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我想我應該是醒了過來。周圍的擺設被拉長、旋轉，似螺紋般層層堆疊，最後在日光的照射下趨於明朗。原先在天花板繞行，早已泛黃的星星螢光貼紙，在光線侵入的一瞬間戛然而止，定格在某個無法探知的時空。我能感受到外頭鳥兒的啁啾，抱怨著早晨的寒意令人哆嗦，還不如夏時朝陽的溫煦可人。星期一始終是如此，靈魂尚未歇息完全，肉體卻得再次嵌入社會的空缺，將靈魂壓縮、禁錮，支撐整個大環境流暢的運行而不至於停擺。這個巨大的工廠設備因為人們而運轉，而我們人卻因為它的運轉而不得不生活。
除了吸入的空氣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造訪北美時的冷冽，我也發現，每一次胸前的起伏，竟是不同於以往的沉重。然而我並沒有特別意外。單純的季節更替，一次次迴圈般的重複，我們也在不斷的回想起，又將其遺忘的此刻。
鏡子裡的我徹底是一個女人。挺立的胸部和悶熱的長髮毫不客氣地強調著自身的存在。這也解釋了為何我的視野和行動充滿著諸多的不協調。如果設法將分明尺寸不合的彈夾強行安裝到步槍上，想必也是如此的彆扭吧。寬鬆的睡衣仗著地心引力，試圖脫離我的身體，彷彿在訴說著我並不屬於這個肉軀。房間的陳列一時像是高大而陌生的樹叢，而我則是置身於其中的矮人族。連地板也嘲笑我達不到門口似的，筆直的大道越拖越長，使我有種來到美國郊外的錯覺。
父親，或者說是昨日的母親，衣櫥的深處應該還有一些過於緊繃的衣服，或許可以暫時湊合著度過今天。上一次的轉換應該是留有衣服的，只是記憶早已遙遠而模糊，若遠行的飛鳥在雲間縹緲了身影，只剩下一聲為了彰顯曾經駐足過而響起的長鳴。每當經歷一次轉變，過往的回憶就會逐一甦醒，卻非毫無遺漏，而且連間隔也無法推敲，總是讓人傷透腦筋；不過人類盡是一群善於習慣的生物，日子一久，漸漸也都能夠調適成各自適合的姿態，嵌入社會親自為你安排的位置上去。
廚房裡飄出荷包蛋和烤吐司的香味。父親笨拙地彎著腰，將荷包蛋一點一點地倒進盤子中。水槽裡堆積的蛋殼與菜葉是先前失敗的痕跡。昨日輕鬆便可以完成的早餐，轉換後竟變得如此艱難。母親則是在客廳看著電視，並不時改變著坐姿。女性衣服對她來說肯定很不習慣。昨日平凡的光景於今看來卻是如此的不同。母親曾經虧說過父親下廚只會幫倒忙，「給你老爸下廚，那廚房不炸了才怪！」對此父親只能摸摸鼻子，去客廳乖乖地等待開飯。現在性別一轉，協調著不習慣的傀儡，母親，或者說是現在的父親，大概會覺得很嘔氣吧。
新聞台一夕之間成為男主播的疆域。多處不合身的西裝，也許是臨時趕工換上的。不知為何，社會大眾不約而同的共識，似冥冥之中一股洶湧的力量推動，以至於新聞台主播都是以女性居多。現在紛紛轉為男性，心裡的突兀竟是難以名狀。不過，我依稀能聽到心底潛藏的某種聲音，宛如唱片預先在背後刻上的紋路，放進留聲機後悠揚起婉轉綿長，傾訴著社會自有規律將這些雜音消藏。
當整個世界都變化，實際上等於是沒有任何變化。我提起了笨重的公事包，這黯淡的造型與我一點也不合襯，思及此的我頓時訝異，連最基本的眼光與思考模式，我也漸漸向著女孩子靠攏。街道的情景變得格外鮮明，四周的聲音似乎也比以往更加的豐富細膩。潤澤的絲綢似的聲音揉合了緻密繽紛的色彩，如彩帶般飛旋空中，在潔白的陽光穿透下熠熠生輝。
我們都是魚群，自願性地鑽入珊瑚礁區尋求庇護。只不過這珊瑚礁並非渾然天成，而是人造的階梯金字塔。也許是古人建造後因不明原因沉沒海底的遺跡，但如今物換星移，成為了我們社會運作的基地。每一階層劃分著我們的等級，而越上面的人越能呼吸新鮮的空氣，享受陽光的溫柔；層層下走，海水愈加陰暗混濁，陽光對於他們，已經是一種卑微的奢求。我算是十分幸運的，為中階的一間私人企業效命工作。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但我任職的公司裡也有許許多多的階梯，每一層所擁有的資源也都不盡相同。我將自己歸納進格子構成的辦公桌中。這是我的固有領土，自從進了公司以來未曾改變過，安心之餘戴上耳機放首純音樂，更能增加工作的效率。也許之後能有升遷的機會，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上個月衝高的業績讓薪水有小幅上漲，今天還得更加努力。文件是一棟通天的白色岩柱，佔據著一角，渴望頂點的野心。我常想像著自己攀附在那陡峭的葉理狀岩理，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拉著繩索亟欲攻陷平坦的山頂，並在最後心滿意足地將其表層剝離。
然而不經意間，我卻發現了屬於我自己的階梯，已經悄悄產生了變化。每一階彼此的高度差被忽地拔起。剛開始並不十分明顯，但肉眼可見已經能辨識出些微差距。我想我是需要一條攀岩索的。仰望著終點的那扇門，頸肩不禁感到酸疼。階梯端點的連結恰似等比級數的曲線，喚醒了我高中時期的種種噩夢。數學或許是所有學科中最無用的吧？至少對於我而言是毫無用處的。數字與符碼的排列組合，密密麻麻像是永遠無解的無字天書，那是小巧簡單的紋路，沿著七絃琴交織構築，似古典樂壞掉的音符，逐漸浸透白紙表面，卻感受不到任何活著的氣息。我看著慘澹的幾何圖形繞著圓心公轉，周圍瀰漫著鐵灰色的塵埃。埃爾法、蓓塔、德爾塔、蘭姆達，穿著清新高貴的希頓頓時出現在神廟旁，高聲談論著何謂「真實」？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然而這些論調在出了社會以後卻是如同糞土。
我試圖去忽視改變，卻無法忽視現實無法改變。我明白儘管矇住眼睛，黑暗依然會降臨，但我盼望的晨曦卻不一定會再次升起。女性的直覺似乎在催化著腦神經，連最細微的一絲波紋，藉由緊繃的神經網絡我都能一一捕獲。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對周遭如此敏感得纖細。游絲般的冰冷飄散在空氣中，我朦朧中讀取著他人瞳孔裡的訊息，細瑣而飄渺不定，那是社會在每個人的白骨上細心勾勒的烙印，經過五臟、血管、皮肉層層加密，所得出的真理。我不知道他們的心目中是否有察覺到這一份弔詭，也許是習而不察，但更多的我想是視而不見。我也十分清楚過去的我或多或少也有這種心情，但至今依然是如此。儘管歷經轉換，但這無堅不摧的洪流早已將我的意識沒入其中，連掙扎與反抗都顯得格外疲弱。
中午一小時短暫的喘息是絲竹亂耳後的救贖。和同事一邊吃著外訂的午餐，我們彼此閒話家常。白繖先生是個醉心於時事評論的人，大部份社會的脈動我們都能夠從他的口中得知。他正在悠悠調侃著最近的抗議活動，「這群抗議者會因為自身的性別改變而改變他們的態度嗎？肯定會的，只是改變的面向不一定相同而已。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麼。」儘管昨日的他身為一名女性，但對於個別的女權主義者的行為，他仍是抱持著嗤之以鼻的態度。「當他們成為男性，是失去了自身的籌碼嗎？還是獲得了更大的權力？大家都常聽說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那立場轉變了，對於性別角色的認定與印象就會轉變了嗎？你們認為呢？」他總是喜歡把問題拋給我們這些同事回答。不過對於他的既定立場，我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只能以笑容回應。在這被害人與加害人的界線早已模糊不清的時代，任何的優勢都有可能成為劣勢，任何的劣勢也都有可能成為優勢，只是真正的優勢鮮少會落入需要者的手裡罷了。同理，我們所看到的優勢或許對部份人而言也並非是絕對的優勢。這類模稜兩可的問題在人間比比皆是，就如同一株嬌豔動人的花朵，精於花道者會想像它在迫近的比賽中應該安插在哪個位置最能表現出神韻，善於買賣者會思考這朵花應該要如何包裝並配合哪些花卉才能賣個好價錢，志於生物學者則是會觀察它的花瓣排列與葉脈紋理、分支的姿態等等來推測其歸類與採集方法。而你或許知道，這株花是可以治療你臥病親人的良藥之一。每個人所擁有的背景不同，所歷經的傷痛不同，思考模式當然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你無法認同他們的想法，他們也不一定能理解你的願望。彼此對望的平行線至始至終都是無法交會的吧？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他們永遠脫不出框架的侷限，在一望無垠的二維空間奔馳，直到墨水乾竭。
我能感受到所有的生命都是經由社會形塑的，光影的變化驅使著他們成長，儘管日後也許會分歧出各自的立場，但無法抹滅的，幼時的銘印早已在腦中潛移默化，再怎麼不同的包裝，拆解後的內容物實質是一樣的。
疲倦若夜幕垂下，滿天的星斗就似我的不滿膨脹。披上一肩夜色獨自走在街道上，我無奈別人的眼裡明明充滿著箭頭與十字架，卻刻意忽略了信仰，只在乎連終點也無法知曉的方向。或許我也曾是他們的一份子吧，在過去的某些時刻。路燈的陰影斜斜地倒在地上，從最深色的影子邊綻出一輪花圈，相互交錯著，如微醺後虛幻而美麗的朦朧。我想我應該是需要一杯酒，讓酒輕柔沖淡我的哀愁。因補習而晚歸的學生獨自站在公車站牌旁，薄影宛如融入了夜色之中。這讓我想起了和我一向感情不錯的表妹。在轉換後他必須學會堅強，學會在嚴厲的環境中端正自己，學會若有似無的灑脫。他最近常常傳訊息與我訴苦，而且頻率愈漸嚴重。他說他可以感受到空氣的黏稠，彷彿爛泥般限制著自己的行動。他得強迫自己珍惜淚水，因為淚水只能為他人而流。他詢問我過去的我如何應對這些事情，字裡行間流淌著迫切，好像潰堤在所難免。遺憾的是我只能默默地敲打著鍵盤，告訴他一切只能習慣。當你不再覺察，期待才能緩緩流進你的血液裡，才能時時刻刻警醒自己符合期待。寶劍歷經多次的搥打與火淬方能成形，你卻要一個不曾經歷風霜的雛鳥轉眼展翅高飛？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也許社會已經緩緩開始運作，抹去記憶，重新塑造，將我們嵌進下一個位置當中。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禱社會在削去他稜角時，別讓他感受到太多的苦痛。
我們生活周遭的人們，眼裡都藏著一瓣玫瑰。那是社會撒下的種子萌芽。我能看見佈滿荊棘的嫩枝盤錯交疊，在眼球的表面蔓延至內心的深處扎根，並在瞳孔的位置綻放出血色的鼓噪的腐爛花叢。當背離規律的浪子映入眼簾，他們的憐憫與敵意將滋養玫瑰茁壯，令玫瑰的刺與心緊緊纏綿，同時伸出枝椏勸誡，苦口婆心地在浪子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聖痕，祈禱浪子能夠掉頭回歸。而揹負著芒刺的人們呢？他們也同樣透過腐爛的玫瑰檢視著世界，並傲然認為自己呵護的玫瑰更勝於他人。我們都揹負著他人所施加的荊棘，卻又承載著自己所種下的玫瑰——不，也許說是自以為自己種下的更為恰當。畢竟這一粒粒的種子實際都是社會親手栽下，我們都被放置在溫室裡逐漸長大，儘管姿態各異，但我們的確是出之於同一人之手，卻又無法彼此理解的小丑。
算了吧，思慮了這麼多也終是無用功。父母親對於加班的不諒解，讓家彷彿變成了一朵憂鬱的海葵。儘管穿上了一層黏膜防護，身心難免還是會感受到刺痛。我終於知道過去的我有多麼的幸福，並對於現在進出家門都會遭受的非難感到心力交瘁。從儲藏室裡拿出幾瓶烈酒，面對空盪盪的房間，我想過去的古人也不曾歷經我這種遭受。讓琥珀色的衝動入喉，讓焰火在心窩竄動。香氣在口腔擴散，順著一股暖流流經動脈，將細胞紛紛通透打開。這時的我彷彿沉浸雲端。我覺得四周的擺設漸漸地被拉長、旋轉，幻化為好幾名陌生而可親的男子。女人喝酒是因為沒男人疼，這種可笑的論調在寂寞的夜卻成為了一種依靠。我想我可以堅強面對任何的荊棘，但有些時候我也想擁有一個地方能夠毫無顧慮的休息。沒有誰希望被瞧不起，但時時刻刻被壓縮的彈簧卻終將乏力。某些時候，我會突然懷念起童年的時光，那種沒有任何拘束與牽掛，可以為一顆糖或哭或笑的時光。但是轉念又一想，過去不也是活在社會框架裡的嗎？周圍的空氣真的有比現在快活？又或者那只是最淺層的中毒，並伴隨著年齡增長而在某一刻突發？
大家似乎也漸漸將轉換前的模樣淡忘，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我才是真正顯得怪異的緬懷者。交錯的視線不代表理解也能交錯。大家都生活在各自的頻率裡，因少部份的共通而共鳴。工廠仍舊在緩緩運行，過去如此，未來亦然。那些試圖摧毀齒輪的人們往往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也是在推波助瀾。究竟人類什麼時候能學會諒解？究竟我們何時才能換得解藥一杯？我望向窗外，三分月光佐以七分愁腸，舉杯邀月，它卻掩面躲進了雲翳，僅僅在杯中留下一瓣蕩漾的嫵媚。我大概是討厭這種鬧劇的。就算夜幕降下，社會也不會因此沉沉睡去，它唯一的睡眠是在人們的血脈中沉睡，並且在每一次神經電流的通過中再次復甦。
我想我真的是倦了。躺在床上，天花板的星星又開始繞行，旋出一段自己的宇宙。然而我無從選擇身處的宇宙，只能如同沙粒滾落蒼茫的星空，被滾滾的行星瞬間淹沒。明天太陽還是會升起，我也只能任憑記憶隨著流沙緩緩消逝、替代，進而在恍惚之間被迫習慣。社會自然會將我們的稜角拋光打磨，安置在最適合的位置，讓工廠的機器繼續層層運轉；雖然偶爾會碰上某些零件發出雜音，但只要上點油、重新擺放位置，甚至是用更強硬的旋律壓過雜音，整體而言就是一片和諧。眼皮逐漸沉重。我決定將意識交給洋流，在夢裡環遊世界一周，也算是平復了心頭漾起的一些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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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咱第一次嘗試意識流。儘管已經收筆，但是咱還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些什麼……
希望不要流於無病呻吟才好((倒
這篇也將會參加學校的投稿（已和教授確認可以在此釋出），雖然我想應該不怎麼親人就是了((苦笑
另外，本篇因為有觸及到部份敏感的議題，對於某些族群而言可能較無法接受，那敝人希望您可以直接退出劃掉，畢竟咱不希望下方的留言區變成一片戰場((敝人會斟酌刪去過激留言
留言的人也請務必保持理性，非常感謝各位的配合>w<
感覺這次的後記似乎頗為薄弱，那敝人再來特別加碼一下科普知識吧！
◎小丑魚：
海葵魚亞科（Amphiprioninae）魚類的俗稱，是一種熱帶海水魚。因與海葵有著密不可分的共生關係，所以又稱為海葵魚（Anemonefish）。在繁殖方面，小丑魚有先公後母的變性特質，一群小丑魚中一般以體型最大者轉變為母，然而最終成為母魚後就無法變為公魚。
以上，希望各位閱讀愉快~~（儘管內容並不怎麼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