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殿歷經半個月的修繕總算完成，新建材難以還原千年舊味道，眾人私下唏噓。月嵐王以外的所有祭司都能回自己的老家，並非全都久住聖祠殿，唯有泉祭大君待在聖祠殿的時間最長，對他們來說祭司是個高尚的職位，同時是個能餬口的工作。八卦難防，消息多少走漏，流言蜚語早就傳遍三族，什麼樣的話都有。
有人說，這是全新世代的革命，大家都應該要抓緊機會。
有人說，宗家囂張跋扈，王是為了抗衡勢力被派下來的半神。
有人說，王是出生於被宗家趕出去的罪犯們所生的，不是個什麼好東西。
有人說，王是因為殺了宗家人篡位而上的，內幕極多，背後甚至在肅清反對他的人。
北境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這些謠言是處在深宮中的九嵐季不清楚的。
到寢殿建好的數日間九嵐季一直很安分，越是安分蘭舞佑京就越是擔心，直到順利將王迎回和泉殿一切安頓妥當，九嵐季還來不及靜下休息，蘭舞佑京留在晤事之間揮退眾人後跟九嵐季兩人大眼瞪小眼。
又來了……又想講什麼……
九嵐季內心翻著白眼。
「還有什麼事嗎？」九嵐季懨懨道。
「啟稟御主，依舊典記載，新繼任的月嵐王與泉祭大君會有一定期間內的教授指導，在新的王熟悉執掌政務前由泉祭大君代為處理。如今七日祭祀已結束，臣下將彙整聖祠殿與北境的總庶務清單提交給御主，請御主過目。」
蘭舞佑京拍了拍手，從晤事之間外一排人龍，井然有序浩浩蕩蕩地走進五十多名祭司，每個人雙手都捧著從腰至眼梢高的卷軸等文件，甚至還有兩人合扛的典籍數箱，為了避免弄壞疊蓆，蘭舞佑京很細心地先差人鋪布，才將那些東西一一放置，幾乎堆滿半個晤事之間，放妥後每個祭司又魚貫地離開，整個仗勢看得九嵐季目瞪口呆。
「御主，這些典籍書卷能夠協助御主了解聖祠殿各殿所的掌職事務與人員名單，以及自古至今的相關史料，包含與北境庶務相關一部分的概要清單，相信必能協助御主。」蘭舞佑京恭敬道。
「……所以這不是全部？」九嵐季呀然。
「回御主，這只佔所有的千分之一。」蘭舞佑京道。
「千分……大君，這些你都看過嗎？」九嵐季道。
他覺得泥鰍大君一定是在作弄人，這種不近人情半逼迫的方式九嵐季一向不喜歡，沒想到這句問出，蘭舞佑京竟然一丁點欺騙眼神閃爍的樣子都沒出現，反倒滿是處變不驚的優雅姿態。
「回御主，臣皆已閱覽過，遂篩選並挑出部分，如選得不好，臣會再行挑揀過。」蘭舞佑京道。
原來真是書呆子啊……
九嵐季想起水月說的，腦中浮現年少的蘭舞佑京手不離書的蠢樣，撇頭憋笑，蘭舞佑京見狀微蹙眉。
「臣也為御主準備了筆墨紙張，御主如有任何需要，吩咐下屬們便可。為維護典籍與御主辦公之便，晤事之間自今日起由武祭司嚴守出入口，禁止任何人通行，此事臣也已辦妥，御主看，是否可行？」蘭舞佑京穩坐當場，掃視四周道。
九嵐季有些不高興，事情都先做足了才問他行不行，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處，蘭舞佑京如今這齣也是應該要做的，但先斬後奏的方式究竟是想幕後掌權，還是把他當小孩子在照顧？信任在哪，九嵐季完全沒看出半點誠意。
表面上在問自己，實際卻讓九嵐季覺得好像被一把稱作大局情勢的刀架在脖子上，就像替大君背書還債般，除了回答可行之外還有第二個更好的選擇嗎？如果拒絕的話跟撒嬌任性有何不同？九嵐季那日聽見祭司們私下對新王指指點點的八卦後，他覺得似乎不能這麼做，要是拒絕就真坐實了分家不過是個不如宗家的次等階，他還真怕這種風評會影響到親人以及所有對他抱有期待的朋友。
自從繼承王位後九嵐季才認真覺得如果不是身為王，自己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他們，就算如此他也不想給蘭舞佑京什麼好臉色，尤其是他還難以從岩永俊喜爺爺的死亡中平復。
「……本王還有其他選擇嗎？」九嵐季淡然。
「願御主以大局為重。」蘭舞佑京面不改色。
「算了，下去吧，有什麼需要的，本王會差遣樂常御祭。」九嵐季不想看到他。
「臣告退。」蘭舞佑京道。
大君離開後，四位御祭也退至更遠處，意思是要將晤事之間與和泉殿做結合，畢竟兩個殿只隔一個襖門，平時晤事之間不會有人出入，只有早朝會議與其他重要覲見使用，加上兩個殿的空間偌大，守衛森嚴，光線仰賴燭火，隱密性是足夠的。月嵐王的視覺已非凡人，閱讀完全不成問題。蘭舞佑京擺明要九嵐季把這些書本嗑光，還算欣慰的是除了入門基礎外，他並沒有逼著九嵐季一定要從刻意挑揀過的東西下手，而是依他有興趣的地方開始。
九嵐季只覺得頭痛，他循著一大堆書卷木箱繞了兩圈，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有時伸手摸兩下卷軸材質，有時翻開看看內容，不得不說蘭舞佑京將大堆典籍保存得真好，時年痕跡泛黃難免，半點灰塵都沒有，無論是宗卷還是卷宗，分門別類清清楚楚，就算想看錯順序藉機罵他的機會也都找不著，也許有，天地良心，九嵐季自認做不到就是。他隨手拿起總清單中其中一卷主要記載聖祠殿祭司們主掌的職務與其內容，吩咐御祭置放書寫桌與文墨品至寢殿，還有相關的幾個書卷一併放置在矮桌旁，又讓他們泡了壺茶，摸摸鼻子準備關起門悶頭讀書。
才正要啃書，明嵐宗太覲見說是有東西要上交，九嵐季默默坐到翠泉鏡前整好衣袍，將門開啟。
明嵐宗太單跪，從懷裡取出一只用布包的東西在面前打開，九嵐季定睛看，整身僵住，那是岩永俊喜替他刻一半的木雕玩具，九嵐季急起身幾乎是用衝去的，抓起玩具，雪銀色的瞳孔深印明嵐宗太的臉龐。
「你怎麼會有這個！？」九嵐季慌問。
「回御主，屬下執行任務期間曾行經侍賀族村落，因臥底待了兩天，追查線索時碰巧有位中年男子託求屬下帶回的。」明嵐宗太故作鎮定，實則有些心慌。
「你知道這是什麼？」九嵐季雙手顫抖。
「屬下原先也對此物存疑，一路跟蹤男子，發現他家屋外掛白布，詢問之下才知是他過世的父親似乎跟御主熟識，說是生前替御主刻製，將此物交給御主是父親的遺願之一，御主繼承後他們不方便用這點小事叨擾。屬下已檢查過，只是個用常見的木頭剩料製作的，無其他危害。」明嵐宗太一口氣道。
「……遺願？爺爺只有他兒子在，沒其他人了？」九嵐季問。
「是，屋內還有個女人，似乎是他的妻子。」明嵐宗太道。
九嵐季聽至此，一愣。
「可是……可是泥鰍他……大君知道這事嗎？」九嵐季道。
「知道，大君認為是小事，將東西交給御主便可。」明嵐宗太道。
「他沒囉嗦……不是，他沒多問？」九嵐季道。
「回御主，大君並沒有其他說法。」明嵐宗太道。
九嵐季握著玩具沉吟，明嵐宗太滿腹心虛，背後有些冷汗。
「本王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吧。」九嵐季心不在焉道。
明嵐宗太應，在踏出晤事之間的前，回首望去，九嵐季仍呆站在原地握著木雕須臾，才拖著長袍回寢殿。明嵐宗太立刻赴泉祭大君殿回報，蘭舞佑京正抱打瞌睡的小女娃回房，頷首，什麼都沒說便讓其退下了。
他實在看不懂這兩個君臣的心思，蘭舞大君從以前不是個容易被猜心的人，現在更難懂了。
自蘭舞佑京丟出一堆挑揀過的典籍後，九嵐季便埋頭深讀，反正半神體質不容易累，他的壽命比凡人更長，能用時間因此多出極多，收到木雕玩具的當夜掩頭痛哭一場，擦乾淚命人取泉水好好地泡一頓澡後身心狀態提升不少，便用更多的力氣去學習。
參考總清單的閱讀次第後，他便一冊冊、一卷卷地看，九嵐季發現半神體質還有個好處，就是記憶比常人更強些，以前身體不好偶爾會影響學習，休養佔去不少時間，成績相對比同儕更弱，現在情況則完全相反。
要是讀累了，便去月嵐泉殿走走或是同水月刀聊聊。很多時候月嵐泉都不會說話，偶爾會起漣漪作為回答，水月則是時常吐槽九嵐季，在水月那完全討不到半點安慰。除此之外還發現當他書讀得卡關揪眉時，身邊的四位御祭雖然不會說什麼，每個人的臉卻都蓋滿「好想幫助御主但是我沒那個本事」的困擾表情，讓他覺得想發笑；當他讀通想喘口氣請御祭準備吃食，他們又都一臉像剛卸下全世界重擔的樣子。
九嵐季突然覺得，聖祠殿對他來說是不是也能是個家了？
他相信也許某一天，想法能夠成為事實吧？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