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醫務室的門在眼前緩緩滑開,06來到蒼伊所在的病房,剛踏進房中,撲面而來的冷空氣便使她打了個顫。
第一眼看見的是病床上的人,蒼伊的左肩處空蕩蕩的,此時他緊閉雙目,由牆上延伸的輸能管線連結著他的後頸處。06移動視線,和坐在床邊的寒痕對上眼,彷彿立場忽然調換,她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圍在同樣的病床邊,祈禱寒痕能夠醒來……當下以為已經處於最糟糕的境地,卻沒想到後來的情況還能繼續變差。
「風意呢?」
「他先帶著蒼伊的左手回研究室了。」
06率先開口,寒痕回答過後沉默了一下子,接著又道:
「毒物侵蝕了整條手臂,得把肌肉刮除重新培養,原本的骨骼也必須清洗或置換掉。」
06一時啞住,拳頭又不自覺地捏緊起來,掌心傳來一陣陣痛楚。寒痕重新將臉轉回蒼伊的方向,後者彷彿陷入了深度的睡眠,只有微微的呼吸聲隨著身體一起一伏。
病房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難受,忽然聽見寒痕一聲苦澀的輕笑。他把臉埋進了手掌中,又是許久的靜默。
06無言地走上前,遲疑的手碰到他的背,隨後輕輕拉住了他的衣服。寒痕沒有回頭,努力維持著平常的口吻問:
「說起來,日昭還好嗎?」
「我過來之前確認過,數值應該都還在可控的範圍內。」
06低頭注視著他繃緊的肩膀,用力地嚥了口唾沫。
「只不過,我離開競技場時遇到他哥哥了。」
「嗯,我也看見他了。不過是跟屠倫一起。」
寒痕的話讓06愣了一下,隨後不禁咬住牙。無論再怎麼願意理解千夜明的立場,他的作為都讓人快速地消磨掉耐性。
「我也知道他為了讓他們兄弟都能留在莊裡,而被迫跟著屠倫。或許他很痛苦……但他真的不該把他的怒氣發洩在日昭身上。」
06忍不住說道,想起他剛才追著他們不放的舉動,她甚至有些反胃。
「我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她放開了拉住寒痕衣服的手,避免自己因為情緒而沒控制好力道。寒痕稍微轉過頭,似乎在思索著,過了一會兒只聽他說道:
「現在想想,他大概在害怕吧。」
「害怕?但他……」
06提高了聲調,可馬上被寒痕低低的聲音打斷了。
「害怕自己意識到日昭更有天份,會顯得他的痛苦失去意義。」
真是荒謬。06反射地想,寒痕就像能察覺她的想法,很快地補充:
「當然,就算是朋友,我也沒有為他辯解的意思。只是覺得微妙……現在我會想,日昭的立場呢?」
06徹底呆住了,僵在原處,從她的角度看不清寒痕藏在睫毛下的眼睛。那雙失去聚焦的眼想要傳達什麼樣的訊息,她無法判斷,只知道自己的思考因他的話而突然亂作一團。
自第一次見面開始,她總當千日昭是單純、需要被保護的孩子。日昭的想法?她從沒仔細思考過這種事。
「我想妳也感覺得到,無論千夜明做了什麼,日昭一直在袒護他哥哥。」
「……是的。」
「會不會日昭心裡也在想著,如果擁有更強大的天賦的、是另一個人呢?或者乾脆如果健康的是自己就好。」
那未免太殘忍了,06心想。她搖了搖頭,很快說道:
「可是,這種假設沒有意義。」
寒痕不知想著什麼,靜了一會兒,忽然輕笑:
「嗯,當然沒有意義。」
06的思考還停留在那對兄弟的話題上,沒想到寒痕再次開口,諷刺的聲音彷彿一瞬間把她拉回了北方的冰天雪地──
「就像我現在假設自己死在人偶刀下,大家都會更輕鬆點……」
06沒反應過來,寒痕把頭轉了回去。
「這樣想也沒有意義。」
「什麼?」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06震驚到提高了聲調,她的音量太大了,整間病房因回音而嗡嗡作響。寒痕為什麼會這麼說?她完全不明白。而沒等她釐清,那個人已經接續著說道:
「我從日昭堅持要上場的那時候就在想,今年一定要贏的目的是什麼?說起來,夜明幫我們作弊,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了。」
06噎了一下。她伸手抓住寒痕的臂膀,有些用力過頭,可寒痕恍若未覺。
「我剛剛問了風意,他才告訴我試驗品的事。」
當然,寒痕終究會知道。但06不懂他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寒痕撐著病床邊的欄杆站起身,轉身面對她,細碎的髮絲擋住了他空白的目光。
「為了我一個人,大家都得拼命到這種地步,真的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
蒼伊受傷、千夜明失常、千日昭過度負荷──06當然知道他們正在經歷某種慘烈的犧牲。然而她從未懷疑過他們的付出,只要寒痕最後平安無事,無論以什麼代價交換都是值得的。
在內心深處,當千夜明表示寒痕怎麼樣都與他們無關時,她也相當憤怒。那時是風意激動的表現讓她反過來克制住了自己。但現在……她怎麼也想不到寒痕自己會說出這種話。
「我們會保住你。我可以每天進行二三十場的模擬戰鬥、繞著演武場跑一百圈、踢一千次腿,我說想保護你,我是真心的!」
寒痕沒說話,只是抬手扣住了她拉住他的那隻手腕。06望著他平靜的臉,莫名得瑟縮了下。
「我知道你們有多辛苦、多拼命。」
「我不覺得辛苦。」
06小聲地反駁,但寒痕頓了一下,就像沒聽見般。
「……現在的狀態讓我不太確定這些事情有沒有價值。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它只是勉強維持著我的基本活動,我大概永遠也不可能變回以前的那個幻影。」
「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為了那個別人口中的幻影。」
06想起了千夜明在八強賽前的舉動,她反手拉住了寒痕的手掌,踮著腳把臉湊上前。
「是為了你,寒痕──是為了我們的朋友!」
她哆嗦著唇想去碰他的臉,寒痕卻用空著的那隻手隔開了她。一剎那,嘴唇接觸到對方冰冷的手掌,無以名狀的羞恥感襲上心頭,06彷彿忽然驚醒,抽開手、向後猛退了一步。
「……對不起。」
「抱歉。」
她和寒痕同時說道,隨後陷入尷尬的靜默。寒痕別開臉,06頓時慌張地說道:
「我去風意那裡看看好了!明天還有比賽,我晚些再去演武場訓練一會兒──」
她說得又快又急,好不容易藉由話語讓自己稍稍冷靜點,她放緩了說話的速度:
「不管以後怎麼樣,這次我們會贏的。」
寒痕微弱地勾起嘴角,06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仍沒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她心虛地往門口走去,在踏出病房的那秒,忽然聽見那人的聲音。
「身為莊裡出生的孩子,從小圍繞在身邊的人都告訴我們,自己天生必須是鎮月的士兵──沒有一個士兵會喜歡被保護。」
06猛地回頭,只看到寒痕的後背,單薄的一身骨架……好像真的某種幻影。
「就算是朋友,也許我的立場、我的想法,也會隨著我的肉身慢慢死去。妳知道,有些事情就和幻影一樣,是一種短暫的錯覺。」
她沒理解他的話,或者說她下意識地拒絕理解。寒痕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而06看著病房的門在眼前自動關閉,那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後。
「啪」的一聲輕響,在走廊間久久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