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怎麼會這樣?」
憶堂站在村子前,不、應該說是曾經是村子的廢墟前,望著還未熄滅的餘火喃喃自語的說道。
同行的阿虎也嚇到兩眼呆滯完全說不出話。
自從上次的上寮之役後,日軍有好一陣子沒有進入枋寮一帶,連一組三人的偵察兵都不見蹤影。
無法摸清日軍底細的敢字營只能空等,幾日後紹祖便派阿虎至前線偵查,而阿虎原先的搭檔死於日軍的槍口下,這次憶堂便自告奮勇和阿虎一同出任務,卻見到了如此駭人的景象。
這裡所有生物幾乎都被摧毀殆盡,村民和家禽的屍體被圍成一圈燒成焦黑。
幾具稍微遠離屍堆的成年人屍體則身首異處,旁邊還有兩具孩子的殘骸。
一個年約三四歲的孩子僅剩上半身,兩手將泥地狠狠的抓出一道道的深溝,可見他失去下半身後並未馬上死去,才會痛苦的留下這些駭人的指痕。
在他身旁還有個幾月大的嬰兒,頭部因為重創而凹陷,腹部臟器外露的躺在地上。
憶堂一眼就認出那半具屍體就是當初他們在這落腳時,背著弟弟不斷繞著阿虎吵著要聽故事的那個男孩。
敢字營前些天才住過這個村子,當時村民歡天喜地的出來迎接,並送上一堆發糕水粄之類的食物給敢字營帶上,但一轉眼這裡就被燒的面目全非,想到這憶堂也濕了眼眶。
「屌他母,這些死絕代的連小孩都不放過。」阿虎一邊罵一邊將那雙小手上的血塊剝除,並用腰間葫蘆裏的水洗淨那張稚嫩的臉龐,憶堂則是起身雙手合十。
「先生,我想挖個洞...」
阿虎話還沒說完,憶堂迅速摀住他的嘴巴並快步將阿虎拉進了半倒的牆邊。
「大將也真是的,整個村子連家禽都沒放過,還要我們回來看什麼?」
「應該是想要知道那群匪徒有沒有過來吧?」
村子口遠遠的來了兩名日軍,隨著說話的聲音越靠越近,憶堂從狹小的牆縫中窺探他們的動向。
兩人隨意漫步,左右張望檢視著成堆的屍體。
雖是奉命來查探,但從語氣聽來兩人似乎想草草了事;年紀較大留著落腮鬍的士兵一路不斷故意踢著屍體前進。
「那些該死的匪徒,你聽說了嗎?守備隊的村田上次就是被那群畜牲殺掉了,連頭都找不到呢!」說完,這名留著落腮鬍的老兵單手持槍,不斷的往那堆屍體刺。
「澡堂的村田嗎?這些賊軍,跟亡靈一樣飄來飄去的,尤其是這支叫敢字營的。」另一位也加入毀屍的遊戲。
「混蛋,我的刺刀沾到了這隻清國豬的大便了呀!死了還要大便,真的是畜牲。」說完兩人大笑了起來,笑完後便朝著屍堆撒尿。
「最近好想找個女人快活一下,可這鄉下都是又黑又醜的豬,你看我這老二越看是越小了呀!」
「可是不是有下令...」
「哎呀,那是做做樣子的,在臺北城裡就有個住進百姓家裡還強暴了人家女兒,後來也只是訓誡罷了。要是我呀,有女人給我插,就算給他訓誡個10次都無所謂。」
老兵越說越起勁。他的腔調奇特帶點地方的方言,但憶堂勉強還算聽得懂。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真的被耽擱太久了,殿下才會派山根大將來執行掃蕩任務。」落腮鬍的老兵點了根煙邊抽邊說道。
「山根?是筆記上面說的山根信成嗎?」這名字在前些日子取得的筆記本中有出現過,所以憶堂有些印象。
「山根大將很厲害嗎?我記得之前是參謀。」
「你是新兵不知道,大將以前打西南戰爭的時候在第12連隊可是被稱為鬼山根的連隊長呀!」
「聽說他不管是什麼任務,只要上頭吩咐就一定會達成。」
「鬼山根呀...」
「哈哈哈,所以跟著大將就不用怕啦!」
老兵拍拍同行士兵的背說道:
「走啦走啦!回去覆命了。」
確認兩名日軍走遠後,憶堂和阿虎從牆後起身。
「沒時間了!」
「我們要趕快搜集他們的情報然後回報,不然會有更多和他們同樣下場的小孩子。」
阿虎默默的點了頭,臨走前回頭望了一下那孩子的屍體後便隨憶堂離開村莊。
離開了廢墟後,他們繞到了最初借宿的村子,放眼望去也是一副地獄的景象。
倖存的人們三三兩兩,抬屍體的抬屍體,挖坑的挖坑,每人臉上的表情其實也沒有比身邊的屍體好到哪去。
憶堂慢慢的走向坑邊,低著頭看著成堆的屍體。
這時,一把鐮刀抵住了憶堂的脖子。
「滾開!」
憶堂沒有回頭,只是呆呆的望著坑。
「你們這些夭壽子,我們借地方給你們住、給你們吃,結果呢?打完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家全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鐮刀在脖子不斷抖動,憶堂仍然不為所動。
「我很失禮(抱歉)。」
「失禮有洨用!能還我女兒的命嗎?她才兩歲呀!」身後那名男子聲音已開始顫抖。
「阿叔呀!你會不會太自私?之前我們保護你們的時候怎麼不說?如果我們沒有待過這你可能早就...」
「阿虎!」憶堂出聲阻止阿虎再說下去。
對於村民來說,其實敢字營弟兄和日軍給的傷害不相上下。在戰爭中,無論在哪個陣營的百姓總是被傷得最深的那群人。
因此,對於村民的指控憶堂無可辯駁。
「走!全部給我走!不要逼我宰掉你們!」
村民說完鐮刀也跟著離開了憶堂的脖子,他用力的將憶堂和阿虎推出村外。對於三人的騷動,其他村民連抬頭都沒有,繼續重複著規律的埋屍動作。
被趕走後他們又沿途繞了好幾個村子,幾乎也是相同的情況。最後在糞箕窩這裡遇到了抱持著善意的少數倖存者。
「那些日本番一來到連話都沒說就把人趕到村子中間,然後開始放火殺人,如果我沒有在痾屎,可能也死在一起了。」村民邊挖坑邊說道。
「有多少人?有沒有推著奇怪的東西。」
「這次人很多,前面有一個騎馬的,後面的推著一台一台有黑管的車子。」
聽到這後,兩人覺得情報已搜集的差不多了沒有再逗留的必要,便直奔營地回報。
「日本番狗急跳牆了。」
「連小孩子都殺,真的是畜牲!」
在營地裡的眾人聽到他們倆搜集的情報後紛紛指責日軍的殘暴,憶堂則是望著遠處若有所思。
團體裡的一些人開始擔心了起來:
「這次來的日本番好像人比之前多喔?」
「而且武器也比較厲害!」
「憶堂,你覺得呢?」紹祖聽完後抬頭問憶堂。
「我覺得,這支應該是近衛師團的掃蕩部隊,帶頭的是一個叫做山根信成的少將。」
憶堂用詞遣字非常的謹慎小心,深怕一字一句影響了士氣。
從這幾個被毀的村莊和軍隊人數來看,憶堂研判應該是日軍在北部發動無差別屠殺命令所組的部隊。
據史料,這支部隊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幼盡屠,焚燒家屋無數。其目的ㄧ來是為了有效打擊身處民宅亦民亦兵的義軍,二來也要徹底阻斷當地居民繼續資助義軍,因次採取這種激烈的、慘無人道的屠殺戰術。
「總講一句,就是日本的親王要直接下來跟我們打了。」
「要總決戰了!」
「那個屁卵親王要來新竹是吧!好呀!到時候要打到他跪在我們面頭前啜(吸)我介(的)錐仔(男性生殖器)!」
這幾個月來歷經了大大小小的戰役,敢字營的弟兄無論是心理或是身體的壓力幾乎都已經到達極限,一聽到要總決戰時,大家似乎都感覺要解脫了,因敗仗而低迷的士氣又瞬間提升了許多。
就在眾人喧嘩時,一名時常和敢字營聯絡的村民急忙跑到營地前大喊要見紹祖,大夥紛紛靠近詢問到底發生何事。
「日本番打來啦!在劉屋附近!」
劉屋是枋寮的一個小村落,也是擔任義軍眼線的重要哨所之一。如果劉屋的村子被毀日軍馬上就能發覺敢字營的營地所在。
「人數有多少?」
「不知道啦!總之很多人。要快點,不然會來不及了,他們那黑色的管子一直噴火石,屋整個都塌了!」
「轀少,這可能就是那支部隊,要小心。」
紹祖回頭對拉住他右手臂的憶堂點了點頭,再轉回看了那已經整個人趴地磕頭的村民,接著大聲說道:
「所有人拿好傢伙,隨我上!」
因為事出突然,敢字營弟兄們來不及整隊,只匆忙的取了武器彈藥,便隨著紹祖飛奔而出。
由營地到劉屋的路程約20分鐘,敢字營以急行軍的速度在10分鐘左右便到達村口前,但村子的現況讓眾人都不敢再往前一步。
村內烈焰直衝天際,人和家畜四處逃竄。幾陣槍聲停止後,日軍進入村裡持步槍一個個往地上的屍體補刀。照現場看步兵至少有200人,除此之外遠處還圍繞數名騎兵,身後有一團三門砲組成的砲兵團。
敢字營從未遇過這樣數量的部隊,每個人都呆若木雞,還有幾個年輕的孩子嚇出了尿來。
「怎麼辦,頭家。」
就在眾人等待紹祖指令時,來通報的村民好像看到了什麼似的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往村子口衝去。
「你們這些死番仔做麼介洨(幹什麼)x你母ㄟ死絕代!我的阿母呀!」
這時一名騎兵策馬至村民面前,抽出了刺眼的軍刀由下而上的劃過,還來不及到母親跟前的他就這樣往後一倒重重的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看似帶頭的另一位騎兵將手往敢字營弟兄方向一指,對面的砲兵急忙將砲轉向,並開始填裝彈藥。
「走!快跑!」紹祖用力揮著右手要大夥往回撤,此時在竹塹城的悔恨回憶又湧上眾人心頭。
但這次沒有竹塹城那般好運能讓所有人全身而退,三門砲第一次齊射就將幾名弟兄炸的血肉模糊。
砲擊結束後騎兵立即整隊朝敢字營弟兄直奔而來,村中的步兵也紛紛出村追擊,那些跑的慢的弟兄們一個個成了軍刀或槍砲下的亡魂。
大夥拼了老命的往南方跑,因為不遠處就是貫穿新竹的頭前溪,大家都認為日軍有砲兵和騎兵又不熟悉這裡的地形,只要過了溪後日軍便會停止追擊。
「全部都到了嗎?」各隊忙著清點人數,有的繼續往南逃,也有不少過了溪後就這樣累癱躺在溪邊,現場一片混亂。
不久,在溪的對面又響起了陣陣槍聲,幾名躺在河邊的弟兄來不及起身被擊斃,屍身倒臥在溪裡。
「躲起來!」
大夥就地找掩護並開槍還擊,就在你來我往的互相射擊了幾輪後,雙方靜靜的隔著頭前溪對峙中。
在靠溪邊的一顆大石頭後方,敢字營幾個隊長圍著紹祖討論戰況。
「阿轀呀,這樣不行,等到他們砲來了我們全部都會死。」叔公爬了過來對紹祖和憶堂說。
「你們現在偷偷離開,我跟矮子邱的隊伍繼續跟他瞪眼。」
「我不會丟下...」
「你放心,我才不想死在這種荒郊野外,等等砲兵到了我們就走!」
「不要勉強。」
「知啦,你叔公和我最貪生怕死了!」矮子邱望著紹祖,眼睛笑到瞇成一直線。
就這樣,敢字營留下了兩支約50人的隊伍在溪邊殿後,主力部隊慢慢地往南方撤離,對面不知是因為沒有察覺到他們的行動還是另有打算,繼續在溪的一邊對峙著。
大夥慢慢爬離了敵軍的射程範圍後,立刻起身拔腿就跑,但不久後應該在溪邊殿後的叔公部隊竟然也跟上來了。
「叔公呀!你不是說要殿後你怎麼跑的比我還快呀!」大夥邊跑邊揶揄他們。
「錐子(傻子)!我剛剛一看那些日本番全不見啦!一定是找到淺灘渡河了。快跑!有多遠走多遠!」
「這樣跑也不是辦法,到底要去哪?」憶堂對叔公大喊。
「平地他們很兇,繞去十八尖山,走山路他們馬不能進人也只能夠擠在一起打!」
枋寮位在現今的新埔附近,越過頭前溪後其實已經進入了新竹市的範圍,只要再往南點就會抵達十八尖山的入山口。
當時的他們絕對不會相信,在一個上午的時間逃了將近10公里的路程。
一到了山裡所有人能躺的就躺,或是趕緊將身上帶的糧食和水拼命的往嘴裡塞。
正當他們在山中慶幸躲過了日軍追擊的同時。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成為了他們這輩子最不願提起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