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鎖系列第一篇章12「誓言」
引燈做好準備,輕敲了兩下房門低語道:「薇,我可以進去嗎?」
「來了。」薇的回應顯得疲憊卻又有活力,引燈挑起眉頭,他原以為薇還在失落,等到薇轉開門把,映入眼簾的畫面才讓他吃驚,穿著黑色的短袖T恤搭上一件運動短褲,汗水淋漓的她站在門前,從身後那被浸溼的墊子上來看,顯然做了不少運動。
「怎麼了嗎?」薇往後退開讓引燈進來,提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臉頰和鎖骨上的汗水,用手指撥開睫毛上的汗珠,與先前的死氣懨懨不同,散發出精神與疲態的她還顯得更加迷人,她打算坐回墊子,雙腳卻止不住顫抖,引燈趕緊上前攙扶讓她好好坐下。
「妳該休息了。」
薇揮了揮手:「不用擔心我,我可以的。」
「我的煉是透過鍛鍊自己來增加,你也知道吧?今天只是對自己比較嚴格一點而已。」薇轉了轉自己的手臂卻有些不自然,彷彿要以動作掩飾某種被隱藏起來的情緒,那份看似振作起來的微笑,暗藏著什麼。
正當引燈想開口說些什麼,薇低頭看著地面緩緩說道:「我原本想讓你刮目相看的,抱歉。」
「人聲蛛跟人類的聲音還是有差別,我身為獵人竟然沒聽出來,我明明已經知道他們捕獲了五號森林的魔物了」
「我也沒聽出來,我們當下全都在想要怎麼辦,別太自責了。」引燈說道。
「那看到當時的情況沒馬上意識到危機呢?自以為結束了所以放鬆了,沒來得及救到她呢!」
薇激動地斥責自己,憤怒與後悔粉碎戴在臉上的堅強,淚水回到眼眶打轉,她趕緊將眼淚擦掉,試圖要站起來,肩膀卻被引燈壓著。
果然,她想藉由疲累忘卻剛剛的一切,同時教訓自己。
「去休息吧。」引燈溫柔地勸說道,放在肩膀上的手被試圖推開,只是薇那痠痛發抖的手,就連將引燈的一根手指扳開都做不到,想要瞪向引燈卻又別過頭去。
「怎麼了嗎?」引燈將放在肩膀上的手掌移開,從進房到現在,不知道為什麼薇一直在逃避著他的眼睛,薇依然沒轉過頭,只是呼吸開始顯得急促、後背微微地顫抖。
「我不想……看到你可憐我。」
……
引燈拿起薇放在一旁的項鍊,那是首領賦予她作為士兵的象徵物,引燈將棋子拿起,然後握住她的手並將項鍊輕放在手掌中,只見她的背脊又抖了一下,頭低得更低,幾滴淚珠掉了下來。
「薇,我並沒有可憐妳,我也對妳刮目相看,妳本來就很厲害,這次更超出我的想像。」引燈頭低著,望著仍沒握住棋子的手掌,他像是在對遠方的誰說話,畢竟也沒有比逃避更遙遠的距離,如果薇不想看自己的雙眼,那他也不會抬頭,好讓對方回頭時沒有壓力。
但該說的,他一定會說。
「我不覺得……因為我什麼都沒做到,讓愛莎……死掉了!」
薇咬牙切齒,她習慣坦承失敗,因為只要再站起來就好。
但她沒想過講出死亡會是那麼艱難。
她無力地將手掌攤開,讓沒資格握住的棋子滾落到地面,引燈卻輕柔地將它放了回去,闡述她沒察覺到的資質:「妳沒有放棄,這就是妳的強大。」
接著那柔軟的語調變得堅定。
「我不知道首領賦予士兵的意義是什麼,但在西洋棋裡,士兵是唯一沒辦法後退的棋子。」
「因為士兵不會後退,他們只能向前挺進,身處所有棋子的最前列,無論是誰他都要保護,阻止敵人進攻、也被大家依賴,妳擁有的特質足以擔任『士兵』,首領這麼認為,我也這麼認為。」
洛克、愛莎,她誰都沒有保護到。
「被ACE責罵後的不甘心、急於證明自己的不服輸是妳強大的特質,因為妳不輕易接受敗北,也不輕言放棄。」
溫柔很銳利。
「吵死了!我什麼都沒做到不是嗎!」薇突然失控,舉起握緊棋子的拳頭,想要把棋子丟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引燈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僅僅一秒的沉默,就足夠讓她開始害怕和後悔。
她在做什麼?明明引燈並沒有可憐她,明明引燈誠懇地肯定她,她卻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想把任何人推開,如此讓人厭惡,她是第一次那麼討厭自己,她又再次讓人失望了。
「對、對不──」
「不用道歉,我接受。」
「謝──」
「別會錯意,這不是原諒。」
薇閉上嘴、抿住嘴唇,她著實嚇到了,她聽不懂引燈這句話的意思,但那個總是耐心地聽她講話、等她回答、從旁幫助她的隊長打斷她的話兩次,她不敢轉頭,不是原諒,那就是不被原諒。
「因為妳並沒有犯錯啊。」引燈慢慢將她的手放下,然後鬆開。
「哭也好、罵也好、生氣也罷,無理取鬧也行。我是隊長,我會接受隊員的每一面,我會接受每一個妳。」引燈的聲音很輕,但跟剛才一樣堅定。
如此過份的包容,讓薇更無地自容了,她握緊手裡的棋子,她不想被包容和顧慮,她想要的是──
「所以也請妳不要拒絕,我替難過的妳找到的,那個值得引以為傲的『妳』。」
柔和的聲音使薇慢慢地轉頭,儘管緩慢,薇也能感受到某種說不出口的強烈,在拉扯著她離開自己哭出來、乾嘔出來的泥沼,那份強烈比枷鎖還要蠻橫,卻比鐵鏈還要柔軟。
她遲了一刻意識到自己轉身,因為她想知道,引燈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眼神是什麼樣的,她想記得,這句隊長、朋友替她找來的禮物。
如果是電影的話,這時肯定會有陽光打進來吧,但現在已經是晚上,現實沒有那麼戲劇化的發展,引燈的樣子跟平常一樣,淡淡的笑容、堅定的眼神、頭微微斜向她,像是深怕她聽不見似的,引燈放心地瞇起眼,微笑。
「太好了。」
薇肯看他了。
「剛才的薇就像頭不能轉的公仔呢。」
這時候應該可以說些笑話了吧。
……
「噗、嘶、哼哼……哼哼哈哈哈哈!什、什麼東西……」薇笑得抱起肚子又把頭低了下來,席格那時候對大家的訴苦真沒說錯,引燈的臺詞總是不符合當下的情境,一本正經地把敵人稱呼為牛排,現在又說這什麼鬼話。
「你、討厭、痛死了、我、我的肚子!」薇笑得淚珠都跑出來了,她趴在地上,早知道剛才就不要做那麼多輪仰臥起坐,那些痠痛的肌肉正趁著這時候向薇連本帶利地討回公道。
「辛辛苦苦把妳逗笑了,卻不給我看妳笑得多誇張,這樣好意思嗎?」
「辛、辛苦個頭!你哪一次不是突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根本來不及預防和反應。」薇夾雜著笑聲艱難地做出回應。
「掌握冷笑話的技巧就是讓人猝不及防。」引燈又擅自正經地開課了冷笑話講座。
「我現在熱死了!」她笑得頭都昏了。
就在薇緩得差不多了,引燈這才輕咳兩聲,把話題拉回軌道。
「薇,對我來說妳沒有放棄,這就足夠了。」
「在所有人都逼不得已、放棄思考、接受無奈,採用最糟糕的手段的時候,是妳跳出來說妳有辦法,在我一見到那樣的條件就認為不可能的時候,是妳思考到了最後一秒,不是嗎?」
引燈無法忘記,薇當時阻止他們撤退的模樣,她沒有嚇得要退出,更在當下逼著自己要繼續前進。
「我之所以選擇妳,是因為妳不容易被擊倒,就算對自己失望,妳也會想辦法跟上,如果妳還是認為自己不夠好,那很好,因為我也希望妳一直要求自己成長,我也會讓妳變得更好,因為訓練妳並不是妳自己的責任,身為隊長我也有份,但我絕不允許妳說妳什麼都沒做到,也不希望妳以這樣子的方式自責。」
薇顯得有些害羞,轉過頭才知道,要正面接下引燈遞過來的幾碗,不對。
正面接下這幾鍋雞湯並不形於色,也是一種挑戰,同時,用詞上的強烈也讓她注意。
「『絕不允許』……引燈那時候……果然有點生氣吧?」薇問道,指的是她要把棋子丟掉的那時候。
「嗯,有點吧。」引燈顯得無比自然,朋友之間互相惹對方生氣應該很正常,但薇卻好像犯下了滔天大罪了一樣,雙手握在鴨子坐的雙腿間,兩根拇指動來動去,像是想要道歉,但又被引燈說的「不用道歉」給束縛住。
這點肢體動作自然沒逃過引燈的法眼。
「不用為了這種小事愧疚……啊!我有跟妳說過那件事嗎?」引燈突然想到,一直說著薇的優點,卻總提著這幾天蒐集到的「相關佐證」,似乎在別人眼裡有點「太自以為了解她」了吧,燈有跟他提過這點。
那再把「時間往前」,或許會更好。
「哪件?」
「就我有去卡加山上觀察過妳的表現。」
「喔,有啊。」
「哦對啊!就像在卡加山,利用巢穴的構造和牠們的習性,打敗了『地洞蟲』的妳。」引燈又準備再說一樁他看中薇隊員資質的美談,但薇的表情卻反常地不符他的期望,那是滿臉的驚訝。
「欸?那、那不是打倒魔物首領的當天發生的事吧。」
「當然不是啊,哪有只看一天就確定好的,我一直都在觀察妳啊。」
地洞蟲並不是卡加山三首領其中之一,她原以為引燈只有在她宣言要稱霸的那一天前來觀察她的身手,而不是「整段時間」。
這下可尷尬了。
「不只是你宣言要稱霸卡加山的那一天……我是從妳宣言說要攻略卡加山並開始準備的那一天,正在找隊員的我基於好奇就過去看了,我看到的是一個專業的獵人,成天偷偷跟在首領魔物和牠們族群身邊,觀察生態、習慣、環境、配置、狩獵方式,不斷構思著策略以及陷阱。」
「那時的妳不管是巨爪魔還是地洞蟲的攻擊,都沒自信扛得了一下吧?所以整天繞著卡加山跑給牠們追,一方面訓練自己的反應能力和體力,一方面透過牠們的狩獵方式與思路,驗證自己的推想與猜測,進而擬定出策略。」
「然後不斷修正,就算因為某個討厭的失誤導致策略得重新構思,妳也只是抓抓頭慘叫一下後,又繼續想辦法。」
「在妳用了巨爪魔的爪擊和一些奇特的策略,甚至像今天的白面偶,利用了魔物本身的構造來打倒卡加山上的魔物時,我就已經決定要選擇妳了,不是因為妳是個專業的獵人,而是妳不斷前進的樣子。」
引燈滔滔不絕地終於說完了,但薇的反應跟他預想的好像有些差距,雖然看得出來有點小小的高興,但卻不知道為什麼臉紅了起來,從那帶有攻擊性的眼神中,似乎也不只是單純的害羞。
引燈.阿蘭卡爾,這時候還沒有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那……你該不會看到了吧?」薇頭又低了下去,語調裡帶點顫抖,引燈這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
女孩子的秘密跟法老的陵墓一樣不可侵犯。
引燈.阿蘭卡爾,正在往大錯特錯的方向全速前進中。
他先是回去自己房間,又回到薇的面前,手裡拿著蛋糕盒,看著外盒的包裝薇差點暈了過去,引燈笑咪咪的介紹:「我知道你最喜歡『帕梅爾』的草莓蛋糕,所以今天有買喔!怕妳沒心情吃一開始沒拿過來。」
薇一點都不高興,每當她想好一個魔物群的攻略方式時,隔天她就會買著蛋糕上山,邊享用蛋糕犒賞自己,邊構思攻破下一群魔物的辦法,那哼著小曲、自賣自誇的樣子被引燈看在眼裡,光想到就覺得羞恥,身為獵人卻被別人偷觀察了那麼久還沒自覺,更感慚愧。
就像鴕鳥一樣的丟臉!
她現在只想把頭埋進洞裡,而引燈本人卻毫無自覺,甚至還沾沾自喜,薇一股惱火就湧上來了。
「引、引燈!你、你、你這樣子跟變態跟蹤狂有什麼兩樣啊!」
引燈被吼得笑容都沒了。
「我們那時候還不認識耶!你卻一直跟蹤我!我是女生欸!」覺得太丟臉,失去理智開始遷怒起來的薇大吼道,引燈看著薇那臉紅又帶淚的樣子,驚覺自己似乎做了什麼很糟糕的事情,這樣算跟蹤嗎?這樣也算跟蹤嗎?是女人很重要嗎?是需要考量的重要條件嗎?
如果把肅清魔物並稱霸卡加山,視作跟登山一樣的壯舉,他所做的不就是在山頂上等著別人挑戰成功,然後邀請人加入他的登山社嗎!這樣算跟蹤嗎?不算吧?不算吧?不算吧!
就在他心裡負責理智的部份終於說服了他,讓他準備好好向薇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沒有跟蹤的意圖時。
他看見薇的臉氣得像顆無助又充滿殺意的小番茄。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馬上低下頭。
引燈.阿蘭卡爾怕了。在暴走的感情之下,理性的用途與價值蕩然無存。
「我太不謹慎了沒想到這點。」引燈,謝罪道。
在薇那混雜著抱怨的斥責下,轉眼間這裡就好像上演了一齣搞笑喜劇,在引燈道歉到準備要磕頭,甚至要在心理上進行切腹的時候,薇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好像有點過火,連忙阻止對方才停下了這場鬧劇。
「真的很對不起……」引燈面帶慚愧低著頭,現在換他連薇都不敢看一眼,也讓薇感到驚訝,行事上面無表情卻不吝於對隊員微笑、面臨危機不會慌張,能冷靜下來分析現況,更能不有遲疑的做出犧牲。
這樣的隊長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嗎?
「看在蛋糕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吧。」薇笑著給引燈一個臺階下,將臉上殘留的淚水擦拭乾淨後,把蛋糕盒打開,潔白的奶油宛如堆起的白雪,中間的草莓就像顆紅色的寶石,蛋糕夾層中的草莓則像花瓣一樣排列在其中。
引燈抬起頭,看著薇的反應,像極了觀察人類反應的小狗,這出乎意料的模樣讓薇會心一笑,上一次這樣笑的時候,是觀察到了從未記載在資料上的動物生態,她覺得現在的情況與上次沒什麼差別。
「謝謝你,引燈。我已經沒事了,快點跟我說說有什麼新的情報吧?」薇將聊天的話題轉移到工作上,雖然引燈現在的樣子相當新奇,但她還是不忍心讓引燈繼續抱持著歉意。
引燈先沉默了兩秒,搖曳的眼珠子像是在確定某種緊急情況是否真的解除,才從跪著的樣子轉為坐姿,開始向薇說明他們剛剛的推測以及今後的方向,他們也會繼續對這個事件進行調查,薇當然也是同意,必須為洛克和愛莎報仇,也不能放著這樣的組織不管,更是能撥開血厄面紗的機會。
等到薇的草莓蛋糕吃完後,引燈也站起身準備回房梳洗一下並寫出報告,就在引燈準備轉身時,薇叫住了他。
那是跟初次見面時一樣,開朗陽光的笑容。
「引燈,謝謝你幫我找回來了。」薇把項鍊重新掛上,她差點就丟掉了、差點就迷失了、差點就要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引燈沒有回答,只是微笑,那抹笑容上有著薇沒看出來的情感。
他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引燈回到他與燈的雙人房,雖然聽得見電視的聲音,卻沒聽到燈那句以往的「你回來了」,門口倒是多了雙黑色的皮靴,往床邊一看,ACE正慵懶地抱著枕頭側躺在燈的床上看電視,換上潔白的睡衣長裙,卸下皇后的冷妝,掛上沒有職位包袱的微笑,她輕輕說道:「你回來啦,燈幫我開的門,她說要去飯店四處逛逛。」
「好。」引燈關門後坐到自己的床,ACE也將電視關上,用手撐起上半身,靠攏的雙腿擺在床尾,她提起床頭櫃上剛泡好的紅茶,啜飲一口後說道:「我想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吧?」
「薇的去留吧?」
「沒錯,她的身心狀態並不適任這次的任務。」
「這次我們不只是面對血厄,是面對能『引導血厄進行恐怖行動』的組織,是『心鎖犯罪者』,必定會有傷亡,她有辦法接受嗎?」ACE坐起身,並非向薇提出質疑,是對推薦薇的引燈提出質問,不是質問他的眼光。
「換句話說,你敢讓她與其他人互相殘殺嗎?」
你願意看見她身心崩潰的樣子嗎?
ACE質問的,是引燈能否擔當這樣的責任,儘管薇本身也必須有所覺悟。
是引燈選擇她的,引燈知道,他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負責的對象並不是薇,是自己的罪惡感。
以命相搏,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殺掉一個「人」更是困難。
將血厄平定能有實現願望的機會,追逐這個機會的人形形色色,無論是想為非作歹,又或是拯救蒼生,願望沒有天秤評斷善惡,它吸引著所有人圍繞著它爭鬥。
想實現願望的人都知道踏上這條路,就算自己不打算殺死誰,別人也不介意為自己的願望擔上一條性命,每個組織的首領都對想追逐血厄的人警告過,踏上去的人還是不計其數,認為自己有所覺悟的人也是不勝枚舉,無論是殺人的覺悟、不殺人的覺悟,還是從爭鬥中活下來的覺悟。
最後因而崩潰的人則多如繁星,薇口頭上向首領保證的覺悟沒有意義,無論是「殺人」、「不讓自己被殺」還是「看見他人死去」都是實際遇上才能明白的。
引燈記得很清楚,薇當時的那張臉,很顯然,繼續讓她待在這裡會更痛苦。
所以他回答。
「我並不完全是個好人。」
是他將薇留在這個地獄。
「就是因為願望無法以常理的手段來實現,所以才會追逐血厄,妳也是、我也是,薇的願望也是,她擁有我跟首領需要的特質,也就是說她擁有能實現我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願望的力量。」
「所以薇如果沒有退出的意思,那我也不會請她離開,我不知道她背負的願望是什麼,但害怕他人因此犧牲,而不期許他人因此成長,無法成為好的領袖。」
是會成長到最後,還是遍體鱗傷的離開,取決於薇自己,和引燈,因為隊長就是為了讓隊員成長而存在。
這就是他的理由。
所以雲藍才把隊員去留的決定權交給ACE。
ACE點頭同意。
「嗯,薇今天反將一軍的表現也超乎我的想像,她的確很強,我們的確需要她的特質,我認同你說的,我也希望薇留下,但『時間』不認同,引燈,你做為協助許多隊伍成長的『淚白』,你應該知道薇的成長需要時間。」
「攻擊梅林城的人不會等我們。」
「……我知道。」
接下來必須面對以組織行動,持有血厄且膽敢在城鎮肆虐的犯罪者,就算如此,引燈不會放過入手血厄的機會,所以接下來的傷亡無法避免,時時刻刻與死亡相隨。
薇現在的能耐,還不足以正視死亡。
引燈望著地面。
「之後的行動中,薇只要因為誰死了而遲疑半刻,就可能使我們有危險,對吧?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會讓她離開,因為我不會讓你為了她賭命,儘管她再好。」ACE的口吻相當決斷,她已經認同薇很厲害,但不敢見血的醫生,技術再好也不能開刀,追逐血厄也是同理。
與心鎖者的戰鬥,與擁有打破常理的力量的人戰鬥,遲疑半刻不只會把命丟了,甚至會被逆轉整個局勢。
他願意承擔讓薇留在這個地獄的罪惡感,也願意負責讓她成長,甚至願意與她共同承擔風險。這是隊長該做的。
他抬起頭看著ACE,決定好回答。
所以他必須也要負責ACE對自己的擔憂,因為他不只是薇一個人的隊長。
「如果是這樣,就捨棄我。」
門後的聲音讓兩人的對話停下,薇輕輕推開扣住的房門,先是以不好意思的語氣說道:「抱歉……我聽到了。」
「我知道現在的我還沒辦法證明,我向首領保證的覺悟,『以命相搏』的覺悟……以及『看見他人死亡』的覺悟,但我相信、我會讓未來的我能做到,所以在這段時間,如果我因為自己的軟弱而陷入危機,又或是被作為人質的話,就將我捨棄。」
薇的口吻無比堅定,語氣是對了,但說出來的話讓ACE氣到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忍住想把薇拎起來當垃圾袋丟出去的衝動。
「妳說妳聽到了?妳聽到了什麼?」
「你們剛才談話的內容。」
「沒有,妳沒聽到,如果妳在行動中有所遲疑,會讓我們陷入危機,並不是因為妳被當作人質,而是因為妳沒能完成妳要做的事。」ACE走向前,斗大且憤怒的瞳孔讓薇沒意識到自己往後退了一步,那股威壓讓她感到窒息。
「而且如果可以捨棄妳的話,那不就代表在隊伍裡,有沒有妳根本沒差嗎?我要一個棄子做什麼?」ACE先是看了看薇胸前掛著代表士兵的項鍊,再以感到無可救藥的眼神與薇對視,薇天真的思想簡直幫耳朵上了濾網,能把她剛才的話做出這樣的理解,她覺得很可笑,但笑不出來。
到底是多天真的人會認為,「自己可以被捨棄算是一種覺悟」。
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有多麼愚蠢,把「可以捨棄自己」當作讓別人把「自己留在隊伍」的理由到底算什麼,她現在也總算冷靜下來了,但儘管為了想要留在這支隊伍,她快把腦汁榨乾了,也想不出什麼能說服ACE的理由。
眼前的皇后,代表這支隊伍的理性。
「還有話想說嗎?」ACE問道,她沒有閒情逸致看著人罰站。
「……沒有,我很抱歉。」薇的視線往下移,儘管沮喪,她還是有理智能辨是非,ACE說的話是正確的,她無可辯駁,也不想多做求情,如果真心為這支隊伍著想,那的確應該離開。
「在妳離開前,告訴我為什麼妳想留住吧。」ACE的提問不為其他,只是好奇薇就算要把雙手染血、要讓雙眼去看她難以接受的悲劇,也要追逐血厄,想實現的願望到底是什麼,她的資質很好,好好做獵人的話必能成就不凡,是什麼願意讓她捨棄璀璨的未來。
薇能聽出ACE的疑問裡並沒有半點回心轉意,所以她淡淡的笑裡,有著對這支隊伍最後的敬意與歉意,燈的熱情、引燈的冷靜和溫柔,以及ACE的堅韌,剛喜歡上這支隊伍,就發現自己還不夠格實在讓人難過。
「因為我想學引燈的思維、燈的身手,還有妳成熟的思維、強大的實力……妳所有讓我敬佩的一切。」
ACE其實想問的是願望。
趁著薇低頭,ACE用有些尷尬的眼神瞄向引燈,引燈卻回覆給她一個有意思的眼神,ACE實在讀不出意思,或許是要她把話說清楚一點,她承認剛剛可能沒講清楚,但可以的話,ACE真想不說話,讓薇的頭永遠低在那裡。
但這也代表,薇想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東西,遠比她的願望重要,她想學,就代表她想超越,她那不服輸且比誰都願意成長的個性,的確與「士兵」名符其實,那份早被首領洞察到的特質,也是ACE唯一認同甚至畏懼薇的地方。
她先是嘆了口氣,就像她當時在咖啡廳說的。
「頭抬起來,我跟妳說話沒必要一高一低的。」ACE說道,薇也像受令的兵士抬起頭,但在ACE眼裡,她並沒有比薇高等。
「把自己當作棄子的天真。」
「想把自己留住,卻一個理由都給不出來的愚蠢。」
「還有我剛才要問妳的願望是什麼,卻給我回答我們隊伍有多棒的答非所問,我當然知道我們隊伍很棒。」
要不是已經被ACE要求抬起來,薇早就羞得頭又要低下去了。
「妳真的讓我有夠火大,但我不會因此瞧不起妳,雖然笨了點,但的確是我們需要的人,所以妳要當棄子的話,就成全妳吧。」
在問題上的確是答非所問,但在回答上,的確是給出了稍微打動ACE的答案,那個無論是誰都要超越的野心,那麼既然她有覺悟做棄子,試一試她也未嘗不可。
「欸?」薇原先失落的臉,瞬間又找回了靈魂,她滿臉訝異,不知道ACE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ACE則往引燈看去,她這才知道引燈當時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但她也是剛才做出的決定,引燈卻比自己早了半刻知道事態會如此發展。
ACE不禁露出苦笑,真不知道是因為他們互相了解彼此,還是引燈從哪裡偷看了劇本。
「我本來就覺得我們三個就足夠了,是首領堅持至少四人才能組成隊伍,我才等到四個人的,所以得到血厄、對付敵人,我們就綽綽有餘,接下來的行動,我不會對妳有任何期望,也不會讓妳肩負責任,就算妳做錯多少事也不會連累到我們。」
「妳要做的就是展現自己的價值,和想辦法活下來跟上我們,這次事件結束後,如果妳證明自己能待在這樣的環境,妳就可以留下來,明白了?」
想要超越其他人、證明自己的價值,走到最後一列的士兵就能升變,與現在的情況實在相當相似,ACE不禁捫心自問,不只是特質,首領到底看見了多少「未來」,才將士兵的代號贈與薇,首領一定知道讓這隻天真的小綿羊加入隊伍,遲早會惹她生氣。
恐怕也早知道薇那股帶有野心的傻勁會讓她給薇再一次的機會。
如果可以,真想對雲藍提告,預知未來肯定也算侵犯隱私的一種形式。
「是!」薇的聲音很高興,她真的忍不住了。
「現在高興還太早,給我把笑容收回去。」
「是!」薇馬上立正站好,姿勢是有了,但那勾起的嘴角下不來。
自己多了一個傻呼呼的士兵跟隨在後,薇似乎也很喜歡聽自己號令,ACE嘆了口氣,接下來的日子會很累,引燈看著不禁笑了出來,彷彿ACE越是討厭薇,薇就因此知道自己有多少不足,所以更喜歡更敬佩ACE一樣。
對於自己認同的人,不會有任何挫敗感,就算有,睡一覺也沒了。
薇擁有一個很可怕的特質而渾然不知。
「引燈,你應該也有什麼話想說吧?」ACE走回去坐上床,她的回合已經結束,該讓從剛才開始都沒插話的國王發表意見,薇也回望引燈。
引燈回應她一抹淺笑。
「薇,先坐下吧。」引燈說道,ACE也稍稍挪開了位置,薇便小心翼翼地坐在ACE身旁。
「首先,我要跟妳道歉。」引燈雙手放在膝蓋上並將頭低下,突然的舉動讓薇頓時慌了陣腳,難道引燈還在介意剛才的事嗎?
「妳在礦坑時違抗我的命令,做出比我更好的決斷,我對此感到驕傲,因為我找到對的人,同時也很抱歉,作為隊長我沒能做出讓隊員信服的決定,所以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薇幾乎快被嚇傻了,她不記得自己有因為這點否定過引燈,就在她想再說些什麼時,引燈已經點開她的疑惑,引燈鄭重地說道:「我絕對會做出『最好』的決定,所以在這次的行動中,請妳『完全服從』我的命令,不要再擅自行動了。」
這次的任務有多危險,引燈的那份慎重已經可以表明。
這也是引燈當時未能說完的話,薇恐怕有賭上性命的勇氣,也確實會害怕他人的死亡,所以引燈要想辦法把他下達的命令,深植在薇的心中,讓命令凌駕於薇的畏懼之上,要達成這個條件。
就必須證明他是最好的。
作為隊長,他必須根據狀況做出最合適的應對,必須讓薇相信他的指揮,因為她想讓薇活下來。
薇苦笑,在五號森林時被潘特拉挑釁的怒火,以及在螢光礦坑時想拯救愛莎朋友的心意,都讓她拒絕了引燈的命令,從隊員的角度去考量,她真是最爛的那一個,所以她被ACE責罵,卻也讓引燈驕傲,她對戰鬥一無所知,對魔物了解透徹。
所以薇從引燈的懇求裡看出顧慮與保護,顧慮薇對戰鬥與心鎖的無知,下達最正確的指令讓士兵能夠揮舞劍刃又能免於威脅,同時又意圖證明自己是最好的隊長,在他的指揮之下薇這個純粹的獵人必定能在這次的行動裡發揮最大的作用、坐擁最強的後盾。
這真是讓她沮喪又欣喜,不服輸的個性讓她不喜歡被顧慮與保護,卻也從引燈的誠懇裡明白,正是自己被認同,所以才會被要求原諒以及服從。
她舉起手,放在自己的耳邊。
「我『薇.艾斯庫德』在此發誓,在這次的行動中,我絕對服從『引燈.阿蘭卡爾』的任何指揮,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情況、無論什麼命令──這樣可以了嗎?」薇將用來發誓的右手順勢往下擺在兩人之間,引燈也回握,在這次的行動中他們必須互相證明自己。
既然被視為最信任的國王,那他就必須做出最正確的決斷,無論何時。
既然被看作最驕傲的士兵,那她就必須踏出最堅定的步伐,無論何地。
「對了,所以妳原本有什麼事?」ACE轉頭問道,畢竟薇應該是原本有事要來找引燈,恰巧聽見了對話才對。
「啊對了!這是蛋糕的錢,就這樣吃了帕梅爾的蛋糕我過意不去。」薇從口袋中掏出錢包,引燈只是淡笑婉拒,這是一份投資,就在薇與他們道晚安後,便離開了房間。
「薇還挺識貨的嘛。」
瞧見ACE挑起眉頭的樣子,引燈就哈哈笑了起來,順帶一提今天ACE吃的巧克力蛋糕也是帕梅爾的牌子,也是引燈出的錢。
「如果真有那時候,我是真的會捨棄她,你們也必須這麼做,明白吧?」ACE爬回了床頭,恢復方才那悠閒的坐姿,儘管表現上像個卸下包袱的少女,語氣中仍有職位帶來的沉重,引燈清楚,於是他回答:「所以我不會讓那時候出現的。」
「怎麼做?保護她?」ACE淡淡地喝下一口紅茶,將士兵保護在後方沒有意義。
「支持她。」引燈回答,沒人會將士兵這枚棋子拋在身後,或讓它獨自向前。
攜手作戰才能將其力量發揮,ACE輕輕點頭,她早知道會得出如此理想的答案,引燈確實有能將理想實現的力量,她才沒一個拳頭把引燈打醒。
「嗯,這樣就好,快去洗澡吧,我們三個今天還有很多事可以聊。」ACE恢復兒時的笑容,躺回燈的床上,引燈也動身往浴室走去,在聽見浴室門關起來的聲音後,ACE閉上眼,回憶起薇那張帶有淚痕的臉。
像女孩一樣的哭泣,還有那任性的堅持,竟讓她有了一絲羨慕。
她起身,稍稍把引燈放在床頭櫃,那象徵著國王的手套拿起。
然後又躺回床上,柔嫩的手心微微握住那輕薄的手套,撫上自己的臉頰。
她其實也想像個女孩,對引燈撒嬌、訴苦。
但這也不行。
儘管引燈也知道自己並沒有堅強到不覺得辛苦,所以總會換個方式讓她舒緩自已的疲勞。
但還是不行。
她想成為國王的支柱,而不是棋子,不是國王必須保護、顧慮的對象。
如果撒嬌了、訴苦了,她深怕有那麼一天,國王會擋在她的面前。
並不是引燈無法成為她的盾,是她對於失去引燈的恐懼太過巨大。
她害怕引燈為了自己而死,說來可笑又不切實際的想像,卻是她一直以來變強的動力。
她不想讓引燈保護自己,而是想要引燈全心全意的依賴自已。
所以在四年前,她向首領請求,她想變成最強的心鎖者,為此無論多大的苦難、多嚴酷的修行她都會跨過,於是四年後,她從誰也沒聽過的少女,變成無人不知曉的皇后。
這是一種病態的佔有慾嗎?她嗅了嗅引燈的味道微笑,這個答案一點都不重要,這樣的情感能讓自已變強,這個答案已經足夠。
並不是想佔有什麼,只是不想失去。
因為已經沒有時間了。
其實可以讓薇在這次太過危險的行動退出,下次再把她帶回來,這種柔和的方案當然有。
但讓一個人成長……需要時間啊。
已經沒有時間了。
引燈.阿蘭卡爾,只剩下五年的壽命。
她說什麼,也要實現願望。
引燈的害羞、ACE的強悍、病態和柔弱、薇的任性、焦躁,尚不成熟的覺悟,和不會退後的堅強
很喜歡這一章寫出來的大家,大家各自不同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