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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開懷大笑吧,女孩!》03、弱點

Mr.Onion_洋蔥紳士 | 2021-07-16 19:00:08 | 巴幣 6 | 人氣 143



  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呂夢霓。

  我原本其實沒興趣知道她叫做什麼名字。會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因為有一天我走在路上,忽然吹來一陣大風,然後一張紙飛過來貼在我的臉上。我拿開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張不及格的數學考卷。而且不是普通的考卷,是國小的月考考卷。

  不知道各位是否還記得,國小每個學期要考三次月考,發考卷的時候不及格的人會被老師叫去講台前面打手心。而這時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打手心的孩子們,就會在書桌下誠心的雙手合十。我相信每個小孩都是因為發考卷,才第一次學會怎麼誠心的雙手合十。不過這群小朋友拜的不是耶穌佛祖之類的宗教信條,他們信仰的是磨擦生熱的物理原則。一顆冷冰冰的心會讓人難以接受現實的打擊,而一雙冷冰冰的手則會讓小朋友更難以面對藤條的威脅。而那誠心合十的雙手拼命磨擦,讓磨擦出來的熱昇華為了希望。所有人都相信那雙手摩擦出來的希望,可以讓他們在接受藤條的招呼之後,依然平安地看到放學後的夕陽。這是成績差勁的孩子們才能理解的信仰,而這就是為什麼在台灣小時候成績比較好的孩子,長大之後都普遍比較缺乏信仰的原因。

  所以當時那張考券看得我臉都綠了,因為那個分數真的有夠慘不忍睹,考出這個分數的小朋友在走上處刑台之前,那雙小小的手一定拼命的摩擦出不少希望吧。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衝了過來把考卷從我的手中搶走。我定眼一瞧,居然是那個女孩。她瞪著一雙玲瓏的貓眼憤怒地看著我,嘴裡雖然什麼都沒解釋,只是她那逐漸泛紅的雙頰依舊說明了一切。

  接著她就哼了一聲跑走了。

  「呂夢霓!」我對離去的背影大喊。

  這是寫在那張考卷上面的名字。因為姓名欄位上面的字跡意外的漂亮,那麼成熟工整,就像大人的字;而寫在考卷上頭的字又那麼醜,像是一條條快要淹死的蚯蚓,根本就是鬼畫符。那張考卷因為字太醜又被老師扣了五分。反差感那麼強,所以我就不自覺的把這名字給記下來了。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張居然是她的考卷。

  呂夢霓轉過身看著我。

  「呂夢霓,妳的名字叫作呂夢霓,對吧?」

  她皺起眉頭,「干妳屁事喔。」

  我對她笑了笑,「回去之後記得把考卷拿給妳阿嬤簽名嘿!」

  她對我扮了個鬼臉,「去吃大便啦!」

  是的,她的名字就叫做呂夢霓,喜歡的水果是芭樂跟蓮霧,擅長事情是叫人家去吃大便,興趣是在放學的時候牽著腳踏車走上一道又長又陡的斜坡,然後在從上面用盡全力踩著踏板全速滑下來。真是不知死活。

  每次彩霞嬸在路旁掃落葉,都會被從斜坡上疾馳而下的那小傢伙嚇一跳。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每次都會從彩霞嬸的背後呼的一聲竄過去。

  「哎呦,夭壽喔!」

  只要聽見遠遠彩霞嬸的吶喊聲遠遠的傳來,就知道那小子又在淘氣了。

  那時畢竟已經是秋天了,她放學的時候總是喜歡穿著一件運動外套。

  外套是白色的,手臂上有兩條黑色的條紋。而很特別的是外套的背後印著一行日文字。


  お笑い修行中


  意義不明的一行字,跟穿著這件外套的人一樣意義不明。

  お笑い,不用去查字典就知道那是日文開懷大笑的意思。

  但是那時我卻很少看到她笑起來的樣子。

  踩著腳踏車,從斜坡上滑下來的那傢伙,總是擺著一副臭臉。

  每次看到我在門口練吉他,她都會遠遠的停下來瞧著我,我總是不理會她的繼續練著我自己的歌。

  有一次,我練習完之後,立刻拿起擺在腳邊的筆記本埋頭寫著。當時那首歌還有幾個地方的和弦不太滿意,有幾個段落的節奏也還要調整。

  這裡可以昂揚輕快一點,那裏要稍微沉澱緩和;這個音符高個半度感覺會不會比較好?那裏的和弦太打安全牌了,有沒有其他比較好的選擇?啊啊啊,這樣改動之後,節奏跟歌詞好像就對不太得上了,該怎麼辦才好?

  寫完之後,我試奏了一下,嗯,感覺還不錯。

  眼前忽然出現一道陰影,我抬起頭,發現呂夢霓就站在我面前。我眨眨眼睛,還有點害怕,因為她那雙凌厲的眼神像是要把我變成消波塊一樣。雖然她才小四而我已經高二了,我還是立刻就開始盤算起來,如果她真的是來幹架的,要從哪個方向逃跑會比較好。

  結果她只是問我:「那首歌是誰唱的?」

  聽到她這麼說,我放下心來。

  哼哼哼,原來是我的小小歌迷。居然迷上了我渾厚深邃的嗓音,看不出來還頗有品味的。好啦,吃大便的事情就原諒妳啦。

  噹啷!

  我撥了一下吉他弦,悠悠地回答:「現在是我在唱的啊。」

  她皺起眉頭,「我沒有在電視上聽過有人唱這首歌。」

  「對啊,因為是我寫的歌啊。」我對她比了個勝利手勢,「帥哥原創。」

  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蛤?」

  在把故事繼續說下去之前,先在這裡問一下各位:身為一個人,最大的原罪是什麼?我告訴你們,不是貪婪,不是傲慢,不是虛榮也不是怠惰。不是,都不是的。身為一個人最大的原罪,應該是無法記取教訓才對。

  因為看她不懂,我好心的對她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很帥,然後我的歌也很讚,所有的女孩子聽到我的歌都會無條件的愛上我。」

  然後聽完我的見解,她立馬露出嫌惡的表情,接著她對我吐吐舌頭,「醜死了!爛透了!難聽死了!死處男!一輩子處男!」她噴了一堆難聽的幹話在我臉上,然後就跑走了。

  我覺得自己親切的態度又一次被這小子無情的背叛了。但我告訴自己不要太在意她的沒大沒小,是啊,我一個大人,跟小孩子計較這些幹嘛?就連她阿嬤都要叫我一聲年輕人了呢。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現在國語課有教處男是什麼意思,台灣小學教育的思維也開始慢慢進步起來了啊。我們的下一代有希望了呢,可以出國比賽喔,可以為國爭光喔,能夠得諾貝爾獎喔。總之,當時的我不斷的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

  她走了之後,噹啷……我又輕輕地撥了一下吉他絃。

  隔天她又跑過來看我彈吉他。她臭著一張臉,遠遠地看著。於是我對她招招手。

  「呂夢霓,過來啦。」

  她表情戒備的看著我。

  於是我又說:「不要怕啦,我又不會對妳怎麼樣。」於是她還是過來了。

  她一走到我的面前,我立刻伸手捏著她的臉頰,說真的,她那時的臉頰又白又軟,就跟麻糬一樣好捏。

  「至少笑一下嘛。」我對她說著,「女孩子笑起來會可愛一點。」

  她沒有反抗,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接著她冷不防地用力地踢了我的小腿一下。我痛到差點不小心把吉他摔落地上。

  她跑回去跨上腳踏車,然後看起來很生氣的對我喊道:「干你屁事喔!」她伸出舌頭對我扮了個鬼臉。她真的很愛吐舌頭。

  在我還來得及罵任何三字經之前,她已經騎著腳踏車跑掉了。

  我用力地抱著疼痛的小腿,在心裡想著: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可惡……總有一天我一定要……。

  總之,那個時候的她,就已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機掰人了。



  *



  一天傍晚,我媽煮了一鍋馬鈴薯燉肉,叫我給住在附近的舅公送了一點過去。回來的時候我走在路上,看到呂夢霓牽著腳踏車站在路邊。那個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我是靠著那件寫著奇怪日文標語的白色運動外套認出她的。穿著那件外套的孩子,這個鎮上就只有她了。

  當時我覺得她看起來有點緊繃,我不知道為什麼,老實說我也懶得去想為什麼。

  她又不是我妹,我管她那麼多做什麼?

  當時我沒有理會她,逕自從她面前走過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後頭傳來腳步聲,這才發現原來呂夢霓牽著腳踏車小跑步跟了上來。

  我停下來,她也停下來;我跑了兩步,她也跟著跑了兩步。我疑惑著,為什麼她會忽然像這樣跟在我的後頭。

  我繼續向前走著,走沒多久,兩邊的草叢傳來一陣騷動,然後有兩隻土狗——剛好一黑一白——像說好的那樣同時竄了出來,衝到我們面前對著我們狂吠。

  這時我終於明白了,呂夢霓會像那樣站在路邊的原因,還有她為什麼會像這樣緊張地跟在我的後頭了。

  那兩隻狗是附近很有名的黑白無常,會叫做黑白,是因為那是一黑一白的兩隻狗,叫做無常,則是因為沒有人可以預測牠們今天會躲在什麼角落埋伏放學的小學生。是的,這對土狗每天都會在路上埋伏放學回家的小學生,是在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們之間,人人聞之色變的黑白噩夢。當時江湖上人人傳言,真正擋在放學的小學生跟四點半的卡通之間的,不是安親班,也不是老師出的功課,而是這對黑白無常。

  但我是誰?我可是已經跟他們交鋒過無數次的老司機了,所以早就摸清楚這兩隻其實就只是虛有其表的小廢物罷了。這對狗只會吼人,其它什麼壞事都幹不了,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但是呂夢霓確一臉戒備著。我沒有放過她的反應,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害怕的表情,我忍不住偷偷露出賊笑,但我立刻用手掌一遮,然後把笑容從臉上抹掉。

  我問她:「妳怕狗喔。」她別過臉:「沒有啊。」我知道她只是在逞強。

  兩隻狗仍然對我們咆哮著,她緊張地偷偷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她「哼」的一聲又別過了頭。但是於此同時又靠得離我近了一些。

  我騙她:「別離我太遠,它們會咬人喔,很危險,已經有很多像妳這樣的小朋友被牠們咬死了。」然後她又靠得我更近了。

  我拍拍她的頭「別害怕別害怕」的安慰著她,然後又捏捏她的臉頰「別緊張別緊張」的安撫著。要是我平常這麼放肆,她已經生氣的踢了我一腳了,但當時她完全任我擺佈,我膽子大了起來,伸手將她的頭髮抓得亂蓬蓬的,她居然一點反抗也沒有。我心想這個時候要是突然跑走,不知道這傢伙會露出什麼表情?這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到掌握他人生殺大權的滋味。

  這時黑白無常仍然堵在我們兩旁對我們咆哮著,我繼續領著她往前走。

  我雙手負在身後,悠哉地說:「妳這個時間還跑出來玩,作業寫了嗎?」

  聽到我的話,她的確是看了我一眼,但我只看到一雙沒有餘力跟我聊天的眼神。

  「妳啊,在這樣繼續不寫作業下去會很糟糕喔。」我得意忘形的說著,「這個世界啊,分成了兩種人,會交準時作業的,跟不會準時交作業的,你知道嗎?排長來收作業時交不出作業本的人啊……」我留了一段停頓讓氣氛醞釀起來,「可是會被老師打手心的喔!」

  我覺得我這段話說得挺不錯的,可惜她被黑白無常嚇傻了,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當時她甚至害怕得抓著我的袖子不放。

  黑白無常跟了我們一段路,然後就停下了腳步,狗都是這樣的,會追人,但是不會追得太遠。牠們看見我們兩個走遠了,又鑽進了草叢裏面不見蹤影。

  呂夢霓一臉尷尬地放開了我的袖子,「謝謝。」她一臉不情不願的說。

  我說:「不用這麼客氣啦!」然後我對她伸出手。

  她一臉疑惑的看著那隻手。「幹麻?」

  「沒幹嘛啊。」

  「那這個是怎樣?」

  我理所當然的說:「收保護費啊!」

  她一臉不敢置信。

  幾年後她想起這件事依然生氣,當時已經穿上高中制服的她跟在我的身邊,一臉氣呼呼地對我說:「我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有那麼一點點點點點尊敬你了喔,我已經開始覺得你可能是個好人囉,結果你馬上給我來這一齣!」

  她用力的踢了我一腳,可惜他那一腳已經被我事先預測到了,我腿輕輕一抬,輕鬆的就閃過了。她看起來更氣急敗壞了,可是她也知道不能對我怎麼樣,最後她只是對我生氣的吐了吐舌頭,然後罵了一句,「去吃大便啦!」接著就騎上腳踏車跑走了。

  從那之而後,她再也沒有擺過好臉色給我看了,雖然她從來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看就是了。



  *



  記不記得我在一開始的時候有說,我有一個想要在校慶的時候,趁著機會用吉他跟喜歡的女孩子告白的秘密計畫?

  很遺憾地在這裡報告,那個計畫最後還是失敗了。

  當時我雙腿顫抖著,站在學校的司令台上,用力的對著麥克風唱著我寫的那首歌,結果還沒唱到副歌,就聽見我喜歡的女生在臺下吶喊著:「謝謝你!你吉他彈得很好……」然後用盡全力尖叫:「可是你真的不是我的菜!!!」

  她才剛說完,學校的教官就帶著同情的表情把我從台上給跩下去了,旁邊是一臉尷尬的校長,當時是校慶的閉幕式,全校所有人都在操場集合。

  走在回家路上的我感到黯然神傷,原本打算盡全力的燃燒青春,殊不知那火焰只是在我青澀的記憶中留下黑色的污痕。

  雖然我已經能夠在去年的同學會笑著聊起那件事了,可是當時我真的有一種不如歸去的心情。

  而在那之後,我就很少彈吉他了。

  即使在全校同學面前鬧了一個大笑話,我還是每天都會到學校上學,畢竟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

  當時我在學校變得很有名,每天去上學都會有陌生人過來同情的拍拍我的肩膀。我莫名其妙的成為了學校經歷過告白創傷的男生們的傾訴對象,到最後想要找我訴苦人數變得太多,我就順便借了一間教室,組織了一個失戀創傷支持團體。我們這群人每天都會在那間陰暗的教室圍成一個圈子,互相舔拭告白失敗的痛苦回憶。回想起來我那個時候事業也做得蠻大的,不過我也因為這樣子而意外的結交了不少心靈之友。

  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會每天都坐在家門口練吉他了,也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喜歡從斜坡上騎腳踏車滑下來的呂夢霓。有一陣子她還常來我家門口晃晃,不過看到我不在,就默默地走掉了,然後又過一陣子,她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不過偶爾,當我倚在房間的窗邊,還是會聽見彩霞嬸的叫聲從遠方傳來。

  「哎呦,夭壽喔!」

  這個時候我就會知道那個小妮子又在耍淘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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