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沒有受過相關訓練，情報工作對我而言有著必然的困難。
這種時候，又會想起空軍學校的老同學。那傢伙是個情報通，有著繞過監視去偷看機密的膽子和能力。
聽說他在結訓之後的部隊裡也做著一樣的事，終於被抓包了，所以現在也找不上他來幫忙。
結果在歐雷德又花了我一個禮拜才打聽出KNOCKER的動向。
這裡作為歐西亞聯邦的首都，就算是深夜，人流一樣洶湧。
下班的人和正要上班的人，當然還有一般來逛街的路人。
一個世紀前的工業發展讓人類征服了黑暗，而現代的科技和資源足以讓人類建造出一座又一座繁華的不夜城。
穿過大街上的人龍，好不容易來到馬路的另一頭。在高樓大廈之間的冷清小巷，正是我今天的目的地。
巷子一角的樓梯通往深了一層的地下，看起來只是某棟大樓的地下室後門，打開來卻是一間頗有風情的酒吧。
因為剛開門，人還不多，只有幾個客人在吧台，一邊跟調酒師聊天，一邊小酌。
KNOCKER那小子則是在某個昏暗的角落，獨享著一瓶尤托巴尼亞伏特加。
出於身為顧客的禮貌，我去點了一品脫貝爾卡啤酒和一份毛豆當下酒菜。與此同時，KNOCKER也看到我了。
小小的驚訝之後又嘆了一口氣，他居然主動走了過來，在吧台的位置坐下。
當然，我也跟著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你胖了。」
「你管我。」
他眼下拖著一圈深到嚇人的黑眼圈，滿鬢鬍渣，一口又一口喝著烈酒的模樣更像個流浪漢。實在沒有資格對我的身形指指點點。
是甚麼讓他變成這種樣子？
啤酒來了。我舉起酒杯向調酒師致謝，調酒師也點頭回以微笑。
我灌了一大口貝爾卡啤酒的同時，KNOCKER也逕自吃著我點的下酒菜。
本來就是想分著吃的，所以沒關係。
「勸你在歐西亞要小心點哦。那邊的人和調酒師都是歐西亞特務。」
哈！？
突然爆出的奇怪資訊害我被啤酒嗆到了一下。
更令我驚訝的，是被稱為特務的那些人似乎對KNOCKER的話毫不在意，還向我們打起了招呼。
「嘛，休假中的就是了。放心吧，都是我的朋友。」
就算這樣說，能放下心來的人能存在才奇怪。
我把座位從KNOCKER的右邊換成左邊，取了一個能夠隔著他觀察其他人動作的角度。
「那麼，你為甚麼在這？」
「當然是來找你的。」
「哦？真感人吶，CLOWN。」
「基地兩個禮拜前被轟炸了。狀況糟透了。就算飛行員來得及起飛，要保命就很困難。少數人能夠甩掉對方的護衛戰鬥機，追上轟炸機之後不是追過頭往前衝，就是瞄準太花時間，連轟炸機的機槍都打得中。」
「哼。」
他滿不在乎的喝著酒。
「老鳥都在前線死得七七八八，菜鳥又是為了應付戰爭而湊腳結訓的。這種結果，差不多了。」
「回來吧，你的技術是必要的。」
「好讓我送更多菜鳥去死嗎？」
「那不是你的錯。」
他愣了愣。嘆了口氣之後，把視線移向了我看不見的遠方。
「那我問你一件事吧。難道你沒有懷疑過嗎？BROWNIE、TRIGGER、其他人，一條條命是為了甚麼而失去的。」
「當然有了。」
「那麼就是你懷疑得不足夠。查到底你就知道了，我現在自責的原因。就算我自己要恨的是其他人，你要恨的就是我。」
「……那不是你的錯……對吧？」
「不，下屬的死都是我的錯。我都是明知道了一些事，卻以為自己有本事可以帶你們回家，糊里糊塗的接下了那些任務，才一個接一個的失去其他人。無人機太強了，又或是任務條件不好。你知，我知，高層都知。既然高層明知道危險，為甚麼還一次又一次的把飛行員送過去？」
「因為你們都是棄子。」
酒吧門口出現了一張討人厭的臉，而且還說著討人厭的話。
愛德華．李．本．梅茲參謀本部副參議長。
就算他穿的不是軍服而是西裝，那張以將領級人物來說過於年輕的俊臉還是很難認錯。
為甚麼會在這邊出現！
「在參謀本部眼中，軍人的性命只是數字。數十萬的數字減去了三四十或是三四百，只要能換取勝利的話都可以接受。這就是將領教育中灌輸的『戰爭方法』。」
酒吧的氣氛改變了。
也許是大人物的存在所致，也有可能是他身後兩個護衛的氣氛原因。
我個人認為，極有可能是因為他說的話，對在場的「下層人員」而言太過難聽。
我所不知的是，原來歐西亞軍參謀本部中也存在著明顯的派系對立。
只是在這間酒吧裡才第一次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
調酒師收起了微笑，用刀削切著冰塊。酒客也不再聊天，背對著向我們走近的三人，不著聲色地把手移到隨時可以拔槍的位置。
「真是的，原來對方本來就沒想要隱藏。那就好說話了。你也知道的吧，CLOWN，這個大帥哥就是我們的共通仇人了。」
「下達你口中那些命令的就是我，你要討厭我無可厚非。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夠搞清楚仇恨的對象。」
「哈！還能有誰呢？」
怎麼回事？
「喂，KNOCKER，說明一下好嗎？」
他喝了一口伏特加，像是很享受地呼出酒氣。
「呼……害得骷髏隊在喬派伯全滅的就是他，為的是軍械巨鳥的武裝情報。斯戈菲爾德高原也是因為軍部知道有無人機的補給燃料存在，才會叫我們去攻擊的。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CLOWN，那就想想TRIGGER的冤罪吧。以情報操控工作見稱的愛爾吉亞格利特尼爾（GLITNIR）部門，有甚麼可能會管不住哈林還活著的情報。潛入君特灣又是這麼容易做得到的事嗎？被現政權視為拌腳石，就算死後都用聲望影響著歐西亞人的哈林，一死，最大的得益者到底是誰？」
……所以才說我們是棄子嗎？
「是嗎，KNOCKER……我不敢說我懂了……但是，我依然認為這不是你的錯。明白嗎？」
因為該為那些事負責的人就在我們面前啊。
「我重申一次，你要討厭我無可厚非。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夠搞清楚仇恨的對象。看看這個吧。」
大壞蛋把平板電腦放在我們面前，然後低頭盯著自己的手錶。
「這是昨天在英希溪谷的戰鬥記錄。看吧，看了我才好說話。」
就像他說的，這是某個飛行員的戰鬥記錄。奇怪的是，這不是機鼻鏡頭的映像，而是從飛行員頭盔的角度錄下的。
儀表板一片混亂，連抬頭顯示器（HUD）都被關掉。
舊式的儀表板和數位化儀表板不一樣，只能用一個個圓盤的數據，缺乏效率地逐一確認高度、速度、姿勢和雷達。
等等，舊式的儀表板？這傢伙在開著還沒升級的老爺機嗎？
即使想用座艙外的畫面確認狀態，卻只看得見莫名的一片灰濛，根本看不清任何事。偶爾還有奇怪的閃光蓋過鏡頭的畫面。
？？？
<<敵機衝進雷雲中了，只能追上去了，辦得到吧？>>
？？？
<<他已經衝進去了！>>
雷雲！？難道這台機飛在雷雲中嗎！？
用第一身視覺見證著飛行員從雷雲裡衝出，又有一塊山壁迎面而來。
千鈞一髮之間，把機體打側躲過山壁，又要再閃避天上劈下的雷電。
他沒有調整失靈的HUD，而是在突破雷雲之後立即拉高機頭，終於看到另一台機體。
是橙色翼端的SU－30。
我和KNOCKER都只聽過一次，但是有自信絕對不會記錯這種描述。
BROWNIE口中的「掠食者」。
玩弄了BROWNIE的那台機體。
影片的主人用目光緊盯著在高處的SU機，對方的機鼻正指向這邊，從天上向下加速。
是古典的騎士式衝鋒，兩台機體正面對衝的瘋狂戰法。
我只在空軍學校的歷史課看過。半個世紀前飛彈技術不發達，還在用螺旋槳引擎的年代裡，不得已要用機砲在近距離纏鬥的機師才會用這種打法。
……又或是在現代空戰中追求榮譽，渴望證明自己膽量和技術的人。
這種人若不是絕對的皇牌，就只是可憐的傻子。
太亂來了。以命相博也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吧？
影片主人和那台SU機，對衝的同時互相用機砲掃射，又調整姿勢發射飛彈。
這邊勉強避開飛彈之後，又全力減速和轉向，把機鼻指去SU機的方向，但是對方已經遠離，衝進了山谷中。
好不容易脫離雷雲，難道現在又要衝入低空嗎？
不，影片的主人選擇了留在高空，而視線一直照射著SU機。
該死的。
要怎樣做才能在密集的柱狀岩山之間，像那台SU機一樣扭曲身姿高速飛行，我完全想像不到。
連無人機都未必可以安然無恙吧。
SU機在岩柱間找到了空隙，直線向這邊加速衝來。
又來了，騎士衝鋒的姿態。
該死的瘋子，居然還想再來一次。
這邊也是，立馬就把方向調整，進入對衝狀態。
扳機扣緊，機體打側，飛彈發射。
避開了。對方也一樣。
這一次影片的主人沒有回頭追擊。
但是，天啊，那種動作。
他的動作和SU機剛剛在岩柱間穿梭的動作一樣！
剛剛停留在高空的時間，原來是在觀察敵人。
瘋狂地操弄機體每一處可以活動的機件，把油門和控制桿都快扭斷。腳踏踩得比打鼓的鼓手還快。
飛行員抵著G力換氣的聲音，連聽著都會讓我感受到壓力。
不需要看儀表板，HUD也只會阻礙視線。
所以他才沒有去調整這些儀器，因為只會阻礙自己。
是把視覺和空間感發揮到機致的特技飛行。
貝蒂不斷要求他拉高，但是根本沒有空間拉高，假若機動的方向歪了一度就會撞向山壁。
SU機也來了，他……他飛在比岩柱更高的地方，沒有跟隨著追入岩柱之間。
一樣……一模一樣。
觀察，學習，不斷重複。
他們都在尋找著打出決定性一擊的機會。
超人級的反射和學習能力，所謂的天才……這已經是超越天才的超人本身。
？？？
<<SOL 1請回答，請告知狀況。>>
？？？
<<狀況嗎？我有點興奮。>>
SU機抽身了。
就像是在說「別想跑」一樣，影片的主人緊追著衝了上去。
無線電傳出的聲音成為單純的雜音，現在的這片天空，只有他們兩人。
兩台機體，像是編了隊似地並肩飛行，直線飛向了比雷雲層更高的空間。
三千，三千五，四千。
機體的高度一直升到五千五以上。
但是機體始終無法逃離引力，飛得越高，能夠用的速度就越慢。
一千，七百，五百。
在速度下降到四百九十九的時候，我們見證著世界的物理法則被推翻。
SU機擺脫了力學的拉扯，停留在原地打了個跟斗，機頭指向從天空一百八十度轉向地面。
連被鎖定的警告都未響起，飛彈就打中了影片主人的機體。
更難以置信的，是影片主人活了下來。
SU機的最後一枚飛彈沒有打中這邊的要害。
他用眼角瞄了瞄中彈位置，不知道他作出了甚麼樣的判斷呢？
總之，他選擇了繼續打。
這一次是整個世界被上下顫倒了。
因為大腦不願意相信，讓我們以為是機體用了極驚人的速度回轉，瞬間指向地面，把SU機拉回到視線的中央。
可是儀表板上四百五十多的空速，回過神來居然顯示著零。
怪物。
不是天才，不是超人，只是怪物。
這傢伙，再一次重現了SU機那些不應該存在於世界上的動作。
噁心。
太噁心了。
這不是人類的領域。
我像是不慎打開了書寫著天神文字的卷軸，又或是聽見了天使們的語言之後，面對著遠超自己維度的存在，無限體會著自己渺小的凡人。
然而，兩眼還無法從畫面上抽離。
我想看！
我想見證！
飛彈鎖定了！就是現在！
去吧，完結這場戰鬥！
？？？
<<SOL 1，這裡是SOL 2，雷雲遂漸變大了。我們返航吧。>>
？？？
<<……SOL 1，瞭解。>>
戰鬥沒有結果。
帶著「可惜了。下次再打。」的氣氛，兩台機體向各自的方向飛離。
我們甚至沒有空間去思考「為甚麼會聽得見敵人的通訊」這種顯得過於微不足道的凡人問題。
我顫抖了，我感覺到KNOCKER也一樣。
為甚麼呢？
我的話，是恐懼。
我無法想像自己和這兩台機其中一台交手的畫面。就像影片一開始時，無線電中的女聲說的：
<<不可能。至少我連一分鐘都撐不過。>>
但是，KNOCKER……
看到他臉的當下，我明白了。
這種是興奮和憤怒參雜的表情。
天啊，老兄，別把自己害死了。
？？？？
<<TRIGGER，人太好可是會早死的。>>
那個名字出現了。
影片主人的名字。
「……剛剛……他喊了誰？」
我和KNOCKER看著一旁的愛德華。
他只是笑著把平板電腦收回公事包裡。
我不知道他想從我們身上獲得甚麼，但是他似乎確信自己成功了。
－
當我還在客機上的時候，直通天際的軌道電梯高塔就已經映入眼中。
FOXY、LAMA和KIKAI在各自的坐位上收拾著東西，準備離機。
做飛行員的其中一個壞處，就是坐飛機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評價機師的技術。
不少民航機師都是戰鬥機飛行員退役之後換職而入行的，但只是少數。
而且民航機的手感和戰鬥機一定不同，就算是空戰時的皇牌，用民航機升降也不一定每次都很漂亮。
我向自己解釋民航機和戰鬥機的不一樣，加上乘客都安全著陸了，這就足夠了吧。
但是飛機在平滑的跑道上著陸得太用力的震動觸感一傳來，我和其他人也只能相視而笑。
「會被教官罵到飛天的吧。」
「別說了，FOXY，這不是空軍學院。」
整個君特灣洋溢著興奮的情緒。
軍械巨鳥的縮小模形氣球在天上漂浮，螺旋槳位置拖住「榮耀歸予王國」和「凱旋將士榮光永在」的布條。
不過「凱旋將士」並不是在說我們，而是另一班機的陸軍。
羅莎．柯賽特．德．艾爾賽的演說也廣播在君特灣國際機場的每一處。
「……即使愛爾吉亞返回了王室制度，迎來了真正的穩定，也不代表愛爾吉亞會因此成為任何人的私有物。愛爾吉亞是一種信念，一種認同，是我們共同的故鄉。而不惜為此冒著性命危險戰鬥的將士們，就是我們永遠的英雄。感謝你們……」
半年前，這裡還叫「文森．哈林國際機場」，是為了紀念軌道電梯建造者的名字而取的。但是開戰的同時就改名了。
據說本來是要改成「羅莎．柯賽特．德．艾爾賽國際機場」，結果卻被公主大人本人強烈地反對。
原因是「名字太長」和「自己的功績尚不值得有如此榮耀」。
一般人不知道的，是機場的某角也被改建成了軍事用途。
機庫裡藏著護衛軌道電梯用的短程戰鬥機，民用塔台的地平線之下還有另一個「塔台」，那就是君特灣緊急反應司令部的所在。
密麻麻的監視，無死角鎖定著這片空域任何一具飛行體。
連小鳥飛過都要確認那是不是來偵察的鳥形無人機。
偏執到異常的警戒網，到底當初是怎樣被左輪狗突破的呢？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走在地下設施的廊道，迎面而來的是一張虛偽笑容。
格利特尼爾，神話中的神殿，保護了真理和正義之神不受諸神黃昏的波及。是金光閃耀，如同燈塔一樣從遠處指引正直者的處所。
用在不見得光，專做髒活的特務部隊身上，上層取名時的惡趣味總讓我不敢恭維。
「啊啦，這不是清高的竹子閣下，BAMBOM先生嗎？巧合巧合。」
「為甚麼你會在這，GLITNIR？」
「別這麼冷淡嘛，皇牌大人。反正等一下你都會知道的，我就破例向你洩漏下軍事機密吧。是泰勒島哦。」
在軌道電梯南方的科研基地，軍械巨鳥的補給中心。軌道電梯要來往太空的電梯箱也是在那裡制作。
「為甚麼是泰勒島？」
「還能有甚麼，歐西亞人要來了啊。」
「派軍械巨鳥不就好了？」
「一台要守住軌道電梯，另一台被高層派了去東部。」
「東部？」
「嗯哼。新的皇牌誕生了。我剛剛從洛卡洛哈回來，很慘哦，比你炸過的福特格雷還慘，連重建的空間都沒有。」
我在福特格雷的行動應該是機密，如果他有權限存取的話……我默默在心中調整資訊，GLITNIR不僅是普通的特務部隊。
而且，說到東部戰線的新皇牌……
「……扎普蘭的三條線？」
「老兄，你明明都知道，為甚麼還那麼多問題。不僅那一台，凡是有線的都不能小看。聽說他們不飛編隊，全部都是靠個體技術飛的。歐西亞似乎是編了些不得了的部隊，養的都是瘋狗。」
「尾翼上有線的部隊，我會記住的。那麼，泰勒島的事……」
「慢點，就說你等一下就會知道了嘛。快點吧，司令在等你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