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he Cleansing Vestige
－ 前篇 －
拉車的兩匹駿馬賣力地奔跑著，駕車的車夫全身包在黑色的雨衣中，車內的油燈沒點著，只有我手中的夜光水晶照亮懷錶，告訴我黑夜已深。
亞茵小姐今天一定不會在廣場上溜達吧，我想著，可我內心同時也在想另一件大事，而且為了這件事，我必須盡速回家，告訴妻子才行。
但是，就在馬車經過法理斯廣場，朝城西的方向奔馳之刻，我忍不住還是拉開車窗，朝那個熟悉的角落眺望。該說是本能的反應嗎？我自己也不清楚。然後我馬上就看見了！廣場地板光石照耀下，那個嬌小的身影還在長椅上。就在傾盆大雨中。
「停車！」我高喊。車夫沒有聽見。
「請停車！」我又喊了一次，然後馬車開始震動，漸漸慢下來。
「先生，您知道的，這是我今日最後一趟車程。」一張臉探進車內，車夫面有難色的對我說。他的眼角皺紋微微抖動，彷彿埋怨著我的不可理喻。
「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快回去吧。」我將雙倍的車資留在座位上，套起頭罩，跳下馬車，往長椅跑去。
「亞茵小姐！」我一邊跑一邊喊，直到長椅邊。我全身都濕了，但是亞茵更要緊，「亞茵小姐，妳現在為什麼還在這裡！？難道，妳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我必須大聲地問，才能勉強壓過轟隆嘩啦的雨聲。
可當我定睛一看，我才發現整張長椅都是乾的──它方圓一公尺左右的範圍罩在一個隱形的結界裡，沒有半滴雨彈進來。乾淨的亞茵閉目坐在老位子上，右手按住椅面，手背上方出現淡紅色的魔法陣。在她旁邊，一個痀僂的人面朝內躺在那兒，也是全身乾燥。
「亞茵小姐……這是？」我踏進結界內，發現自己身上的水氣和髒汙快速且神奇的飄起並聚集，然後慢慢的飛到結界之外，還給我一套乾淨灰色大衣。
「妳怎麼還在這裡呢？」會感冒的，我原本想這麼說，但馬上就意識到這是廢話。
亞茵睜開眼睛看我一眼，然後垂下眼皮，轉頭朝向躺在長椅另一邊的人，說道：「今天亞茵來的時候，他就睡在這裡了。」
「他是？」
「亞茵不認識，他也沒有醒來跟亞茵交談。」少女頓了頓，視線回到我的臉上，「亞茵等了很久，然後才發現，他已經醒不過來了。」
我皺起眉頭，走過去仔細看那位仁兄。他很瘦，幾乎到了皮包骨程度，頭上沒幾根頭髮，並且嚴重駝背。我好奇的探頭過去看，才發現他雙眼緊閉的臉蒼白的可怕。我想起亞茵的話，伸手往他鼻孔前一探，發現沒有氣息。
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好像是、附近的乞丐。亞茵看過他。」少女幽幽的道：「他太瘦弱了，而且生重病，也不會火焰魔法。亞茵發現時，也已救不了他了。」
「是嗎……」
嘆了一口氣，我轉頭面向亞茵：「這不是妳的錯。」
「亞茵知道，所以亞茵現在正在幫他。」
「幫他？」我不解地以眼神詢問亞茵，而她默默地回看我。我重新查看這名死去的乞丐，接著，我察覺到一件事──
這個人，要不是亞茵說他是乞丐，以及身上衣服的破洞和補丁，我還真的沒有想到！他身上非常的乾淨，沒有髒污也沒有異味，那條完好的袖子看起來就像是新的一般。穿在他腳上的藤鞋，儘管帶子斷了好多條，卻一點泥濘也不存在。他就跟亞茵一樣全身乾爽，探頭細看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他的遺容是微笑的。
「亞茵知道這座城市裡的衛隊，每天清晨都會來這裡搜尋喝醉昏倒的人。如果他渾身濕透髒亂不堪的話，一定會被粗魯的抬走的。亞茵不希望見到那樣，所以，亞茵把他弄乾淨，他才能舒服地睡著。」
聽完這話，我覺得雨聲似乎變模糊了。乞丐，我不是沒見過；城衛隊的巡邏，我也明白那是天經地義，可我從來都沒有從少女這樣的角度，觀看這個世界。或許，亞茵就跟其他任何的乞丐一樣，可憐、亟需幫助，可我太清楚自己為什麼當初會主動關心她了。
不正是因為她乾淨漂亮嗎？
亞茵曾告訴我，她「絕對不可以忘記『淨衣術』」。我還道這是她害怕自己被世界拋棄而下的決心，現在回想起，我覺得自己實在是膚淺。亞茵，是經歷了什麼樣令人難以想像的過去，而在經歷過後，還能保有如此純潔的心？
我不禁慚愧低下頭，覺得自己沒臉繼續觀察這位乞丐。
「亞茵會待到天亮，城衛隊來時為止。」
「……」
我花了一兩分鐘，站在原地思考。最後，我再一次下定決心。
「我陪妳。」在她旁邊坐下，我說。
「……謝謝。」她緩緩閉上眼睛。
❉ ❉ ❉
一個星期後，我帶著妻子離開阿斯嘉特。
銀星宮殿派出使節團前往大陸四方，計畫在多個國家進駐。自由聯邦希望藉由使節相互的交流改善多邊的外交關係，為將來進一步的商業交流以及戰略聯盟開啟大門。派往西方國度的使節團聲勢浩大，銀星甚至授命使節團總督帶上宮廷博物館收藏的文物當作表示友好的贈禮。為此，阿斯嘉特本地的文史官必須隨行，以表真誠。
所以，我作為被選中的二十人之一，攜家帶眷，離開我熱愛的博物館，出發上路。
我不敢，也沒有機會告訴亞茵這件事。
那場雨在深夜就停了，疲憊的亞茵再也撐不住而睡著，我解下大衣替她披好，打著哈欠陪她到清晨。城衛隊來了，我以宮廷文官的身分指示他們妥善安排那位乞丐之事，也連絡上家裡派來的馬車。
一直到我離開之時，亞茵仍沉睡著，沒有醒來。在邁向未來之前，她需要的是休息和信心，而我不該在她面前宣布奪走我這個關心她的人。
所以我不告而別。
❉ ❉ ❉
「老闆，剛剛那個『天空島』，我突然想再續一杯。用這個空杯就好了，謝謝啊。」
我改變主意了，喝完這第二杯果茶後，我要把這個杯子洗乾淨，留起來放著。使我心意轉變的是幾分鐘前發生的一件事。當我拿著空杯走進店裡，準備向店主人詢問垃圾回收桶在哪裡的時候，店門突然快速的打開，掛在邊上的銀鈴叮叮地響起。
一名粉紅色頭髮的少女，穿著知名甜點店的制服，直接跑進櫃台內側，對店主人開心地喊道：「尼克！人家把這兩周的果茶粉送來了喔，全部都在外面！幫人家開一下庫房的門～～」
「啊，來了啊，正煩惱庫存快沒了呢，呵呵，這個月的茶點銷售量比咖啡還要好啊，真不知道我要不要改行去泡茶呢，哈哈。」我見到咖啡店主人搔頭大笑。
「嘿嘿～」粉紅髮少女也一起笑了。
沒錯，作為返國的外官，我已經回到這座城市，就在她歷經史詩般巨大的改變之後。長內錯綜街道的變成一條條的運河，城外西方的平原變成開闊的內陸海，那原本熟悉的法理斯廣場不見了，那兒長出一棵參天的巨樹，巨樹下的空間被妥善的規劃，成為綠意盎然的商圈，店家紛紛進駐，造就阿斯嘉特第二個商業區。
而尚未完全適應的我，就在這座世界樹商圈裡面的一間咖啡店內，透過玻璃窗，見到工人將那張長椅放置在店外運河邊的人行道上。
看到那熟悉的痕跡，我知道我回來了。它讓我想起所有曾發生的事，讓我想起那個安靜卻倔強的乾淨少女，在人生灰茫茫的大雨中往前行。
真好，不是嗎？
可是，這些都不是讓我續杯的原因。
「對呀，尼克，所以說，亞茵泡的果茶最厲害了！」粉紅髮少女墊起腳拍拍店主人的肩膀。
「看來，又要迎接新的一個月啦，新推出的果茶口味真是令人期待。哈哈～」
「而且她下次補貨的時候也會來喔！」
我低頭看空杯。原來「天空島」就是她所泡的，一流的茶藝師，一流的散文。
亞茵，成功了嗎？
我轉頭重新望向窗外，發現雨過天晴，長椅的水珠在陽光中閃爍著細小的金色光芒，使我一片飄飄然。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續杯，也知道自己必須詢問店主人下次補貨是哪一天，就算下班必須繞路，來到她離銀星很遠的這間店，我也甘之如飴。
她在我心中刻下一道記憶的痕跡，我慶幸自己沒有將它磨去。它就像沐浴在陽光下的長椅，就像手中握著的香醇果茶，令我回味無窮。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