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時不同，莫勒村今天瀰漫一股警戒的氣氛，以及一道道沉重壓力。這股沉重壓力不用堅定心智就能清楚感受到，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要不是我的心被堅定過了，恐怕我會在路上不知所措地亂走。是誰散播這麼哀愁的情緒？莫勒村不是一直都很快樂的嗎？──在平常我會問諸如此類的問題，但今天我不會。這一天是所有人都要做好心理準備的日子，面對自己的死、或是別人的死，無論是瑪提斯和我，所有人都要。
今天是萬聖節。
早上還不明顯，到了下午就能輕易感受到所有人焦慮的情緒，如同火堆散發出熱度；接近人們則更是如此了。眼神低垂、焦躁地談話、握緊彼此的手。即使副村長向我解釋萬聖節的可怕，我的心還是比其他在莫勒村住超過一年的人要安定得多，不過那僅是相對，實際上我還是很不安心，畢竟我只練習心術一個月而已。當然我的心中對新學成的心術「分神」有著更多懷疑：只憑這一種心術便能抵擋怪物？要是沒用怎麼辦？這種懷疑正是堅定心智最忌諱的事物，但我仍然不免擔心。
日落時，每個人都要待在自己家中，門窗全部緊閉。據說如果大半夜晚沒有人打開窗戶或門，那就不用面對萬聖節的所有怪物，不過因為每年都有人因害怕而奪門而出，所以沒人敢睡覺度過，生怕自己在夢中被吃掉，這點也流為質疑。然而我我的木屋離村子太遠了，要是待在那裡一定會被吃掉。關於這點瑪提斯很堅持他的決定，一定要我待在她家，我不得已只好答應。
耀眼的橘紅色日落斜斜映入窗內，在地板上凝結成一張張地毯，安靜而悲傷地為我們祝福。它的變化只會帶來越來越加深的恐懼，不過我衷心希望自己能看見它是白色的，那表示我看見了明天的太陽。我坐在一張平凡的木椅子上呆望著它，驚覺時間會被重新定義，怎麼過了那麼久？不是應該要趕快過去的嗎？夕陽地毯好端端鋪在地上沒有褪去，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一旁的瑪提斯從沉思中抬起頭。「感覺時間很長？」她面帶嚴肅地問我。
「是啊。」我洩氣地回答。
她吐出一口氣。「是時候了，堅定你的心吧，卡羅。」
「現在就要？」我問道。
「現在就要。」而她重複道。「我已經在堅定心智了，當真正的萬聖節夜晚開始時才不會因為恐懼無法移動手腳。許多人不是跑得不夠快，而是恐懼阻礙了他們思考。這是致命的本能，但我們有能力避免。」
「那我就做吧。」我同意瑪提斯的提議，開始堅定心智。這是個冗長的程序，我的口中不斷默念：我的心是堅定的，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打不倒它，漸漸的，一股平靜和安心感包圍著我，我的煩躁平息下來，腦中不再思考有關時間的事。就讓它自然而然過去吧，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我一遍遍想著，讓自己潛入更深沉的平靜。
太陽完全西下，照進室內的燈籠接手了照明的職務，在地上鮮活地躍動起來。室內的寧靜瀕臨邊緣，似乎只要再多一點，誰就會忍不住開口說話──但有權利打破寧靜的只有我們自己，我想不出什麼話好說，瑪提斯又持續堅定心智，於是寧靜被放任著，無聲的光和陰影伴隨夜幕一同到來。
在某個時間點，我知道萬聖節已經開始了，雖然我不確定原因是出在一顆忽然熄滅的燈籠、還是拉進窗內的一個陰影上頭。那影子肯定不會是人，它太長又太寬了，我想靠近窗戶看個清楚，卻被瑪提斯用氣音喚了回來。
「別輕舉妄動，牠們會注意到的。」她警告。
「我們一定得這麼小聲嗎？」縱使我和瑪提斯相距一個房間寬的距離，我還是跟著她小聲說話。
「聲音也是禁忌，」她答道。「牠們不是花朵和鳥，但你會看得到牠們的，而且你會希望自己再也不要看見牠們。」
「好吧。」我縮回木椅中，耐心等待，同時專注著。
第二道影子，我很確定自己不會需要離開木椅去看。它斜斜地從窗戶右側鑽進來，如日蝕上演著。影子的主人步入眼簾，卻讓我的心頭一顫，差點就摧毀了心中的壁壘。牠的身軀高大得像扇門，如牠的影子一般黑，頭部和人絕對不像。怎麼會有人的耳朵長在頭頂上、尖得像個三角形、口鼻又拉長的？牠露出牙齒，那利牙未免太過尖銳……
那可是狼人。
我深吸一口氣，隨即止住。牠的金黃眼睛移轉到我這個方向來，牠在和我四目相對嗎？是在觀察我嗎？狼人停下腳步，眼神有點迷濛，又像是在透視著什麼。
「別動。」瑪提斯用氣音警告。「牠在試探我們。」
我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試探。狼人的眼睛一次都沒離開過我，不過我感覺得出有一股壓力在室內成形，想逼迫我逃到更遠的地方。這股念頭和我穩固的心起了衝突，然後立刻消散。在有人破壞了規則以前，室外才沒有室內安全。我將目光筆直對向狼人，用嘴形做出「我才不怕你」的無聲訊息。不知道牠是真的了解還是偶然，總之牠掉頭走了。
「走掉了。」我備感欣慰地說。
瑪提斯顯露出一點疲憊。「我怕牠們，真希望牠們不要再來了。」
「妳就不怕其他的？」
她搖頭否認。「我是更害怕狼人追我而已。牠們曾經追過我，還讓我差點被吃掉，那是我來到村子的頭幾年，之後就沒有狼人會來攻擊我了。也許牠們對我失去興趣，也可能是我一看到牠們就會躲得遠遠的。其實其他怪物比狼人更兇惡，但在我的眼裡，牠們才是最可怕的。」
「今天不是滿月啊。」我突然想到。
「這裡沒有月圓的詛咒，牠們是一群有思考能力的動物，吃人是牠們的選擇，而牠們的選項裡沒有放過我們。」瑪提斯突然住口，她向我比了比，要我到她旁邊。我小心翼翼離開木椅，瑪提斯也滑下木椅，然後我們共同蹲在地上望向窗外。她的腰間還背了一個鼓鼓的藍色小背袋，我的心思卻對它置之不理，一心一意都在窗外。
外頭簡直像是怪物住的，牠們到處都是，如漲起的水填滿街道。有的和狼人一樣高、有的和人同樣大小，有的長了兩排尖銳的牙齒，或是多了幾隻手和腳。牠們沒有一定的容貌，但相異的眼睛卻傳達出同樣的訊息：飢餓。即將成為獵物的我們看著牠們走了又來，而不知道牠們之中誰會吃掉我們，又會在什麼時候獵殺我們。也許是下一小時、也許是下一分鐘、又或者，下一秒災難便會來臨。
平靜和壓力又開始交戰，這次考驗著我的耐心。原來這就是莫勒村不曾安全度過萬聖節的原因。明知道門不該開，面對危險而想逃的本能卻無法真正壓抑下來，到了某條不顧一切也要逾越的界線時，也就是所有人都陷入危險的時候。我的心智還很堅定，沒有被恐懼逼到角落的地步；但我也沒有堅信到相信自己能毫不畏懼所有的怪物，我淨空思緒，趕走原本就為數不多的雜念，瑪提斯低聲贊同我的決定，自己也繼續堅定心智。
毫無動靜，只有越來越濃稠的壓力。不只是恐懼，白白恐懼也會造成壓力，尤其是目送著怪物走掉之後更是如此。從怪物的試探、無人洩漏自身的害怕、一直到怪物放棄而離開為止，整個過程像是循環不已的比賽一樣。該輪到那隻長角的怪物了、該輪到那隻全身佈滿鱗片的怪物了，什麼時候牠們才會真正離開？
下一個呢？在又一隻醜陋的怪物走掉以後，我幾乎是以麻木的想法想著。
又一隻怪物。
又一隻怪物。
又一隻……
又……我突然止住。
是剛才那隻狼人！不會錯的，牠的金黃眼睛，還有那雙眼睛傳達出的試探都和剛才那隻如出一轍。我很肯定是同一隻而不只是兩隻相似的動物，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他仍舊盯著我看，那眼神非但沒有盯得讓我害怕，反而引領我站起來。瑪提斯倒抽了一口氣。
「卡羅！你在做什麼！」她拉住了我的手。
「他一直在注意我，」我說道。「如果他要攻擊我，早就打破窗戶了。」
「那是……狼人不會這樣，所有怪物都不會。」瑪提斯不太確定地說，抓住我的手緩緩放開。
我靠近窗戶和狼人面對面。牠的兩顆金黃眼珠眨了眨，而我卻是連一個眨眼都不敢，生怕牠就此從我眼前消失不見。有個奇怪的連結連上了窗內的我和窗外的狼人，連結打破了某個規則，不過不是讓莫勒村的人陷入危險的，而是比這還要深沉的存在，是一般人想都沒想過的。
「別靠太近。」瑪提斯警告。
「牠看起來好得很。」我這麼說著。
「那是看起來，不是牠們真正的樣子。」
「可是我感覺得出來，牠沒有惡意。」我堅持自己的觀點和所謂的感覺。「妳看！就連我這麼近說話牠也沒反應。」
沒有反駁。
過了安靜的一會兒，我的背後才緩緩傳出有些哀傷的聲音：「對不起了，卡羅。」
我轉身，瑪提斯的眼神充滿哀求。
「我只是很擔心你，卡羅。」她伸出手觸碰我的臉頰。
劇痛的臉頰立刻手刃了所有思考能力，我痛喊出聲，心中的平靜被毀去了大半，愧疚侵蝕堅定的心。我一隻腳跪地，另一隻勉強撐住，愧疚感命令我遠離窗戶，我照做了，無論是否出於自願。
「抱歉，卡羅，因為你的安全最重要。」瑪提斯恢復嚴肅的語氣。「只有今天不能──」
一聲怒吼貫穿窗戶的防衛，也把室內的寧靜擊個粉碎。瑪提斯嚇了一跳，眼裡盡是不知所措。我的平靜和愧疚同時散去。那個狼人進來了？接著我發現我誤解了。窗外的狼人沒有打破窗戶，牠還是靜靜站在外頭，然而牠的眼神已不再是試探，而是一股純然的憤怒，令人不寒而慄。而且牠望著的對象不是我，而是瑪提斯。
「牠在瞪妳。」我虛弱地指出事實。
「為什麼……」瑪提斯迎上狼人的目光，縮了一下，牠的金眼珠仍舊散發強烈的憤怒。「……狼人會有這種反應？牠太像人了。」
「妳現在比我危險了。」我陰沉地說。「還是妳離門近一點吧。」
我們交換了位置，重新堅定自己的心智。但窗外怒目而視的狼人不斷讓我分心，只要牠一動、或是眨一眼，我建構到一半的穩定心智就會立刻瓦解，只得從頭來一遍。我告訴自己要專注，不久後平靜慢慢回到我的心中，我也不太受狼人的影響。現在我的心智完成基本的防禦，不至於讓一般的恐懼牽制我。
「時間也應該到了。」瑪提斯喃喃地抬起頭，狼人和牠大眼瞪小眼，她又縮了一下。「有人會……破壞規定的時間。」牠不自在地從狼人的注視下移開。
「妳怎麼知道？」我好奇地問。
「憑經驗啊。」她露出苦笑。「過久了就會知道，就像入夜之後何時該睡覺一樣，在村子待越久的就越準，有的連發生的確切時間都能倒數。一數到零，路上分秒不差傳來大吼，接著就開始了。」
「那妳會倒數嗎？」
「五秒。」她回答。「最多不會多或少於這個數字。現在……剩一分多鐘。」
時間不由自主在我腦海中被設定好，同時開始無情倒數。我對這突如其來註定的時間感到茫然，接著平靜提醒了我：只剩一分鐘，好好等到結束吧。我堅定心智，計時器默默地在腦海一角倒數。
我馬上就要看到萬聖節的真正模樣了……
三十……二九……二八……
瑪提斯背起她的藍色小背袋，我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問她，那個小背包究竟裝了些什麼……
十七……十六……十五……
狼人站在窗外，好奇地盯著我們看。牠知道我們會往哪兒跑嗎？還是會守在窗口？不管了……
四……三……二……
碰一聲從窗外的某個地方傳來，宛如死亡吹出的號角。
今天是萬聖節。
早上還不明顯，到了下午就能輕易感受到所有人焦慮的情緒，如同火堆散發出熱度；接近人們則更是如此了。眼神低垂、焦躁地談話、握緊彼此的手。即使副村長向我解釋萬聖節的可怕，我的心還是比其他在莫勒村住超過一年的人要安定得多，不過那僅是相對，實際上我還是很不安心，畢竟我只練習心術一個月而已。當然我的心中對新學成的心術「分神」有著更多懷疑：只憑這一種心術便能抵擋怪物？要是沒用怎麼辦？這種懷疑正是堅定心智最忌諱的事物，但我仍然不免擔心。
日落時，每個人都要待在自己家中，門窗全部緊閉。據說如果大半夜晚沒有人打開窗戶或門，那就不用面對萬聖節的所有怪物，不過因為每年都有人因害怕而奪門而出，所以沒人敢睡覺度過，生怕自己在夢中被吃掉，這點也流為質疑。然而我我的木屋離村子太遠了，要是待在那裡一定會被吃掉。關於這點瑪提斯很堅持他的決定，一定要我待在她家，我不得已只好答應。
耀眼的橘紅色日落斜斜映入窗內，在地板上凝結成一張張地毯，安靜而悲傷地為我們祝福。它的變化只會帶來越來越加深的恐懼，不過我衷心希望自己能看見它是白色的，那表示我看見了明天的太陽。我坐在一張平凡的木椅子上呆望著它，驚覺時間會被重新定義，怎麼過了那麼久？不是應該要趕快過去的嗎？夕陽地毯好端端鋪在地上沒有褪去，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一旁的瑪提斯從沉思中抬起頭。「感覺時間很長？」她面帶嚴肅地問我。
「是啊。」我洩氣地回答。
她吐出一口氣。「是時候了，堅定你的心吧，卡羅。」
「現在就要？」我問道。
「現在就要。」而她重複道。「我已經在堅定心智了，當真正的萬聖節夜晚開始時才不會因為恐懼無法移動手腳。許多人不是跑得不夠快，而是恐懼阻礙了他們思考。這是致命的本能，但我們有能力避免。」
「那我就做吧。」我同意瑪提斯的提議，開始堅定心智。這是個冗長的程序，我的口中不斷默念：我的心是堅定的，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打不倒它，漸漸的，一股平靜和安心感包圍著我，我的煩躁平息下來，腦中不再思考有關時間的事。就讓它自然而然過去吧，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我一遍遍想著，讓自己潛入更深沉的平靜。
太陽完全西下，照進室內的燈籠接手了照明的職務，在地上鮮活地躍動起來。室內的寧靜瀕臨邊緣，似乎只要再多一點，誰就會忍不住開口說話──但有權利打破寧靜的只有我們自己，我想不出什麼話好說，瑪提斯又持續堅定心智，於是寧靜被放任著，無聲的光和陰影伴隨夜幕一同到來。
在某個時間點，我知道萬聖節已經開始了，雖然我不確定原因是出在一顆忽然熄滅的燈籠、還是拉進窗內的一個陰影上頭。那影子肯定不會是人，它太長又太寬了，我想靠近窗戶看個清楚，卻被瑪提斯用氣音喚了回來。
「別輕舉妄動，牠們會注意到的。」她警告。
「我們一定得這麼小聲嗎？」縱使我和瑪提斯相距一個房間寬的距離，我還是跟著她小聲說話。
「聲音也是禁忌，」她答道。「牠們不是花朵和鳥，但你會看得到牠們的，而且你會希望自己再也不要看見牠們。」
「好吧。」我縮回木椅中，耐心等待，同時專注著。
第二道影子，我很確定自己不會需要離開木椅去看。它斜斜地從窗戶右側鑽進來，如日蝕上演著。影子的主人步入眼簾，卻讓我的心頭一顫，差點就摧毀了心中的壁壘。牠的身軀高大得像扇門，如牠的影子一般黑，頭部和人絕對不像。怎麼會有人的耳朵長在頭頂上、尖得像個三角形、口鼻又拉長的？牠露出牙齒，那利牙未免太過尖銳……
那可是狼人。
我深吸一口氣，隨即止住。牠的金黃眼睛移轉到我這個方向來，牠在和我四目相對嗎？是在觀察我嗎？狼人停下腳步，眼神有點迷濛，又像是在透視著什麼。
「別動。」瑪提斯用氣音警告。「牠在試探我們。」
我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試探。狼人的眼睛一次都沒離開過我，不過我感覺得出有一股壓力在室內成形，想逼迫我逃到更遠的地方。這股念頭和我穩固的心起了衝突，然後立刻消散。在有人破壞了規則以前，室外才沒有室內安全。我將目光筆直對向狼人，用嘴形做出「我才不怕你」的無聲訊息。不知道牠是真的了解還是偶然，總之牠掉頭走了。
「走掉了。」我備感欣慰地說。
瑪提斯顯露出一點疲憊。「我怕牠們，真希望牠們不要再來了。」
「妳就不怕其他的？」
她搖頭否認。「我是更害怕狼人追我而已。牠們曾經追過我，還讓我差點被吃掉，那是我來到村子的頭幾年，之後就沒有狼人會來攻擊我了。也許牠們對我失去興趣，也可能是我一看到牠們就會躲得遠遠的。其實其他怪物比狼人更兇惡，但在我的眼裡，牠們才是最可怕的。」
「今天不是滿月啊。」我突然想到。
「這裡沒有月圓的詛咒，牠們是一群有思考能力的動物，吃人是牠們的選擇，而牠們的選項裡沒有放過我們。」瑪提斯突然住口，她向我比了比，要我到她旁邊。我小心翼翼離開木椅，瑪提斯也滑下木椅，然後我們共同蹲在地上望向窗外。她的腰間還背了一個鼓鼓的藍色小背袋，我的心思卻對它置之不理，一心一意都在窗外。
外頭簡直像是怪物住的，牠們到處都是，如漲起的水填滿街道。有的和狼人一樣高、有的和人同樣大小，有的長了兩排尖銳的牙齒，或是多了幾隻手和腳。牠們沒有一定的容貌，但相異的眼睛卻傳達出同樣的訊息：飢餓。即將成為獵物的我們看著牠們走了又來，而不知道牠們之中誰會吃掉我們，又會在什麼時候獵殺我們。也許是下一小時、也許是下一分鐘、又或者，下一秒災難便會來臨。
平靜和壓力又開始交戰，這次考驗著我的耐心。原來這就是莫勒村不曾安全度過萬聖節的原因。明知道門不該開，面對危險而想逃的本能卻無法真正壓抑下來，到了某條不顧一切也要逾越的界線時，也就是所有人都陷入危險的時候。我的心智還很堅定，沒有被恐懼逼到角落的地步；但我也沒有堅信到相信自己能毫不畏懼所有的怪物，我淨空思緒，趕走原本就為數不多的雜念，瑪提斯低聲贊同我的決定，自己也繼續堅定心智。
毫無動靜，只有越來越濃稠的壓力。不只是恐懼，白白恐懼也會造成壓力，尤其是目送著怪物走掉之後更是如此。從怪物的試探、無人洩漏自身的害怕、一直到怪物放棄而離開為止，整個過程像是循環不已的比賽一樣。該輪到那隻長角的怪物了、該輪到那隻全身佈滿鱗片的怪物了，什麼時候牠們才會真正離開？
下一個呢？在又一隻醜陋的怪物走掉以後，我幾乎是以麻木的想法想著。
又一隻怪物。
又一隻怪物。
又一隻……
又……我突然止住。
是剛才那隻狼人！不會錯的，牠的金黃眼睛，還有那雙眼睛傳達出的試探都和剛才那隻如出一轍。我很肯定是同一隻而不只是兩隻相似的動物，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他仍舊盯著我看，那眼神非但沒有盯得讓我害怕，反而引領我站起來。瑪提斯倒抽了一口氣。
「卡羅！你在做什麼！」她拉住了我的手。
「他一直在注意我，」我說道。「如果他要攻擊我，早就打破窗戶了。」
「那是……狼人不會這樣，所有怪物都不會。」瑪提斯不太確定地說，抓住我的手緩緩放開。
我靠近窗戶和狼人面對面。牠的兩顆金黃眼珠眨了眨，而我卻是連一個眨眼都不敢，生怕牠就此從我眼前消失不見。有個奇怪的連結連上了窗內的我和窗外的狼人，連結打破了某個規則，不過不是讓莫勒村的人陷入危險的，而是比這還要深沉的存在，是一般人想都沒想過的。
「別靠太近。」瑪提斯警告。
「牠看起來好得很。」我這麼說著。
「那是看起來，不是牠們真正的樣子。」
「可是我感覺得出來，牠沒有惡意。」我堅持自己的觀點和所謂的感覺。「妳看！就連我這麼近說話牠也沒反應。」
沒有反駁。
過了安靜的一會兒，我的背後才緩緩傳出有些哀傷的聲音：「對不起了，卡羅。」
我轉身，瑪提斯的眼神充滿哀求。
「我只是很擔心你，卡羅。」她伸出手觸碰我的臉頰。
劇痛的臉頰立刻手刃了所有思考能力，我痛喊出聲，心中的平靜被毀去了大半，愧疚侵蝕堅定的心。我一隻腳跪地，另一隻勉強撐住，愧疚感命令我遠離窗戶，我照做了，無論是否出於自願。
「抱歉，卡羅，因為你的安全最重要。」瑪提斯恢復嚴肅的語氣。「只有今天不能──」
一聲怒吼貫穿窗戶的防衛，也把室內的寧靜擊個粉碎。瑪提斯嚇了一跳，眼裡盡是不知所措。我的平靜和愧疚同時散去。那個狼人進來了？接著我發現我誤解了。窗外的狼人沒有打破窗戶，牠還是靜靜站在外頭，然而牠的眼神已不再是試探，而是一股純然的憤怒，令人不寒而慄。而且牠望著的對象不是我，而是瑪提斯。
「牠在瞪妳。」我虛弱地指出事實。
「為什麼……」瑪提斯迎上狼人的目光，縮了一下，牠的金眼珠仍舊散發強烈的憤怒。「……狼人會有這種反應？牠太像人了。」
「妳現在比我危險了。」我陰沉地說。「還是妳離門近一點吧。」
我們交換了位置，重新堅定自己的心智。但窗外怒目而視的狼人不斷讓我分心，只要牠一動、或是眨一眼，我建構到一半的穩定心智就會立刻瓦解，只得從頭來一遍。我告訴自己要專注，不久後平靜慢慢回到我的心中，我也不太受狼人的影響。現在我的心智完成基本的防禦，不至於讓一般的恐懼牽制我。
「時間也應該到了。」瑪提斯喃喃地抬起頭，狼人和牠大眼瞪小眼，她又縮了一下。「有人會……破壞規定的時間。」牠不自在地從狼人的注視下移開。
「妳怎麼知道？」我好奇地問。
「憑經驗啊。」她露出苦笑。「過久了就會知道，就像入夜之後何時該睡覺一樣，在村子待越久的就越準，有的連發生的確切時間都能倒數。一數到零，路上分秒不差傳來大吼，接著就開始了。」
「那妳會倒數嗎？」
「五秒。」她回答。「最多不會多或少於這個數字。現在……剩一分多鐘。」
時間不由自主在我腦海中被設定好，同時開始無情倒數。我對這突如其來註定的時間感到茫然，接著平靜提醒了我：只剩一分鐘，好好等到結束吧。我堅定心智，計時器默默地在腦海一角倒數。
我馬上就要看到萬聖節的真正模樣了……
三十……二九……二八……
瑪提斯背起她的藍色小背袋，我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問她，那個小背包究竟裝了些什麼……
十七……十六……十五……
狼人站在窗外，好奇地盯著我們看。牠知道我們會往哪兒跑嗎？還是會守在窗口？不管了……
四……三……二……
碰一聲從窗外的某個地方傳來，宛如死亡吹出的號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