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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民]第十六章 五步哭山

911010813 | 2021-08-16 23:15:39 | 巴幣 10 | 人氣 191


十六、

清晨,薄霧穿梭在樹林間,白色的水氣填滿了所有空隙,就算是伸手也不見五指,讓人完全分不清時間和空間。

打呼聲、喘氣聲圍繞在憶堂身邊。

憶堂嘴唇發白,臉上被風乾的黑色血漬蓋上,身上的牛仔褲多處破損,兩把刺刀靜靜的躺在他的大腿上。

傍晚一行人到達此處後,憶堂啃了兩口前天早上來不及吃的饅頭後倒頭就睡。

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睡的最安穩的一覺,所有的聲響都無法吵醒他,四肢打直的躺在樹下。

若不是他的胸膛還看得見微微的起伏,這時的他簡直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許多人都和憶堂一樣沒有食慾,隨便找個樹下躺著,不到一分鐘就完全睡翻。

因為他們在兩天前剛剛經歷了一場戰爭,一場讓他們精力耗盡的敗仗。

兩天前。

「屌他,這些日本番是鬼嗎?」

「莫講了啦!快跑!」

那支從枋寮劉屋一路追擊到竹塹城近郊的日軍發現了躲在十八尖山裡的敢字營義軍,便聯絡在竹塹城中的駐守部隊加入圍剿行動。

十八尖山是由十八個峰頭所組成的低矮丘陵地,最高峰也才130多公尺。此山位於新竹市的東南郊,約略呈新月形,蜿蜒約7、8公里,橫貫新竹縣市。敢字營是由竹塹城西北的山口進入山區。

日軍先以六門火砲直接往十八尖山方向執行效力射擊,猛烈的砲火砸毀了一棵棵參天古木,敢字營弟兄在林中四處逃竄,拼命的往深山躲去。

接連的四波火砲齊射結束後,日軍沿著竹塹城附近的登山口進入十八尖山,在距離入口一公里處遭遇到敢字營的弟兄。

上午援救劉屋因事出突然,部隊匆忙出發時攜帶的彈藥數量僅供一場小規模的戰役,但值得慶幸的是在劉屋遭遇日軍時敢字營未發一彈,因此在十八尖山裡還能有足夠的彈藥。

首先交鋒的是枋寮新兵和矮子邱的部隊。山中樹木茂盛阻礙了視線因此不能齊射,弟兄們在山路的兩側埋伏,直到日軍進入後才分段進行射擊。

「看準點!」

在新兵的訓練和臨場反應不足情況下敢字營並無法對日軍進行有效的攻擊,槍聲此起彼落的迴盪在山間,但卻沒有多少日軍被擊中,日軍趁勢抓住攻擊的空檔對新兵發動強襲。

「不要被沖散!回來!」

新兵被從中間突入,由於山道狹窄,這次強襲並未被完全截斷,矮子邱的隊伍趕緊對日軍進行衝鋒。

至此已進入白刃戰,弟兄們和日軍扭打成團。刺刀、長矛、短劍、大刀紛紛出籠,在刀光劍影下敢字營弟兄一個個倒下。

居於劣勢的矮子邱用那與短小身材不符的宏亮吼聲要弟兄撤離,但日軍像是黏在弟兄們身上似的,部隊完全無法脫離戰場。

就這樣拖行了半公里左右,日軍新一波部隊已經開始進入山區,與原先的隊伍會合後進行了一次射擊,隨後繼續追擊矮子邱和新兵的殘餘部隊。

這樣的攻擊模式不斷上演:矮子邱和阿龍的部隊會合,日軍追上、拖延日軍約半小時後撤退、白刃戰、日軍增援。

若由上往下俯視,猶如兩條巨蛇隨著蜿蜒的山道一路交纏撕咬,激戰了足足兩公里。

此時夕陽漸漸西下,山間樹林裡能見度越來越低,氣溫也開始下降,貿然交戰對雙方都有一定危險性。

日軍漸漸停止追擊,敢字營的殿後部隊因此得以與主力部隊會合。

「為什麼日本番要像蒼蠅一樣追著我們?」

「平常時也沒有看到這些畜生這麼認真,今天反常!」

距離敢字營藏身約一公里處的下坡,日軍生火搭營,大聲的唱著歌,時不時朝山上喊話要敢字營弟兄們投降。

對比日軍,因為擔心生火會讓日軍發現部隊的藏身處,大夥們只能搓揉雙手,緊緊的圍在一起讓自己不會失溫,

憶堂靜靜聽著周邊弟兄的談話並仔細推敲這支部隊。

「的確,這支日軍很不尋常。一般遭遇到義軍時通常都會暫退觀望並尋求援助,但這支部隊卻從一開始就死咬著我們不放。」

「我記得電影裡演的是阿輼在甘蔗園被日軍包圍受縛,之後就...難道是因為電影資金的問題而把在樹林的場景改在甘蔗園嗎?」

敢字營在枋寮時,憶堂就不止一次詢問阿虎周邊地形有無甘蔗園,當時還被阿虎笑說打完仗再帶憶堂去南部找找看。

「但如果現在直接和阿輼說:你會在這裡被抓然後自殺,任誰都會覺得我是神經病吧⋯⋯」

「而且這也只是我自己的臆測,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就是阿輼的被俘虜之地。」

「該死的是手機現在沒電沒網路無法查詢。唉,早知道就多唸點台灣史了。」

「啊!煩死了!」憶堂不經意的把牢騷說出口,旁邊在討論的兩人以為是在嫌他們說話大聲因而連番向憶堂道歉。

「不是啦!哈哈,我在想事情,該說失禮的是我。」憶堂一邊小聲道歉一邊轉身快步離開。

入夜後,山裡的氣溫驟降,又累又睏的大夥就在這樣艱困的環境下靠著大樹圍成一圈痛苦的進入了夢鄉。

才剛闔上雙眼不久的憶堂突然被某人猛力的搖了一下身子,還未睜開雙眼的他立刻抓住了身旁的刺刀準備向前刺去,但面前的這人以極快的速度壓住了憶堂的肩膀。

憶堂睜開雙眼,用力瞪了幾秒才認出是紹祖,正要開口時紹祖摀住了他的嘴並示意要他起身一起走。

這時身旁的弟兄們也一個個被喚醒,所有人壓低身子慢慢的往山上移動。

走了約10分鐘左右天色漸漸開始微亮,霧氣也慢慢散去。所有人的腳步開始加快,到最後甚至已經變成了小跑步的行軍速度。

「剛剛正順伯起來痾尿時看到下面的日本番開始移動了,要是繼續待下去會很危險。」紹祖一邊走一邊解釋。

才剛說完,離部隊不遠的山下傳來了槍響。

「邱叔!你們先走,我和阿標還有叔公殿後!」

昨天已經將彈藥耗盡的矮子邱和新兵隊先離開後,今天由主力的紹祖、叔公加上阿標的部隊進行殿後的工作。

和昨日一樣,敢字營試圖將兩軍的距離拉大。但隨著霧氣散盡,日軍的行軍速度也漸漸加快,好不容易拉出的距離又再度縮短。

纏鬥了一公里左右,阿標的部隊突然發動奇襲使得日軍攻勢稍微受挫,這也讓日軍停下了追擊的腳步。就在約10分鐘後,殿後的主力部隊與中段的龍虎兄弟部隊在山道轉彎的平台處會合了。

此平台大約能容納百人,在山下的日軍停止追擊後,眾人先在此處稍作休息。

「我看今天他們也累了,不像昨天這麼兇猛。阿韞你先走,這裡交給我和阿虎就可以了。」

「我們等等就在草山(現今新竹寶山)附近集合。阿標,你和阿韞一起走。」

早上的攻防戰並不激烈,紹祖和叔公的部隊沒有太多損失,但阿標的部隊則有一半弟兄死於剛剛那次的奇襲。

「我不走,我的弟兄也不走!」阿標堅決留下殿後,叔公望向他剩餘的弟兄,每個臉上盡是打死不退的堅毅神情。

「好,你們等等跟我的隊伍,日本番差不多要追上了,阿輼先走。」

紹祖點了點頭說:

「我記得草山山腳有幾戶人家,我們在那過夜,明天早上就出發去樹杞林(現今竹東)。」

說完後,各部隊便依剛才的調度行事。

紹祖的部隊先撤退,叔公與林氏三兄弟組成殿後部隊繼續等待追擊的日軍。

阿虎的部隊機動力高,因此先將其分成兩部,一部於前方探查,另一部於平台前方兩側樹林埋伏。

阿標與阿龍組成新的部隊,在叔公的部隊前方作為第二波防禦,叔公的部隊則是最後一道防線兼指揮。

「奇怪,照理來講應該要看到那些夭壽子了,怎麼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一定有鬼,注意點。」

就在眾人推敲日軍動向時,阿虎的部隊發生了騷動。

「往後撤!」

所有人紛紛從樹林衝出往平台方向邊逃邊喊。

「有大砲!」

阿虎以飛快的速度超越自己隊伍揮手要阿標的部隊撤退,來不及反應的阿標他們便和阿虎的部隊撞成一團。

「大砲能爬山?」叔公還沒說完山下便傳出砲彈發射的巨響,幾秒後又有多名弟兄死於砲火下。

「阿堂,你等等看到情況不對就直接走,跟上阿韞他們不要理我們知道嗎!」

此時還有一半部隊沒有撤至平台,眼看著砲火中的弟兄像無頭蒼蠅一般逃竄無門,叔公整隊後便率先衝入火砲射程範圍欲援救受困弟兄。

憶堂緊跟在部隊中,速度快的他也從倒下的樹枝中救了不少弟兄。這時阿虎也衝入了樹林。

「阿虎!有多少砲?」

「我看到一門!」

雖然只有一門,但這門大砲射速快,所以幾乎沒有太多空檔時間能逃跑。

「屌他...等等要換拿銃仔(步槍)的衝上山了。」

和日軍交戰多次,眾人們都清楚日軍的戰術,在火砲效力射擊完後,緊接而來的便是步兵的襲擊。

「阿韞他們還沒走遠,絕對不能讓砲上來這平台...全部跟我來。!」

陣陣砲火中,敢字營弟兄在叔公的指揮下將被炸斷的樹幹殘枝搬往山道構築防禦工事。

這時日軍察覺敢字營意圖後,步兵紛紛展開射擊。

曾經參與過乙未戰爭而倖存的敢字營弟兄在日後回憶裡總是刻意跳過這場戰役,因為對他們來說,連回憶起這天發生的事都會覺得痛苦,更別提要把它說出口了。

憶堂也是其中之一。

在雙重火網下,只見敢字營弟兄們前仆後繼的扛著樹幹奮力往前衝去。

憶堂接住前一位倒下弟兄所扛著的樹幹時不慎被砸傷了頭部,鮮血任意滑過他的雙頰;當下他不覺得痛,腦袋也沒辦法多想,只能機械式的扛起樹幹繼續前進,大夥一個接著一個用屍體和樹幹在狹窄的山路中央構成了一道長約三公尺但只有約100公分高的矮牆。

槍聲和砲擊聲依然不絕於耳,此時一發砲彈在防禦工事的上空炸裂,被擊中的樹幹就這樣砸中了正在指揮的叔公。

「叔公!」

憶堂和阿標等人看見這一幕紛紛壓低身子爬到了叔公身旁。

「你有怎樣嗎?」眾人合力將壓在叔公腿上的樹幹移開,這時阿龍伸手想幫他將插入腹部的樹枝抽起。

「別動!拔出來就死定了!」叔公大聲制止。

「沒事啦!還可以動。」叔公按了一下肩膀轉了轉脖子。

但每個人都看到了他腹部插入的殘枝,還有被壓倒變形的小腿,個個都心裡有數,現在的叔公根本無法作戰了。

「屌x母,那門大砲真的很惹人厭!我這次應該很難逃走了。你們聽好:等等大家開槍幫我,我去解決那門大砲。」叔公靠在那道牆邊轉頭望著山下正在發射的火砲。

「大砲給我。」這時蹲在憶堂身旁的阿標開口了。

聽到這句話阿虎和阿龍慌張的望向阿標,因為他們曉得:在這種情況下,要解決那門大砲就必須要有赴死的決心。

「阿哥,我去,我跑的比較快!」阿虎自告奮勇的搶著要代替阿標,阿龍也拍拍自己胸脯表明想去的意願。

「你林屋整屋人都是錐子(傻子)嗎?這不是去玩是去死呀!毋好錐錐去送死!」叔公雖然是笑著說,但淚水已經在眼眶打轉。

「叔公你這樣不能跑也不能跳了,你們幫我,讓我來吧!」阿標語氣平淡的說出這句話,看來此次他已經有相當的覺悟了。

在上次阿標的部隊幾乎全滅後他就沒有再露出笑容過,而在之後的戰役中,阿標總是面無表情的奮力殺敵。

不,與其說是在殺敵,倒不如說他是一心想尋死。

這時山下又飛來一發砲彈,大夥紛紛趴地掩護。

待煙硝散去後,叔公開口問道:

「好,你要我們做什麼嗎?」

「只要一直開銃(開槍)就好,剩下我自己有辦法。」

叔公點了點頭,阿標眼神看向早已淚流滿面的龍虎二人。

「阿龍,阿虎。」阿標示意要他們靠過去。

「我的命是先生救的,我們的飯是頭家給的,不管怎樣都要拼死保護他們,知道嗎?」

「打完仗後還是要好好耕田,你阿哥我在天上會看著的,不要偷懶。」

還沒等兩兄弟答應,阿標隨即起身衝向左側樹林裡,這時不待命令所有人全部轉身架起槍射擊,形成一道火網。

如此綿密的攻勢讓原先欲發動攻擊的日軍嚇了一大跳,紛紛四散林間找掩護,但敢字營火力沒有停歇的跡象。為了突破僵局,一支約20人的日軍敢死隊聚集於山道間發起突襲。

敢字營佔盡高地的優勢,山下進攻的日軍可以說完全暴露在射程內,因此這20人的小隊一瞬間便全部死於槍口之下。

山下的那門砲為了有效掩護步兵也慢慢往前推進,剛剛爬上樹的阿標則早已不見蹤影。

「繼續射!不要停!」

眾人為了掩護阿標完全沒有停手,子彈耗盡的弟兄們也紛紛抽出冷兵器衝向山下的日軍,日軍見狀也趕緊擋在火砲前方,開始進入白刃戰。

就在雙方打得火熱之際,山下又有一支日軍部隊增援。在場的都知道,已經快要彈盡糧絕的殿後弟兄們如果不在這時候解決這門火砲,屆時敢字營將會落入全滅的命運。

日軍這門火砲是由三人組成的砲兵隊,這時因為進入了白刃戰,為了怕傷及友軍,因此日軍也停止填裝彈藥而在火砲附近改為警戒狀態。

「呀啊啊!」一聲如野獸般的吼叫喊的三位守護火砲的衛兵肝膽俱裂,匆忙回頭看向樹林時,阿標已經將其中一人的頭顱砍下。

剩下兩位還來不及還手,阿標狠狠的抓住一士兵的頭用力的往砲管上狠砸,這一砸整顆腦漿灑出了一半,另一名在阿標身後發抖的日軍則用刺刀刺進了阿標的左下腹。

阿標笑著轉身,那力道之猛讓日軍鬆了手,步槍就這樣呈拋物線被甩了出去,阿標緊接著又是一刀,三名砲兵一同命喪黃泉。

阿標趕緊丟刀趁勢橫向推砲,但該門火砲已被固定,短時間內也無法轉向,阿標一使力腰間的鮮血便不斷流出,最後在灰色的上衣染上了一大塊深紅色。

阿標咬牙死命橫向推砲,但怎麼推就是不動如山,因為這門四斤山砲光是砲身就有一百公斤。

這時前方幾名日軍發現阿標後轉向朝他射擊,阿標的腿、腰、手臂中了好幾發的子彈,一個重心不穩,阿標腳一滑整個身體便往砲管撞去。

數十名日軍繼續朝阿標射擊,阿標用手擋住了頭頸,但全身幾乎都是彈孔,跪在砲的側邊。

「阿哥呀!」在山上看到這一慘狀的兩兄弟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立刻拿出大刀往山下衝去,叔公和憶堂也爬過掩體朝日軍殺去。

阿標就這樣靜止了幾秒,一名日軍持槍往前確認其生死,卻被突然大吼的阿標嚇得魂不守舍丟了槍,阿標抱住日軍一口咬住咽喉,頓時喉結和氣管整個被撕裂。

此時山下前來支援的部隊也已經發現阿標,沒有多少時間猶豫的他這時發現整座砲其實和牛車的原理是一樣的,於是他繞至砲座後方的駐鋤,雙手環抱使力一拉,地上的插銷便被連根拔起。

阿標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將砲轉向推著它往懸崖衝過去。

「阻止他!」位於火砲兩側的日軍都慌張的大吼著,但沒人敢阻止這頭發狂的野獸,渾身是傷的阿標腳掌在路上磨出了兩道長長的痕跡。

「呀!」阿標再次大吼,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發出聲音,隨著這道響徹山林的吼聲,阿標和這門火砲一起摔落邊坡,完成了他最後的任務。

看到火砲被解決後,敢字營弟兄開始大舉進攻山下的日軍,日軍一度被逼退數百公尺。

眼看著日軍節節敗退,正當眾人們燃起一線希望的同時,日軍大批增援部隊到達。

在增援部隊的火力支援下,迫使敢字營退回了原來那道防線後。

「那門砲解決了,阿韞他們也應該走遠,再來就是你們要快點撤退了。」

待日軍攻勢稍停,叔公對憶堂和林氏兄弟這麼說道。

「我們也要打,幫我阿哥報仇!」

「莫安錐(別這麼傻),我老實跟你們講,我們打不贏的,你們如果全部死在這誰去幫阿韞?」

「可是..」

「不要多講了,等一下我們會繼續開銃,你們趕快去跟阿韞會合,聽清楚了嗎?」

這時憶堂看著叔公的傷勢默默的流下了淚。

「哭麼介洨(哭三小),我還沒死哭個屁卵呀!」叔公笑著罵憶堂。

「憶堂呀,你和阿韞兩個有念過書,也知道怎麼帶兵,北埔這些子弟兵拜託你們了,一定要平安帶他們回去。」

「剩下,就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事了。」

語畢,叔公揮手示意三人離去,不久後便轉身朝日軍射擊。

老傢伙隊員朝著山下日軍射了幾發子彈後,在叔公帶頭下紛紛跳出掩體發起衝鋒。

措手不及的日軍退了好幾公尺,在叔公一行人準備向下衝時,其中一名撤退的日軍被抓住衣領往前線丟去,重心不穩的士兵整個摔在地上。

抓住士兵衣領的是一名穿著黑色軍服身形高大的軍官。他不像其他軍官一般蓄鬍,臉上十分乾淨清爽也因此凸顯出他那端正的五官。

「是他?昨天騎馬的軍官!」憶堂認出他就是一路追逐敢字營的帶頭軍官。

「搞錯方向了吧!那裡才是前線!」那名軍官不畏敢字營弟兄射出的子彈站在最前頭,右手指著憶堂所在的方向。

「帝國的軍人只有前進,沒有後退!」

被大聲斥責的日軍是又羞又愧,立刻回頭往叔公他們所在的方向射擊。

情勢在這名軍官的指揮下逆轉了。

日軍的子彈貫穿了那些幾分鐘前還在身旁的隊友,叔公除了腰間的舊傷外也多了兩處的槍傷。他將步槍當成拐杖,吃力的撐起了疲憊的身軀,這時老傢伙們只剩下叔公一人還屹立在戰場上,日軍略過了叔公繼續往山上推進。

在進攻的日軍中,步行至叔公面前的那名軍官閃過了叔公用盡全力的揮刀,瞬間抽出腰際的軍刀將叔公整隻右手砍下。在此同時,叔公狠狠的朝他臉上吐了一大坨的和血唾液。

「該死的清國奴!」那名軍官怒氣沖沖的高舉軍刀準備往叔公身上砍去時,在遠處的憶堂舉起手上毛瑟槍擊發,但子彈並未命中軍官,僅僅從他肩章擦過。

就在當下的那幾秒鐘,憶堂與那名軍官短暫的四目相交。

叔公用盡最後的力氣單手抱住了軍官奮力對著憶堂大吼:

「走呀!」

只見軍官回頭一腳踢開叔公的糾纏後快速將軍刀劃至他的頸部,頭顱應聲落地。

「叔公呀!」憶堂眼淚奪眶而出,衝向戰場的他被阿龍擋了下來。

這時憶堂腦中快速的閃過了從北埔相遇後再到戰場這段時間與叔公相處的點滴片段。

龍虎二兄弟一邊哭一邊死命的把憶堂往後拉,這時軍官身後又湧上了一群日軍。

「進攻!」軍官高舉手上的刀大聲號令日軍進攻,同時將叔公的頭顱踢向崖邊。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讓敵我雙方永生難忘。

人類在走投無路時,憤怒與絕望往往會化作一股巨大的動能,將人類的生命燃燒至極致。

原先阿標的舊部隊員突然從樹林衝出奮力殺向日軍,每個人身上至少吃下了五顆子彈以上。但這些弟兄們似乎感覺不到痛,毫不猶豫的用肉身擋下對方的刺刀後再抱著日軍不斷的啃咬著他們的五官。

日軍甩下這群接近瘋狂的勇者後補上了好幾槍才讓他們停止攻擊,但接續的弟兄們此刻又再度跳至日軍身上用石頭、雙手,用牙齒將這些不知所措的日軍摧毀的體無完膚。

就算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軍面對這樣視死如歸的死士時也要退讓三分。

這些弟兄一步步的用鮮血和肉身擋下了日軍的攻勢快30分鐘。在日軍好不容易清完所有敢字營的弟兄時,憶堂等人已經完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

這場激烈交鋒的戰場位於現在的新竹市金山里與新竹縣寶山鄉的交界處,在此役結束後的一兩禮拜完全沒有獵戶敢接近這裡。

一大片的肉塊四散,臟器、斷肢吊掛樹梢,這條坡上可說是沒有一具屍體是全屍;讓之後前來收拾這些義民屍體的村民們是每走一步便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約莫過了一個月,經過山腳下的人們都還會聽到在那颼颼的風聲中夾雜著死去人們悲憤的吶喊,迴盪在這高約一百多公尺山上的樹林間。

正因為此役的慘烈讓人不忍卒睹,後人將這裡稱作「五步哭山」。

現今的五步哭山為私人產業,昔日的幽魂已不復在,徒留盛開的藍花楹矗立於山頭隨風擺盪。

當天傍晚憶堂終於與敢字營的主力部隊會合,但這些殿後的部隊再也無力往前,因此紹祖決定在山中休息一晚,隔天再下山前往山腳的村落。

夏季的日出總是特別早。

高聳的樹頂射入了一道道的陽光,驅散了陰柔的霧氣,縱使在深山中也能夠感受到旭日的溫暖。

「真是舒服。」許久沒有如此沈睡的憶堂慢慢的張開雙眼。

張開雙眼的同時,四肢的酸痛,傷口撕裂的疼痛接踵而來讓憶堂沒有辦法像平時那樣立刻起身。

緩緩起身後,憶堂四處尋找紹祖和龍虎兄弟的蹤影,最後找到了坐在崖邊的紹祖。

紹祖的背影看起來是如此的瘦弱,不知是不是山裡寒氣未散,紹祖低著頭將自己縮成一團。

憶堂走近一看才發現,紹祖兩頰任由淚水滑過,兩眼直盯著手上握著的一小撮辮子。

「阿輼,這是?」憶堂並肩坐在紹祖身旁並指著那搓辮子。

「廟口前賣甜粄的陳順,上次被砲打中,只剩一半的頭。」

「賣竹桶的吳山,挑糞的張阿狗,茶園的鍾笑,不久之前我手摟著的彭阿燈,還有這次在山裡面死的這些人...這些人,我答應他們阿爸阿母會帶他們回去的。」

說到這,紹祖已泣不成聲。

憶堂輕輕的在紹祖的肩頭拍了幾下。

淚珠一滴滴的接連落在褲子上慢慢暈開,這時候的紹祖再也不是什麼頭家,什麼統領,而是一個20歲的大孩子。

「莫哭(不要哭)、沒什麼好哭的。」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憶堂再也止不住淚水,任由它在臉上宣洩。

「阿標和叔公他們在天上看著我們哪!」

憶堂抱著紹祖的頭大聲哭喊著。

此時在憶堂的心中燃起了的復仇火焰,這旺盛的烈火給了他站起來的動力,並支撐他直到這場戰爭結束為止。

「山根信成,我一定會親手宰了你!」憶堂在心中暗付。

周圍的弟兄聽到兩人的哭喊也紛紛落下淚來,有的仰天長嘯,有的低聲啜泣,悼念已故親友的哀傷迴盪在整座山林。

如今的敢字營從全盛時期752人銳減至234人的殘兵部隊。

但命運之神並未就此罷手。

在悲傷與絕望之後緊接而來迎接他們的是敢字營在乙未戰爭中的最後一場戰役:

竹塹城反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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