往前院查看時與衝進後院的阿順撞在一塊。
「先生,日本番來抓人了!快和頭家娘從後門逃。」跌坐在地的阿順大聲的警告憶堂。
此時不由得憶堂,阿順起身後拉起憶堂,接著衝進紹祖房間,拿了幾袋包袱後,憶堂和滿妹及意妹三人便跟著阿順從後門溜出。
出了天水堂後憶堂才發現,村子出入口到天水堂這段路都是日軍,看來就算要逃也得另尋出路。
此時憶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地方,三人便小心翼翼跟隨憶堂從秀巒山腳下繞到了之前叔公聚賭的那個寮子。
待一切安定,憶堂問道:
「阿順,你說日本番來抓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剛剛有人來通報說村外來了一堆日本兵,前頭除了日本番之外還有鄒阿有,聽說是他帶日本番入村的。」
「鄒阿有?」
「剛剛他就在門口大叫,要我們把頭家和先生交出來。」
「先生,還有一件事我沒和老頭家娘說,其實我在城裡時有看到鄒阿有。」
「這該死的在竹塹城?」
阿順看了一下剛剛才闔上眼休息的滿妹,把憶堂拉到牆邊小聲地說:
「我覺得是鄒阿有叫頭家自殺的。」
「怎麼可能,阿韞不會聽他的!」
「那天深夜鄒阿有去過牢裡,和頭家在角落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只看到頭家頭低著,整個拳頭用力的握出血來,好像很生氣。」
憶堂回頭看了意妹和滿妹,不久後對三人說道:
「阿順,你們先在這等等,我會設法讓日本兵全部進村,你再帶頭家娘和滿妹出村。」
「先生你呢?」
「既然他們要抓的是我,我出現他們應該就會撤兵。」
「不行,你被抓了就回不來了!」意妹淚眼汪汪的看著憶堂。
「放心,我自有辦法脫困,只是去確認一些事情而已。等妳們到了月眉我再去找你,不會有事的。」
意妹想多說些什麼,但看著身邊虛弱的滿妹,也只能點頭答應。
「你們出了門走小路,看到槐樹轉大路就可以離開北埔了,凡事小心。」
憶堂從窗子確認四下無人,開門後離開了寮子。
原先憶堂想從天水堂大門進入,但後來想想:
萬一在還沒遇到這支部隊指揮官前就被殺的話就前功盡棄了,於是他又迂迴的到了後門。
此時後門大開,但眼下似乎沒有看到日軍,憶堂趕忙入天水堂往前院跑去。
四周物品比剛剛更加凌亂,像遭小偷似的。
「看來天水堂已經被日軍搜索過了。」
才步出門檻,憶堂聽見以日語大聲說出的粗暴語言,要姜家交出紹祖和憶堂兩人。
帶隊的軍官憶堂沒見過,但那陣仗讓憶堂覺得不是來要人,而是要讓姜家抄家滅族的態勢。
家中所有男丁都被綑綁後壓制在地,女眷則雙手緊綁圍成一圈蹲在角落,整個曬穀場上只有宋氏一人屹立其中,面對超過30人的日軍部隊。
「大人呀!我確定姜紹祖和那個外國番一定在!」
通譯將鄒阿有的話傳達給軍官。
「不用你囉唆!」
「告訴這個老太婆,不把人交出來就全都宰了!」
「這個死漢奸!到底想把姜家害到什麼地步⋯⋯」
「你們要找的是我,不要為難姜家!」
憶堂說完衝到了宋氏身旁。
「這傢伙,還說沒有人!你們剛剛怎麼找的?綁起來!」
軍官剛說完,憶堂便被士兵五花大綁,雙膝跪地。
「臭老太婆,還有你兒子!給我叫出來!」
這時宋氏開口了:
「我剛剛說過,阿韞為朝廷捐軀了。」
「房子你也搜過,沒有就是沒有。」
「就算番人也得懂禮節吧!」
軍官走到宋氏眼前,瞪大眼睛說道。
「你真的不怕死嗎!臭老太婆!」
「媽的,把她也綁起來!」
宋氏臉部表情沒有太大變化,瞪大雙眼看著軍官。
「我姜家雖人丁單薄,但對你們這些沒有禮節又強奪土地的野蠻人絕對不會妥協!」
「我宋松妹都活到這把年紀了,死有何懼!」
「就算姜家會被滅族,我們也會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絕對不退!」
身旁的憶堂看著面對數十名荷槍實彈的日軍依然面無懼色的宋氏,一字一句說的鏗鏘有力,彷彿那天聽審鍾牛屎的霸氣宋氏又回來了。
軍官聽完後怒不可抑,失去理智的他準備把天水堂所有人都殺了。
他衝到了其中一位被綁住的僕人面前抓起辮子一扯,抽刀對著仰天的僕人說道:
「我第一個先宰你,不想死就跟我求饒!」
這名軍官認為在擁有壓倒性武力的日軍面前不應該有這樣不怕死的台灣人,應該要像老鼠怕貓一般嚇得屁滾尿流才是。
通譯翻譯完後,只見那人斜眼瞪著軍官說:
「x你媽!有核卵(睪丸)的就用力從我脖子剁下去!」
通譯嚇的不敢翻,支支吾吾老半天,曬穀場上不分男女,所有人都大聲喊道:
「來呀!先砍我呀!死日本番!」
「沒核卵的!要殺先殺我!」
在場的日軍對姜家人的騷動開始慌張,幾名士兵用槍托不斷地捶擊身旁的下人,但此舉並未讓眾人閉嘴,反而越來越大聲。
「該死的清國奴!閉嘴!」正當軍官舉起軍刀瞄準下人的脖子時,門外傳來了聲音。
「這是在做什麼?佐佐木!」
一名身著黑色軍裝白色長褲的軍官及時阻止了眼前即將不可收拾的局面。
憶堂認出這名軍官就是當時潛入竹塹城時遇到的前田少佐。
「上面只是要確認姜紹祖和姜憶堂兩人生死,沒有要你動手殺害民眾。」
聽完後佐佐木趕緊收手,狼狽的站在一旁。
「可是根據線報,這些人是協助賊軍的暴民,殿下說過要進行無差別...」
佐佐木仍然想做最後的掙扎。
「這是不久前殿下發的諭令,無差別掃蕩暫時中止。」前田拿出了一張紙,只見佐佐木看完後雙手發抖,立刻鞠躬向前田道歉。
此時門外又走入一人,那也是張憶堂熟悉的臉孔,留著一臉大鬍子的阪井重季。
了解天水堂的狀況後,阪井看了看通譯身旁的鄒阿有接著說道:
「將所有人鬆綁。」
說完,阪井走到宋氏面前親自將她身上的繩索解開並起身敬禮,接著對宋氏說道:
「是我們失禮,讓老夫人受苦了。」
通譯翻譯完後,宋氏靜靜看著阪井說道:
「你是帶頭的將軍?」
「不,我只是這地區的指揮官,但這裡我能作主。」
宋氏聽完後點點頭說:
「兒子的命已經賠進去,算是已對朝廷盡過忠。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今後我們不會再起身反抗。」
「但若要強奪我們土地,我會讓你看到客家人戰到最後的決心。」
聽完翻譯阪井先是嚴肅的點了點頭,之後微笑的說:
「老夫人請放心,我們帝國不是來打仗的,只要不抵抗我們絕不強取豪奪。」
接著阪井對所有士兵下達指令:
「北埔已放棄抵抗,從今而後諸位需嚴守紀律,不得無故強佔物資或殺害居民,明白了嗎!」
日軍聽完個個立正回答,阪井則轉身指向鄒阿有。
「把他綁起來。」
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鄒阿有抖動著那肥厚的雙頰,結巴的大吼:
「大、大、大人呀!我是日本帝國的好朋友呀!到底怎麼回事?」
「你快幫我翻譯呀!」六神無主的鄒阿有趕緊催促身旁通譯,通譯剛說完一半阪井便插話:
「這傢伙才是協助賊軍的贊助者,還趁際
機進牢房,先綁起來帶回竹塹城審問!」
「你這夭壽子到底幹了什麼事!」
憶堂聽完衝到了鄒阿有面前,一名士兵欲上前阻止,阪井說了「讓他問」後士兵讓開,憶堂揪著鄒阿有的衣領大聲吼道:
「給我說清楚!x你母!你不說我就活活把你打死!」
「救命呀大人!」鄒阿有無助的望向阪井,但他似乎只想在一旁看好戲。
「說!」憶堂舉起拳頭往那肥胖的臉頰揍去。
揮了兩三拳後滿嘴是血的鄒阿有才說出實情。
原來8日鄒阿有剛好在竹北做生意,10號聽聞義軍慘敗後便進入竹塹城想找油水撈,無意間聽到紹祖被捕的消息,在與日軍交易同時得知日軍因為想攏絡台灣當地士紳藉以安定民心,所以紹祖會在幾日後遭到釋放。
但鄒阿有這時的算盤卻是希望紹祖死在獄中,好在回北埔時蠶食鯨吞姜家的家業,於是展開了邪惡的計畫。
首先,他假借是紹祖親信,並捐了大量貨物給日軍換得與紹祖在牢中會面的機會。
在獄中先是灌輸紹祖目前情況很危急,周邊村落因為敢字營受到日軍蹂躪,說的是多可憐就有多可憐,藉此讓紹祖心懷愧疚。
最後,他編造了「日軍入北埔後因為姜家抗日的關係,要採取屠村的行動」來擾亂紹祖。
「真的只要我死就會放過北埔嗎?」
「對,我剛剛斡旋了很久,日本番說,只要你死了,就沒有人繼續反抗,他們便不會屠村。」
紹祖看著牢裡的弟兄,手緊緊握拳,慢慢的由指縫滲出血來。
「我知道了,你和他們說,我願意以我的性命換北埔安全。」
「那那些借據?」
「你只管去天水堂取,利息本金皆還!」
「同時感謝你對北埔人做的一切,我再給你一百佛銀承蒙你。」
就這樣,紹祖在鄒阿有的巧言令色下不只簽了100佛元的新借據,還失去了寶貴的性命。
只要紹祖死了,再放出風聲說獄中的不是紹祖,這樣鄒阿有便有藉口搜尋紹祖憶堂二人下落帶日軍回北埔,搜不到人的情況下日軍一定會對宋氏下手。
宋氏一死姜家便會走向滅亡,而所有的田產只要打通關係就會通通成為鄒家的囊中物。
起先日軍也是半信半疑,但攻城戰時的確有出現紹祖替身一事,為了確認事情真偽,日軍派出了佐佐木的搜查隊前往北埔。
剛才為止,一切都在鄒阿有的計畫中。
「媽的!你這畜生!」
憶堂聽完後已經想不出任何惡毒的形容詞可以形容這個人渣,只有不斷地將拳頭狠狠的砸在他的臉上,最後直接拉著辮子將那顆肥豬的頭使勁的往牆上甩。
正當要施以最後一擊了結鄒阿有時,憶堂停手了。
「如果自己和其他弟兄們一樣,不知道紹祖會走向什麼結局就算了,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我卻沒有堅持陪紹祖到最後。」
為了掩飾本身也必須對紹祖的死負責而對鄒阿有下手的他,憶堂覺得自己更虛偽、令人作噁。
愧疚的憶堂放開辮子收起拳頭,慢慢退後了幾步。
「阿堂呀,算了。這種人自有天收,不要髒了自己的手。」在身後的宋氏也開口勸憶堂。
在阪井使了個眼色後,地上屎尿齊流的鄒阿有被日軍架走離開了天水堂。
後來鄉民指證歷歷,說他是那天唯一的贊助者,因為在場的都吃到鄒阿有的臭酸菜包。
鄒阿有就這樣莫名其妙在竹塹城被冠上北埔地區賊軍最大贊助者的名號處刑,並充公家產。
阪井在鄒阿有被帶出天水堂後,上前對憶堂小聲說道:
「我知道你會日語,跟我出來吧!」
憶堂遲疑了一會,但還是跟了出去。
沿著天水堂的圍牆,阪井雙手放在腰後悠哉的步行到了慈天宮。
「你下手還真重,山根那傢伙被你打到剩半條命。」
這時阪井的軍階為大佐,照理應該對少將的山根使用尊稱,但這時的阪井卻直呼「那傢伙」和憶堂閒聊。
附帶一提,這時的山根信成和憶堂單挑後躺到現在還下不了床,但在部隊南移之際仍然堅持隨軍出征,最後因為舊傷復發而死在八卦山。
堂堂帝國少將和賊軍決鬥傷重而亡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出現在正式的史料中,因此山根的死因被記錄為病死。
阪井在廟前正殿看了一會兒,接著雙手合十兩拜兩拍一拜。
「在我的家鄉也有座觀音寺。」阪井閉上眼說道。
憶堂一路上滿腦疑問,現在看著悠哉的阪井更是滿肚子火。
耐不住性子的他終於開口問阪井:
「阿韞、姜紹祖真的在獄中...他...」
憶堂到現在還是說不出紹祖離世的事實。
阪井並未回答他,逕自坐在左龕階梯上從胸前拿出一條雪茄並遞向憶堂。
「你有抽菸嗎?」
「不,我不抽。你...」這個舉動讓憶堂更為惱火。
阪井收回雪茄慢慢點火自顧自的抽了起來,吸了一口後卻反被煙嗆到狂咳。
「這是親王殿下恩賜的普魯士葉卷,對我來說太嗆了,還是日本的...」
「回答我!」不等他說完,憶堂大聲喝止。
「紹祖他!到底....」
「嗯,他死了。」放下手邊的菸,阪井收起笑容抬頭看著憶堂。
多方求證,還是得到了最壞的結局,憶堂感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
「坐吧。」
在得到最後的答案後,憶堂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落魄的坐在阪井身旁。
阪井另外點了支菸開始自言自語:
「我二十幾歲那年打過戊辰戰爭,從京都一路打到會津,在那裡看到了駭人的景象。」
「雖然為了彼此的信念而奮鬥,甚至在戰場上犧牲生命自古便被視為貫徹侍道,但是在飯盛山城集體切腹的那6名少年,我打從心底覺得不值。」(註一)
「白虎隊?」
「對,會津藩的白虎隊。」
「如果有幸在戰場生存下來,那就應該把握上天給予的新生命在新時代好好做個有用的人,而不是追隨逝去的歷史一同陪葬。」
「我這幾天常常在想,如果當初在竹塹城就把你們給抓起來,是否就不需要變成現在這局面。」
憶堂瞪大雙眼看著吞雲吐霧的阪井,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你們太小看帝國軍人的情報網了。」
「打從你們進城後所有的舉動都在我們的掌握中。」
「我那時之所以叫你過來其實是想告訴你,如果可以的話現在投降還不晚。」
阪井又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
「無論你願不願意,日本接收台灣已成定局。與其想要報仇不如放下仇恨,好好在台灣生存下去。」
「這世局變化快,或許有一天你會用非暴力的方式守護這座島。」
憶堂一直以為日軍盡如山根一類,打著帝國主義的旗幟到處橫徵暴斂,沒想到也有阪井這樣的軍人存在。
「守護台灣...」
「沒錯...所以,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就說到這,你好好想想吧!」
阪井說完起身用靴子熄滅煙蒂,接著說道:
「對了,我前幾天下達命令,竹塹那裡的屍體都可領回。這幾天天氣熱到都長蛆了,我看昨天你們在竹塹附近的弟兄就已經在收屍了。」
「好好厚葬他們吧,這是他們應得的尊重。」
語畢,阪井背對憶堂揮了揮手,消失在巷子中。
這位軍人日後頂替了山根的少將職位,繼續參與日俄戰爭的奉天會戰,之後就如憶堂的學校作業所描述:退役後成為華族,並擔任保險公司社長。
早上的日軍在下午四點左右大部分都已撤退,只留下約10人維持當地秩序,憶堂把剛剛阪井說的話告訴村民,好讓大伙做好接屍的準備。
北埔這時的年輕人所剩無幾,一群老人小孩鋤頭鐮刀拿著緩緩的往小份林庄的山丘(現今北埔大湖路附近)開始挖掘墓地。
憶堂也跟著村民上山,途中看見秋妹穿著一襲白色大襟衫慌張的站在路口,原先想跟她說上幾句關於阿龍的事,但卻又不知怎麼開口,於是匆匆上山。
隔日下午,憶堂和眾人往村口迎接遺體時發現秋妹仍然站在原地。
「妳,在這站了一夜?」
秋妹點了點頭,臉色慘白的她似乎精神狀態也不是太好。
遠遠的,四台牛車從坡上緩緩開到村口,村民見狀紛紛向前迎接,在看到滿車屍體那刻不少老人伸出顫抖的手默默拭淚。
秋妹一路不斷張望的跟著牛車跑,遍尋不到阿龍的她眼角泛淚,咿咿呀呀的拉著憶堂的衣角請求幫忙。
憶堂點了點頭,在所有遺體卸下放在慈天宮廣場時憶堂帶著秋妹一具具翻找。
不少遺體已經如同阪井所言,鼻孔、嘴巴開始長出蠕動的蛆,但村民們還是徒手將祂們的臉清理乾淨,畢竟是朝夕相處的鄰居,甚至是親人。
廣場前開始迴盪一陣陣的哭聲,有的撕心裂肺、有的默默哭泣,瀰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氛。
最後,秋妹跪在階梯前的那堆屍體,嬌小的背影開始抖動。
憶堂走向秋妹,那具遺體身上吃了不少子彈,臉上滿是黑血,秋妹握起了祂的左手緊緊貼在右臉頰上。
憶堂用濕布擦拭遺體的臉部,那睡著般的阿龍似乎還微笑著。
看到這一幕秋妹再也忍不住,潰堤的淚水不斷湧出,臉部表情痛苦扭曲著,緊緊抓住阿龍的手不放。
憶堂認為此刻安慰她是多餘的,再怎樣的言語也無法撫平她的傷痛,那無聲的嘶吼絕對是憶堂至今為止看過最沉痛的吶喊。憶堂也掉入了秋妹那深層的痛苦中而頻頻拭淚。
憶堂起身,看到天水堂也派出家丁尋找紹祖的遺體,而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驅使他往廟前走去,一眼便認出了紹祖在辮子尾端用的紅色雕花髮帶。
淡黃色的夕陽映在廣場,將紹祖那蒼白的臉上了溫暖的顏色,彷彿待會熟睡的紹祖就會醒來一般,憶堂笑著對祂說:
「回來了呀,阿韞。回來就好...」
憶堂抱起這位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慢慢的走回天水堂。
「要回家了喔,阿韞。」
憶堂這時回頭看了廣場上的弟兄們。
就如同憶堂的夢境般,站在慈天宮的廣場上背對夕陽的他們笑的好燦爛。
「都回家了,我那敢字營的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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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白虎隊是戊辰戰爭時隸屬幕府方勢力的會津藩部隊。會津藩麾下有以四神獸命名的青龍、朱雀、玄武、白虎四隊,白虎隊的年齡最小,由15歲至17歲少年武士組成。最後因戰敗而於飯盛山城集體自殺。
通說20人,但近代考究實際死亡者應為6人。(7人自殺,1人獲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