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Saplings In the Forest
（接）
《幼苗．前篇》
我邁開腳，在走廊上奔跑。
去她常常打轉的地方，依然沒有看到。不管是在二樓的圖書館、地下室的遊戲中庭、還是三樓光光姊姊睡覺的房間，她都不在那裡。
我覺得小玉院長一定知道她在哪裡，可是當我跑到他的辦公室時，發現他居然也不在！辦公室的門上面貼一張紙條，上面說，院長有東西放在家裡，現在正回去拿。
唔嗯。
跑得很喘，滿頭都是汗！我走到飲水機旁，踮起腳尖，大口喝水，呼哈～
我忍不住開始想，光光姊姊平時無所不在，可以看到她搬書、餵貓咪、還有在各個地方拿本子寫東西。可是，當我們很急很急要找她的時候，卻時常找不到她……嗯，好像不只光光姊姊呢，其他的哥哥姊姊，其他的小朋友，甚至我的鉛筆還有帽子，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們都不在平常在的地方。
記得有志工哥哥告訴我這叫「視網膜效應」，但是，我怎麼想也想不懂，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以及視網膜又是什麼。
我蹣跚地回到交誼廳，坐在幾個比我還小的小朋友們旁邊看卡通，心裡頭卻忍不住胡思亂想。當蘿蔔熊站起來伸手接住掉下來的魯魯大木瓜之際，孤兒院的廣播突然又開始說話，這回當然不是小玉院長，而是另一個男聲。後面的保母老師按下遙控器暫停卡通節目，要大家專心聽廣播：
「四樓東側區的偶數組小朋友們請晚一點再出去進行活動喔，現在天空起了烏雲，天色轉暗，可能會下雨。奇數組的小朋友們等一下就回來了，請大家用耐心等待～」
老師重複幾遍廣播的話後，就繼續撥放節目，孩子們議論紛紛。
「唔，活動要晚一點才能去耶。」
「沒關係，我們有蘿蔔熊陪我們，不會無聊。」
「說的也對喔，嘿嘿～」
大家很快就又投入故事中，除了我以外。我頻頻轉頭，偷看後面的窗子，外頭原本藍藍的天空，不知不覺已經變成濛濛一片，布魯諾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吧，我想著。所以，在雨停之前，我們偶數組都不會出去囉？
那剛好，有更多時間可以去找光光姊姊。
「老師，」於是我舉手，「我又想尿尿了。」
老師一定覺得我尿很多。
❉ ❉ ❉
真的開始下雨了。我趴在窗邊，耳聽雨點啪噠噠的落在窗台上的聲音，放任自己胡思亂想。比起看卡通，我更喜歡做白日夢。
星空孤兒院蓋在一座森林公園裡，站在窗邊，我只要踮起腳尖，就可以眺望室外的步道和路燈，還有再過去一點的小廣場。隨著大雨一直下，他們打開路燈照明，那光線在雨中模模糊糊的，使它們變成光暈，朦朦朧朧的，很舒服。
奇數組的小朋友們回來了，幾個老師們撐起傘，沿著大步道，一次兩個或三個地把他們接回一樓的大廳。雨下這麼大，不知道他們的活動有沒有進行的順利呢？
話說回來，那是什麼活動呢？跟香包又有什麼關係？我伸長脖子努力地瞧，手裡的東西也越抓越緊。
我聽到遠方傳來的雷聲。
──轟！
「哎，打雷了啊，連續兩天都這樣，看來今年的端午天候不怎麼好。」
兩個大人站在我旁邊的另一扇窗旁聊天，他們跟志工哥哥姊姊不一樣，都是孤兒院的正式員工，大都在辦公室裡，我們小朋友平常不太會見到他們。最先說話的人看一眼窗外，就又低頭拿起筆，在手捧著的本子上寫東西。
另一個大人接著說：「凱吉，這只是午後雷陣雨啊，等一下就停了。」
先前那人聽了，立刻搖搖頭，「可是，尼可拉，東方人不是說端午節乃是『正五』之節？五乃奇數，為陽數，又立於正中，曰端，為端陽者，而正五乃陽氣之盛起，音亦同一日之午，故名端午。東方人認為這一天是一年陽氣最旺盛的時候，怎卻反倒天打雷劈，下起傾盆大雨了呢？」
「哦，凱吉，我的朋友，別這麼認真！」那個名字叫尼可拉的叔叔搶著道：「我佩服你鑽研東方術數的研究家精神，但是就是因為天氣熱，大氣溫度高，正如你說的『陽盛之時』，所以這座水都的水才會蒸發升騰，造成空氣中旺盛的對流，掉下來成了大雨。」
「可是，去年這時候並不是這樣子的啊，尼可拉。」
「那是因為去年阿斯嘉特還不是水都……」
他們說的東西，我大部分都聽不懂。站在旁邊，我只知道他們在說這場雨很大，而且一定會下，但是很快就會停。
嗯……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總之，現在是下午一點，等雨停後，偶數組的小朋友大概三到四點之間可以出去種花吧。」尼可拉叔叔低頭看錶。那個名字叫凱吉的大人臉比較年輕，就叫他凱吉哥哥吧。
「我希望越快停越好。這可是會開花結果的香包呢！連我和你都有，活動取消的話多可惜啊。」
咦……香包會開花？所以布魯諾他們把香包拿出去開花？
「……話說回來，五十嵐真的把她的香包給那孩子了嗎？短少的那一個。」
「有，昨天訂製的時候出了差錯，可是沒補回來，所以就先給那孩子一個香包充數。不過，如果尼可拉你預測錯誤，這場雨下太久而延期到明天的話，相信今天晚一點『艾格先生』就會補回來了。」
「誰跟你預測錯誤啊──」尼可拉叔叔用力拍凱吉哥哥的肩膀，「但是，五十嵐真是體貼，那個孩子一定會很感謝她。」
「我也是這麼想的……呵呵。」
五十嵐很體貼？在說光光姊姊嗎？光光姊姊把香包讓給我，難道，是因為我的不見的緣故？
我開始緊張、著急，雙手貼在窗上，拼命的看外面。如果現在雨停的話，我們偶數組的小朋友就要出去讓香包開花，那麼一來，光光姊姊就沒辦法讓自己的香包開花了，因為他們打算讓我幫她開。
這樣光光姊姊會難過的！而且，雖然她應該不會說出來，但是搞不好她會偷偷怪我！絕對不能這樣──
「叔叔，請問光光姊姊在哪裡？」想也不想，我直接跑到那兩個大人旁邊開口問，「咦，你是說五十嵐光嗎？她在森林公園裡啊，遊樂區的旁邊，種花活動就是她主持的。」
「喔，我知道了，謝謝叔叔！」丟下這句話，我轉頭往樓梯間跑去。我要去找她。
兩個大人好像說了句「那孩子不就是……」，但是，接下來的話我沒有聽清楚。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雨很大，我的頭髮和衣服一下子就全濕了。打雷有點可怕，但是我是男生，可不能這麼膽小！
一路上，幫其他小朋友撐傘的志工哥哥姊姊看到我，都睜大眼睛，要我去他們的傘底下遮雨，回去房子裡。那可不行，我要找的光光姊姊在森林裡呢。我沿著他們走來的方向一直跑，握著香包的手深深壓在口袋裡，不讓雨水淋濕它。
可是，雨實在是太大了，石板路又濕又滑，我差點跌倒，不得已，我只好跑去遊樂區的溜滑梯屋下面躲雨。全身濕透，我得一直抹臉，水才不會流到眼睛裡，我打了一個噴嚏，覺得好冷，四周都沒有別人，只有路燈和遠處孤兒院大房子的燈光，在朦朧中散發微光。
轟──又是一聲雷。
我縮著身體，四處張望。叔叔只說遊樂場旁邊，卻沒有說旁邊的哪裡，我剛剛真該問仔細點才是……
唔……雨聲好嚇人，也許我應該待在室內……
「伊森，你怎麼在這裡？會感冒的啊！」突然有人叫我。我抬起頭，揉揉眼睛看去，是撐著傘的光光姊姊站在溜滑梯屋旁邊！
「光光姊姊！」
「你不是偶數組的嗎？怎麼先跑出來了？哎，現在雨太大了，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回去了，你先跟我走吧。」伸手扶我起來，把我接到大大的傘下，姊姊的髮型跟照片上的一樣，兩邊綁著辮子放到前面，看起來好有活力。
我望向她的眼睛，手伸進口袋裡，說：「姊姊，妳的香包在我這裡，我還給妳。」
「啊？」她一愣，望著我塞給她的香包，「可是伊森，幫我們做香包的『艾格先生』忘了做你的香包呢，我的先給你沒關係啊。」
「不，這樣姊姊妳沒有，會難過。」我非常認真地盯著她。
好像是錯覺，好像又不是，大雨似乎開始慢慢變小。
光光姊姊跟我對看，她眨眨眼，摸摸我的頭，「伊森，你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香包，所以難過呢？」
我咬著嘴唇，瞄向旁邊，點頭。
──大家都有自己的寶貝，而我沒有，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好怕大家都會像艾克爾那樣笑我……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不想善良的光光姊姊也跟我一樣，被大家嘲笑。
「嗯……對不起，伊森。」姊姊捧起我的小手，我感覺到她把香包重新放回我手上，「『艾格先生』不是故意不給你，他是真的忘記了，現在正在幫你重新做一個呢。」
「那這樣的話，我更要還給妳。反正，我很快就可以拿到自己的了。」我堅持。
不知不覺，雨變得更小，快要到毛毛雨的程度，尼可拉叔叔說的沒錯。
「嗯……」姊姊低下頭想事情，瞧瞧我的臉，又轉過身去看別的地方。最後，她握緊我的手，笑了笑，說：「不然這樣好了，你跟我來，我們去那個神奇的地方吧。」
「神奇的地方？」我歪頭。
「沒錯，是大家種花的地方哟。」她的笑容好好看。
❉ ❉ ❉
森林公園真的非常大，放眼望去都是綠色的葉子，才沒走出多遠，遊樂場就幾乎被樹木遮擋住，幸好，石板小路旁有明亮的小路燈，在寧靜與朦朧中，指引我們方向。
我們停下腳步時，雨已經停了，天空漸漸恢復色彩。這是一處木頭籬笆圍起來的一小塊地，地上有很多田過土的小坑，這些小坑隨意的散在各處，並沒有整齊排列，光光姊姊告訴我，那是奇數組小朋友們的傑作。
聖騎士姊姊也在這裡。她穿著雨鞋，手抓著一大張散發金色光芒的布，看到我來了，她也有些吃驚，但很快就揮手向我們高興地打招呼，並且跟光光姊姊說，剛剛埋下去的種子，在『防雨之罩』下都沒有淋到雨。她說，那是魔法。
我小心翼翼的站在籬笆園入口旁邊，問兩個正在進行準備的姊姊：「這就是神奇的地方嗎？香包真的可以種在土裡嗎？」
光光姊姊點頭，她邀請我踩上大塊石板，進到圍籬內。
「沒錯。」她又握住我的手，「這個香包呢，叫做『幼苗』，是最近很有名的『艾格先生』的傑作。它真的是種子，正在土裡面，只要每天來澆一次水，很快地就會長大，開出漂亮的花。
「『艾格先生』是專門研究種子的專家，他的院子裡也有各式各樣的小花小草，為他結出各種種子。今年，我們請艾格先生幫忙，給我們一些種子，他說現在是端午節，所以就直接給我們香包形狀的種子了。」
「很神奇吧～而且他還厲害到把照片整個弄到種子上呢。」聖騎士姊姊也補充。
我攤開掌心，仔細看香包。除了中間鼓起來的圓形以外，旁邊的小鬚鬚真的很像一棵小草苗。光光姊姊慢慢理著它，話聲非常輕柔，「一般來說，端午節的香包是要掛在牆上或柱子上的，但是如果我們只掛在房子裡，那麼這片森林的其他地方是不是就沒有香包的祝福了呢？為了讓這份美好傳到整座孤兒院，所以我們把它們種下，好讓香味隨風飄呀，飄呀，任何角落都聞的到。」
「唔，香包的祝福……」
「伊森，你有沒有聞過這香包的味道？」
聽姊姊這麼說，我才發覺自己完全忘記了，到現在都還沒有聞它。連忙把它湊到鼻子邊，用力吸一大口氣──
「是檸檬草！」我大喊，「跟檸檬一樣甜甜的，但是不酸！」
「原來是這樣啊，呵……檸檬草，味道很輕吧？嗯，很適合我……」光光姊姊低頭看我，表情好溫柔，「……伊森，謝謝你。」
我睜大眼睛，不懂她為什麼道謝，我把香包遞給她，她仍不收下。
「我從小鼻子就不好，聞不到花的香味。」姊姊輕聲說：「我需要有人幫我聞，然後告訴我，花兒的味道聞起來如何……伊森，你剛剛幫了我，你知道嗎。」
我愣愣地看向聖騎士姊姊，不知所措，沒想到她也說：「這是真的。小光身體什麼都好，可是聞不到香味，就連桌上香噴噴的晚餐也不行。是小時候生的一場大病的緣故。她真的很辛苦。」
原來……真的是這樣嗎？
我看到兩個姊姊互相看著對方，並且微微點頭，那眼神不像是在騙人。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她的香包是什麼香味？我這麼問道，她回答是。
「……因為，剛剛好你的不見了，所以除了幫你弄一個代替品，我更希望借你的鼻子和手，代我完成這個活動。」她慢慢的說道，並且在一次道歉。
我最尊敬的五十嵐光姊姊，她正在請求我的幫忙……我無從想像，精明強幹的她，有徬徨、無助的一瞬間。
聽完她的話，我忍不住握緊手中的香包，「光光姊姊隨時可以找我們幫忙聞，不用等到誰的東西不見啊！」飛快地說完，我覺得自己臉上紅的發燙，吞吞吐吐，又補了一句：「……雖然妳找我幫忙，我很高興啦……唔……姊姊別告訴別人！」
早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它繚繞在耳際。周圍是如此的靜謐，我的靦腆彷彿要衝出身體，迴盪在林間。
她們兩人互看一眼，又笑了，讓我更是低下頭。
「好啊，我不說，但有個條件哦。這個香包，我們一起種，好不好？」
「呃？」
「因為，你記住了這個香包的氣味，伊森。所以當雨過天晴，種子之花盛開之時，我回到這裡，得要有你替我聞，我才找得到自己的檸檬花。」她說。
仔細回顧，其實我一點也不吃虧。雖然一開始有被同濟嘲笑的感覺，但是那微不足道的不安，已悄悄地飄散於那雨後的林中。我除了即將拿到的，屬於自己的香包，我還能幫助那位大姊姊，成為她生命中自我救贖的一部份。
那我何樂而不為？
當她拉著半推半就的我，把漂亮的「幼苗」香包放進那新挖好的小土洞裡之時，阻礙著我的是小孩子幼稚的羞怯。我清楚記得那種臉上發燒的滋味，那比跟嘉西媞那些女孩手牽手火熱多了。
但是，我也很清楚，正因為這份強而有力、後勁十足的稚氣，驅使我不停奔跑，不斷追尋，冒著雨，也要找到她，把期待已久的美好交還過去。我承認，那差不多是我小時候做過最大膽，可也最正確的一件事。
我時常回想起那天的滋味，它像那株檸檬花般地清爽，又令我印象深刻。
拉開窗簾，雨已經止歇。又來到端午節，星空孤兒院的森林裡，又是一片新的小小花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