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那麼大哭一場也就過去了。可改造人總是幾乎不作夢的,對他們來說,夢想也時常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06睜開眼睛,感覺全身上下都在痛。她一眼望見了研究室冰冷的天花板,隨後轉過頭,才看見風意背對著她。空間裡響起機械「嗞嗞」的運轉聲,他正站在隔壁的檯子邊低頭打磨輪框零件,身前不時飛出火星。
他將不能繼續使用的轉無常碎片擱置在腳邊,蒼伊帶回來的那人偶也在,只不過和巨輪的殘骸一起被隨意地扔在地上──彷彿存在這裡的理由已失去意義。
06望著人偶沒有五官的臉,心臟一陣鈍痛。
啪!她嘗試撐起身體,卻不小心將身側的儀器撞落了研究台。風意聽見聲響而轉過身,箭步接住了那台監測用的機械。06看清了他的臉,那人臉上有好幾處擦傷。
「你怎麼了?」
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風意放好儀器,才抹了下臉回答:
「……本來被關禁閉,跟管理員打了一架跑出來了。」
「不會有事嗎?」
「誰知道?顧不上了。」
喉嚨哽了一下,06手撐著檯面想把身體挪下研究台,風意上前扶了她一把,她抓著他的手,腳尖剛碰到地面又是一陣發麻。
「我先幫妳做了修復,但斷裂的肌肉需要時間癒合,妳不能走太快。」
06頓了頓,慢慢適應腳底著地的感覺,隨後便放開風意的手,靠自己站直了身體。
環顧周圍,才發現空間內還有其他人,蒼伊安靜地坐在充能區中,用僅剩的手蓋著臉。而千夜明則背靠玻璃艙席地而坐,側著頭木然地望著弟弟浮在艙中的身影。注意到06的視線,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雙眼毫無光彩,額頭綁著的繃帶隱隱滲出了血跡。
06將視線轉回來,風意向她搖了搖頭。
「大家都盡力了。」
他說完自己卻咬住了牙,用力地捏緊雙拳。06看見他微微抽搐的臉頰,深刻的無力感忽然湧上心頭。
「如果我的體重再重一點就好了。」
她低聲喃喃,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
「……在賽場上的時候,我明明好幾次踢中了卡契,卻傷不到他。」
風意愣了下,臉上浮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像是想碰她,但手剛伸出去便又縮了回來,06不解地抬起頭,他正好放下手。
「就算沒讓寒痕使用幻影,我們也改變不了什麼。現在不需要想那些了,妳要不要再休息一下?現在才半夜而已。」
他盡力放輕的聲線聽起來仍相當緊繃,06猛然抓住他的手臂,聲調提高了:
「休息?現在哪有這樣的空閒?寒痕他──」
她沒能把話說完便噎住了,風意低下頭,那副黯淡的表情就像是已無話可說。06不禁感到荒涼,就在她昏迷以前,風意激動到寧願在後台攻擊笛音,但現在連他也認為他們無能為力了嗎?
「我們不能放棄。」
她收緊了手掌,風意聽見她的話後用力地閉了閉眼,說道:
「當然。」
正想再說點什麼,卻忽然聽見研究室門開的輕響。06和風意同時轉過頭,隨後,兩人都僵住了。
連坐在充能區的蒼伊都在放下手後豁然起身,千夜明扶著玻璃艙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四個人望著門口的方向──熟悉的人影逆著光站在那裡。
「寒痕?」
身上披著白色的袍子、四肢纏滿綁帶,朦朧的陰影中只看見他臉上露出一雙灰白眼睛。他沒有回應蒼伊的聲音,只是無言地踏入研究室,身周的牆壁亮起了照明燈光,他整個人被染成藍色。
06用力地眨了眨眼,想確認自己的所見不是幻覺。她幾乎下意識地跑向那個人,腳下剛一移動卻立刻痛得失去平衡。
「唔!」
風意及時從背後拉住了她,06的身體晃了晃,目光卻死死地定在寒痕身上。
「你怎麼……」
混亂的思緒難以組成完整句子,所有人都因他的出現而呆住了。他們不可能認錯,寒痕──他就在他們眼前。
「我回來拿東西。」
不到半天以前,他傷得幾乎瀕死,此刻皮膚卻不再滲血,連聲音裡的機械感都消失了。寒痕逕自走入研究室深處,雖然步伐仍有些搖晃,可已遠比前一日穩定。
他與風意、06擦身而過,來到內側的研究台邊,彎腰從底下的抽屜抱出了自己的東西。他很少申請材料,因此翻了翻,似乎除了幾件制服外就沒有別的私人物品。
他們全都看著他的動作難以反應。金屬箏擱在牆邊凸出的平台上,寒痕一轉身便看見了。即便這些日子所有事都一團混亂,他們仍定時為他的箏換弦。
「你要把東西拿去哪裡?」
06聽見背後的風意擠出了聲音,帶著一絲慌張。寒痕愣然地望著金屬箏,像是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地又回過神將臉別開。
「去笛音那裡。」
短短半日而已,他竟然已經能起身活動。笛音──那個女孩究竟是怎麼做的?此刻恐怕所有人都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沒有人問得出口。
「我走了。」
寒痕拿了東西轉身便要離開,從剛才為止一直沒出聲的千夜明猛然抬起手,數根能量線飛了出去,纏上他的腳踝。
絲線迅速收緊,寒痕踉蹌了下才找回平衡,他皺著眉回頭。其他人同時將視線投向了千夜明,那人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很紅,平舉在空中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又再放出了線把寒痕的雙手束縛住。
「你不能去。」
能量線割破了寒痕身上的白袍,一條一條的碎布垂落在地。千夜明雙目突出,猛然將手握成拳,線便掐進了友人的四肢。
「我知道他們都會做些什麼──」
「喂!」
風意剛開口要阻止,啪!從蒼伊的方向閃過一道細小的藍光,切斷了寒痕身上的能量線,絲線一下子散落在地。
千夜明僵了下,手仍停留在空中,忽然聽見很輕的一聲、像玻璃碎裂似的笑,他們慢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是寒痕發出的笑聲。
「這是你該做的事嗎?」
千夜明的身體如同被重擊般晃了晃,寒痕舒了口氣,眼看真的要走。06絞盡了腦汁卻想不出能留下他的話──她太混亂了,寒痕此時的狀態與他們結束比賽時截然不同。
如果笛音能夠修復他,他們真的該把他留住嗎?
「喂!」
風意搶在06把腦袋轉過來以前先喊住了寒痕,大概他也同樣困惑,因此對方確實停下來後,他咬了咬牙,問的是:
「明天決賽,你會來吧?」
寒痕彷彿覺得荒謬,把整個身體都轉了過來。
「決賽?試驗品都已經選定了,再參加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了嗎?他們的計畫,笛音已經告訴過你內容了?」
06緊接著追問,寒痕沉默了。
「不。」
他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個字,06感覺到風意瞬間緊繃了起來。寒痕從他們身上挪開眼,蹙著眉淡淡地說道:
「我也不明白,她把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都堅持要選我的理由。」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剛才被能量線割破的繃帶下,糊爛的皮肉尚未癒合。
「或許只是不想浪費健康的個體在試驗吧。」
話音未落,研究室的門在他背後打開了,笛音一身乾淨的白裙,笑吟吟地站在走廊上。無視了幾個人瞪大眼看向她的目光,她踩著輕快的步伐來到寒痕身邊,在他轉過頭的同時圈住了他的手臂:
「你去得好久,我來接你。」
她把臉貼在寒痕的手上,就像撒嬌的小女孩,然而絕對沒有人會把能夠隨意進出他人研究室的高層當作什麼小孩子。他們看笛音就如同看見危險的敵人,風意抬起手反射地想催動轉無常,才想起巨輪早毀在昨日的爆炸中。
笛音就像能夠讀到眾人的思緒,斜著眼,視線從他們身上一一掃過。隨後她笑了下,仰起頭和寒痕說道:
「走吧?我好睏呀。應該沒有東西忘了帶的吧?」
她瞥見了角落被仔細保養的金屬箏,相當刻意地「哦」了一聲。
「用不到的就無所謂了。」
風意動了一下,似乎想攻擊,06下意識地扯住了他的手。她發現自己的掌心在冒汗,她和他一樣心急,可在這同時她卻也止不住困惑──她不明白,為何寒痕自己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任由笛音靠在他身上,低垂的空白目光讓人難以解讀他的想法。當笛音拉住他的指頭,只聽見他輕聲說道:
「回去吧。」
寒痕說的是「回去」而不是「走吧」,用詞的微妙差異讓06有短暫的恍神。她想起之前風意提到過,寒痕和笛音原先就認識。
笛音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她拉著寒痕的手指左右搖晃,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抬起頭對另外幾人扮了個鬼臉。
06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如果噩夢有具體的形象──那麼大概就是這張天真無邪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