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賭盤
婚宴結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與宴者簇擁在新人邊，等待機會送出最後的祝福與告辭。輪到可嵐的時候，新娘特意提高了嗓音道：「我朋友劉可嵐住在新店那附近，誰順路能送送他呀？」
「我順路。」
人群裡擠出一個人，可嵐一眼識出這是設好的圈套。新娘是她的大學同班同學，畢業兩年後便開開心心嫁了人，而今晚的女客中就只剩下自己還是單身。從學生時代開始，她就不斷地給自己介紹對象，其實也不只是她，身邊的人一直以來都有介紹，其中條件不錯的不在少數，不過都被一一婉拒了。
到最後，連可嵐母親都已經放棄了，獨她不棄，就連今晚自己的婚宴沒也沒放過機會。每次可嵐都想勸她放棄算了，不過看她回回這樣熱心的安排，也沒忍下心去開口。
「我總是會幫你找到一個一見鍾情的對象！」她總是這麼說。
看著擠出來的男人，可嵐很快地斷定自己不喜歡對方。雖然他並不引人討厭或是反感，但是她仍然決定不給一點機會。
可嵐今晚穿了禮服和高跟鞋，頭髮挽成一個低髮髻，消瘦的臉蛋掛著淡淡的微笑，頻頻引起這個男人注意。這些都落在她的眼中，那男人長相端正，中等身材，不高，西裝得體且待人有禮。現在，這個男人一臉靦腆的笑容走進，禮貌性地又問了一次：「劉小姐。我順路呢，讓我送妳回去吧？」
「多謝你的好意，不必麻煩了。」可嵐淡然一笑很快地走開，出了會場到路口上攔了一輛計程車。
「去板橋市民廣場那。」計程車停在路邊可嵐自己先坐進去，給司機報上地點。男人還跟著，他最後問了一次：「不麻煩的，真的不用我送嗎？」
「我還要回公司拿東西，不順路的，再見。」可嵐背著男人白了一眼，隨後才回頭道。
「沒事，我還是可以送妳去，……」
但太遲了，車子已經開動，只留下男人在原地。看男人留在原處的樣子，彎著腰像是要上車一樣，像一尊雕塑，她頓時覺得那個模樣好玩極了。
車子開遠，可嵐低頭看手機上面時間：九點二十五分。
她想到自己二十五歲了，還是單身，還是那麼驕傲！她能想到在未來，三十五歲、四十五歲，當自己身邊的朋友一一結婚、生子，時間被家庭與婚姻套牢，只剩下自己還是那樣的自由，不禁讓她會心一笑。
「可不要到時候妳們一個個過來跟我吐苦水，我可是不會聽的！」可嵐噗哧一笑，心裡這麼想著。
「還去市民廣場嗎？小姐。」車開遠了，計程車司機沉聲問道。
「不，去新店，公崙新村那邊。」
「好。」
然後，車開向新店。一路上司機再不曾說過一句話。坐在黑暗的後座眼前僅有的光源除了窗外的路燈，就只剩下了前座的計程碼表發出紅紅的微光。她突然又想到那個追出來的男人，感覺到一陣後悔，但那種想法不過只停留在剎那之間，她立刻駁斥了那樣的想法，自己絕對不會喜歡上那樣的人，沒有什麼好後悔。
一陣思緒掠過，她才忽然想起來計程車司機怎麼知道自己沒有要去公司，他是怎麼猜到自己去公司只是推託之辭？這計程車司機有些古怪，不過整晚的婚宴以後她再也沒心思在注意這些。她只想快點回家休息。
計程車在公崙新村公車站牌那停下來，司機讓可嵐下車以後一溜煙就跑開了。車開遠後，她才想起來好像沒有付車錢，只能在略略昏暗的街燈下看著遠去的車尾燈楞神。
站在街邊低下頭看了看時間：十點十一分。
好像是在某一條小巷子盡頭的什麼地方，有一股烘焙咖啡豆的香味傳來。可嵐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大約有兩秒之久。當她再回過神，已經坐在一間曾未見過咖啡屋裡。
「喜歡嗎？」咖啡屋老闆一邊擦杯子一邊問道。
倏然間，可嵐才注意到咖啡屋裡播著哥德堡變奏曲。「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巴赫？」
「我並不知道。」老闆爽朗一笑。「我不過是問問罷了。沒關係，你也已經回覆我的問題了。」
老闆又說道：「我也喜歡古典樂。」
「現在那些有歌詞的音樂，不是太容易引起情緒的波動，就是老調重彈枯燥乏味。但是呢，如果你真的用心去聽進去一首帶歌詞的音樂，聽不到十首就會累死。所以呢，我還是喜歡古典樂，只要專注在旋律上就可以了。」
說著，老闆向著可嵐推出一杯摩卡咖啡。「算我招待的，不用錢。」
如鬼迷心竅般她順手地接過杯子，喫了一口。眼睛從吧檯的一側轉向另一側，想要找出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合理解釋。不過她的注意最終落在老闆身後的廣告上。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易借寸光陰。」廣告上這樣寫道。
可嵐活到二十五歲，見過各式各樣的廣告，但是租借光陰的這倒是第一回見到。她捧起杯子吹開了騰上的熱氣，又喫了一口。目光還是移不開那紙廣告。
「怎麼樣？」老闆帶著期待的眼神看著她。「不錯吧。巧克力和咖啡豆本就是天生的一對，只要保證巧克力不會蓋過咖啡本身的香味，那這就會是一杯完美的摩卡。」
「嗯。很好喝。」可嵐又喝了一口。還是耐不住好奇問道：「真的有人在租借光陰嗎？」
「是啊！租借光陰。」老闆話鋒一轉，問道：「怎麼樣，小姐有興趣？」
婚宴上的香檳，酒力未退。可嵐臉上一陣不明顯的薰紅，也不知道是不是趁著酒膽，她說道：「最近確實感覺時間有點不夠用了。」
「這麼說，小姐是有興趣囉？」老闆打趣地問道。
「不過大部分的人，時間都是不會不夠用的。應該這麼說，正是恰好相反絕大部分的人時間都太多了！」
「時間太多？」可嵐疑聲問道：「真的會有這種人嗎？」
咖啡屋老闆帶著一些古怪的笑容道：「有喔。可多的呢。不相信嗎？我們可以來一個賭盤。說不定你就是一個呢。」
「賭什麼？」
「當然是賭時間啦。」老闆笑著朗聲說道。
「我不過是一般公司裡的小職員，這一點可要先跟你說清楚囉！」可嵐半開玩笑地說道：「跟你對賭，我可拿不出高額賭金的。」
老闆聽完哈哈一笑。
「我可不要你那幾分錢。我要賭的是妳的時間。」老闆邊說邊走出吧檯，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可嵐。「我可是從來沒有看走眼的，依我看妳大概還有個五六十年的時間，我要賭的是這個。」
「時間？」
「沒錯。」老闆繼續解釋道：「剛才妳沒注意到嗎？那杯摩卡咖啡。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從你走進來到我端上那杯咖啡，中間是沒有時間準備的嗎？」
這麼一說，她才突然意識到從進咖啡屋以後真的沒見到老闆調配咖啡。按常理來說，他確實沒有時間可以端出一杯還冒熱氣的咖啡出來。細想之下氣氛一下子怪異了起來，不免讓她開始緊張，警惕地環顧了四周。
四周咖啡屋還是一樣，尋常的溫馨擺飾裝潢和哥德堡變奏曲，從進來到現在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怪異之處。
老闆似讀出了她的焦慮，笑了笑。「不要擔心。這裡沒有問題，妳也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了時間。」
「願意跟我出去散散步嗎？我要準備打烊了。」咖啡屋老闆收拾東西、關燈做一切打烊該做的事情。「我們在路上慢慢說吧。」
一晃神，彷彿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老闆已經從她身邊走到門口，燈也已經全熄了。老闆在門邊親切地回過頭來問她：「不走嗎？打烊囉。」
這個時候可嵐才注意到他的樣貌，肩膀很寬，個子也高，整個人不像是一個咖啡屋老闆的身材。
最特別的是他的瞳孔，似乎在閃爍著淡紫色，還是其他什麼說不上名字色彩的微光。至於年齡，從樣貌上看應該比自己大個五六歲，再大不會超過三十五。可嵐太過專注於咖啡屋老闆的長相，以至於一時間竟然忘了回話。
「走吧。」
兩個字落入耳裡的時候，可嵐已經在咖啡屋門外。這讓她大吃一驚，疑聲問道：「怎麼出來了？」
「不然妳要待在裡面嗎？」咖啡屋老闆看著她咧嘴一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感覺，感覺就好像是被跳過了一段時間。」
「一比五百。」老闆突然在可嵐的面前伸出了一隻手比一，又伸出另一隻手比五。
「客觀時間下的一秒鐘，被我放大成我的主觀時間中的五百秒。也就是說呢，剛才妳的一秒鐘，等同於我的五百秒。在妳坐下來跟我說了第一句話後，我就在悠閒地泡咖啡，只不過客觀時間下的妳看不清主觀時間下的我泡咖啡的速度罷了。所以我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泡好一杯摩卡咖啡，妳要知道不完美的咖啡是沒資格端到顧客面前的！」
「你的意思是，一秒鐘的時間對你而言等同於十分鐘？」可嵐不解地搖頭。
「不錯！」老闆讚許她一聲。「妳看看街上那些摩托車。」
順著咖啡屋老闆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個摩托車騎士正以極慢極慢的速度移動，不仔細看的話就彷彿靜止在那似的。
「我可是在租借時間的人呢！」老闆哈哈一笑。「我可以隨時把很短的客觀時間換成任意長短的主觀時間。像是我剛才把一秒鐘換成了五百秒。不過，自己要足夠的時間才可以，畢竟要跟別人換東西自己怎麼說都要拿出點。」
「你既然都說拉長或縮短需要自己拿出時間，那妳怎麼能說換成“任意”長短的時間？」可嵐眼中充滿著疑問。繼續道：「像是你剛才說我還有五六十年的時間，我應該可以理解成還有五六十年的壽命？」
「那麼這樣說來，你每交換一次拉長了所謂的“主觀”時間，其實就是在縮短自己的壽命？既然你的壽命是有限的，何來“任意”一說？」
「理解的不錯！」咖啡屋老闆饒有興致地一笑。「但是妳疏忽了一點，妳怎麼知道我的時間跟妳一樣普普通通，只有區區的五六十年？」
咖啡屋老闆向前走了兩步把可嵐留在身後。一比四十，這樣的時間差，任憑她怎麼奮力地跑，一樣都不可能追不上咖啡屋老闆緩慢且悠閒的步伐。
「一百萬年。」咖啡屋老闆停下來慢慢說道。
時間突然回復正常，咖啡屋老闆側身閃過了快跑過來就要撞到自己的可嵐。她踉蹌地向前跌了兩三步，咖啡屋老闆伸手去扶讓她不至於跌倒。
「相對於妳們而言我的時間相當於無限，就像是找貸款會去找銀行，銀行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擁有的金錢也相當於無限。所以說，租借時間當然就是和我租囉。」
「我們賭十年的時間，從今天開始到未來十年後的今天結束。我借給妳一百萬年的時間，這十年裡妳可以隨意調整主觀時間成“任意”的長度，拉長的話會減少，反之縮短的話則會增加。我要跟妳賭的是，妳並非如妳所想是一個缺時間的人，我認為大部分的人都是閒得發慌，時間對於他們是多餘的。」
咖啡屋老闆繼續解釋道：「十年時間裡，主觀時間長度任妳調整，是要拉長還是縮短視妳方便而定。不過，如果十年之後，妳拉長的時間確實多過妳縮短的時間，那麼就是妳贏了，妳可以拿走我一半的時間，五十萬年。反之，妳拉長的時間如果小於縮短的時間，那麼就是我贏了，做為跟我對賭的籌碼，我會拿走妳餘剩時間裡的十年時間。」
「好啦，對於妳這樣缺時間的人，這個賭局很誘人吧？」咖啡屋老闆面上掛笑看著可嵐。「一來十年內妳可以隨意調整時間的尺寸，二來十年後妳可以擁有接近無限的時間，怎麼想都是妳賺吧？畢竟，妳是一個缺時間的人，我現在也暫時認定妳是。怎麼樣，賭嗎？」
「你設一個我必贏的賭局，讓我拿走你一半的時間。你有什麼好處？」可嵐笑笑地回應。
「當然有了。你喜歡巴赫，而我欣賞喜歡巴赫的人。」咖啡屋老闆抬起頭看著天空。「而且在我的漫長歲月裡，我還沒見過一個能夠忍受孤獨的人。想不到吧，浪費時間是人類的天性，我們之中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時間不夠用。其實，時間是夠的只是耐不住孤獨罷了，一旦獨處時間總是特別的難熬。你相信嗎？」
「我不相信。」
可嵐回得斬釘截鐵。她盯著咖啡屋老闆說道：「那你知道嗎？我現在工作以外還有件又一件的事情弄得我焦頭爛額，獨處的時間我處理這些事情都不夠了，何來的難熬呢？」
「小女孩，妳年輕還不懂。」咖啡屋老闆神秘地看著她。「妳知道我幾歲了嗎？」
不等可嵐回答咖啡屋老闆就搶一步先說。「妳有見過古夫金字塔還是一地黃土的時代嗎？」
「算了，說這麼多也沒有意義。妳親自體驗看看就會理解了。怎麼樣，這個賭盤，妳敢賭嗎？」
「當然！」
剛剛答應下來，倏然間四下的時間像是完全凝滯住，馬路上原本緩慢移動的機車汽車，完全停下了動作。一陣極刺眼的光在眼前，彷彿聽見一種聲音，難以言喻。
「那是時間的聲音嗎？」
可嵐心中出現這樣的疑惑。
……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