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台灣，港都。
傳說，在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東北角、市區與鳳山交界處的十字路口，有位總是在路邊賣果汁的阿嬤。
人稱，水果阿嬤。
「這阿嬤會讓人遠遠看到就停車，比警察還好用。」
「高雄唯一停紅燈不越線的，就在果汁阿嬤的轄區。」
「沒遇過她不要跟我說你來過鳳山。」
「看到她都寧可闖紅燈。」
「鳳山傳奇，搶過我的排骨便當。」
「她曾經拿手工果汁跟我換我的星冰樂。」
「高雄飆車族不怕警察，但很怕她。」
「我爸是曾經被開車門直接硬塞柳橙汁，還是臭酸的。」
「阿嬤會強迫推銷她擠的臭酸果汁，而且會搶走你身上任何可以喝的東西拿去倒，再說喝他的果汁就好。」
只要一提及她，就令當地人聞風喪膽。
當地人都知道，水果阿嬤的果汁都是當天早上去鳳農市場撿攤商不要的爛水果，然後用長著老繭、有點變形的雙手一顆顆的擠成果汁，再分裝到回收來的寶特瓶裡變賣。
那根本不是果汁，是臭酸的餿水。
有些人看水果阿嬤孤苦伶仃的可憐模樣，會和她買幾瓶果汁當作行善，但殊不知，她其實是有家人、有房產，生活過得還算不錯的有錢人。
那為什麼水果阿嬤還會出來賣果汁？
據說，是興趣使然。
「阿嬤，妳又被人家檢舉了，麻煩跟我去局裡一趟吧。」
我皺著眉頭，無奈的將渾身散發水果腐爛味的水果阿嬤扶上警車。
水果阿嬤我當然知道，她在這裡賣果汁少說十幾餘年了，從學生時期我就被她推銷過，直到幾年前考上警察，命運使然的將我分發回到這裡，水果阿嬤依舊健朗。
去處理被檢舉的水果阿嬤已經成了我們派出所的例行公事，很麻煩、也很浪費社會資源，可是沒辦法，如果我們接到檢舉不去處裡會被民眾投訴，之後還要寫一堆檢討報告更麻煩。
「賀賀，恁辛苦啦。」
每次請走水果阿嬤時她倒也挺配合的，講著有點漏風的台語，自在的坐上像是自家轎車的巡邏車。
回到派出所後，在這裡作了四十年的老所長就會請她到後面的小房間喝茶，直到家屬來接她回家，但不用多久，水果阿嬤一定會重新回到那個路口繼續壓榨果汁，屢試不爽。
「所長，那阿嬤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麼這麼放縱她啊？」
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問了所長多少次。
「沒什麼，只是個比較特別的老人家而已，就讓她開心吧。」
所長每次都笑笑的這樣回答，沒有多說什麼，久而久之，我也沒再問了。
而就在所長即將退休的某個晚上。
「喂，走吧。」
所長拿著車鑰匙指了指外頭，要我跟他去巡邏。
「所長，你要開車？」
我驚訝。
一直以來跟所長搭檔巡邏都是由我開車，因為他會用這段時間來小睡補眠。
「是啊，我沒有多少次能開了，今天就讓我開吧。」
所長拍了拍巡邏車的車頂，語氣中帶著些許的不捨。
也是，派出所幾乎是所長的第二個家，如今沒剩多久就要離開了，這心情我多少能理解。
一路上，所長和我聊著他的陳年往事，不知不覺間，聊到了水果阿嬤。
「你想知道水果阿嬤的真實身份嗎？」
所長忽然這麼問我。
「真實身份？」
我歪頭，不太明白問題的用意。
「所裡的資料不是都有寫嗎？」
「不，我不是指那個。」
所長打開窗戶，點了根菸。
「我是指資料上沒有寫的『真實身份』。」
「……想！」
我興奮的睜大眼睛。
當然想，誰不想知道那位困擾大家很久的水果阿嬤背後到底有什麼厲害的故事。
「好。」
所長吐了一口濁煙，將巡邏車開離了巡邏路線。
我們來到市區歷史最悠久的古廟雙慈亭，所長帶頭進去燒了兩束香，一束交給我，然後來到媽祖神像面前。
「跪下吧。」
所長在神桌前的跪墊下跪，也要我跟著做。
「這是要幹嘛？」
「我要你當著媽祖的面發誓，你絕對不會向其他人洩漏水果阿嬤的秘密，直到你退休為止。」
「哈啊？」
我傻眼。
不過是一個老人家的身份有必要搞成這樣嗎？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你不想做的話也沒關係，不強迫你，只是沒辦法和你說而已。」
所長嚴肅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唔……好、好吧！」
為了滿足好奇心，我只好豁出去了。
「所長，水果阿嬤跟媽祖有什麼關係啊？」
從雙慈亭返回的路上，我才提問。
「你知道媽祖會託夢吧？」
「知道啊，最近祂不是才託夢給郭董要他出來選總統。」
「對，水果阿嬤也是，她是被媽祖選上的人。」
「屁啦！就在那裡賣餿水！？」
「哼，那可不是餿水。」
所長嗤之以鼻，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就來讓你見識一下。」
於是，所長將巡邏車開到水果阿嬤出沒的路口對面，水果阿嬤依舊勤勞的穿梭在等紅燈的車潮中向倒楣的路人推銷果汁。
「你看到什麼？」
所長又點了根菸。
「呃……跟平常一樣？」
我瞇起眼睛，看不出所以然。
「拿望遠鏡仔細看看她的眼睛。」
「眼睛？」
我從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拿出望遠鏡，將焦距調整在水果阿嬤的臉上。
「……啊！」
這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水果阿嬤每次在和路人推銷時，她的視線都沒有放在路人身上，雖然很不明顯，但那雙老邁的眼睛總是銳利的瞪著其他地方，即使是沒載人的機車後座、沒載人的轎車副駕駛座，水果阿嬤的眼神就彷彿是在和那不存在的乘客對話。
「所長，這難道是……？」
「沒錯，水果阿嬤在跟『那個世界』的人對話。」
所長悠悠吐出雲霧，開始講起我從沒聽過的故事。
據說，衛武營在日據時期時存在著兩座洗屍池，是專門用來清洗軍人的遺體，而池邊有棵大樹，大樹底下還會莫名其妙的長出靈芝。
日本戰敗後衛武營被政府接管，池子也隨之填平，軍方保險起見，還加蓋了一座八卦形的建築物想要鎮住洗屍池的陰氣。然而，洗屍池的陰氣實在是太重，時常發生大大小小的靈異事件，似乎也有鬧出過無法解釋的人命但都被高層壓了下來。
現在營區被重建為國家藝術中心，表面上看似是都市計畫的一環，實際上是軍方再也無法承受這裡的陰氣才將營區給廢棄賣給市政府，市政府為了繼續鎮壓陰氣，於是將它改建成容易聚集人群，也就是聚集陽氣的藝術中心。
可是，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個錯誤的舉動，原本封閉的營區被打開，也意味著封閉的陰氣跟著外洩，而且好死不死，衛武營北面四路路沖、又面對著國軍醫院，自然形成陰陽界線最薄弱的交界。
許多厲鬼都想要藉由這裡闖入人間，更不用說被鎮壓在衛武營裡的冤魂，因此水果阿嬤在這裡的使命，就是要阻止那些不乾淨的東西破壞規矩，她賣的乍看是一般的果汁，但其實是按照水果代表的五行所調和的驅鬼水，每當她提著果汁走到駕駛人面前，就代表著他們車上已經載了不速之客，水果阿嬤真正的目的永遠都不是賣果汁，而是在默默的守護蒼生吶。
所長留下這充滿都市傳說的故事後就風光退休了，我曾不解的問他為什麼是我，但他並沒有給我答案，只說了「感覺是你的話應該就會懂」這種很假掰的話。
但老實說，我到現在根本就沒搞懂我到底要懂什麼，也無法證明所長說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看著水果阿嬤進出派出所，我依然無法把她和前面的故事畫上等號──
直到了那一天。
那天，是農曆七月鬼門開的最後一個夜晚，很不巧的也是強烈颱風登陸的第一天，全台已經宣布了停班停課，我卻再次接到民眾通報水果阿嬤還不畏風雨的在路邊賣果汁。
我立刻開巡邏車去把水果阿嬤帶回派出所，可是她老人家竟然罕見的不配合，她不斷堅持、甚至鬧脾氣說要回去賣果汁，還抓傷了好幾位同事。
我們當然不能放任她胡鬧，這種天氣警消已經夠忙了，再放她出去等於找自己麻煩，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先把水果阿嬤上銬，讓她先冷靜一下並等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去。
但就在這時。
喀嚓。
水果阿嬤用她長年徒手擠水果的手勁把手銬給「扭」開了。
對，我發誓真的是親眼看到，我傻眼的看著變形的手銬被丟在地上，水果阿嬤唰的站了起來，直接撞碎派出所的大門衝出去消失在風雨之中。
「喂你在發什麼呆啊！？還不快去抓回來！」
「……啊！是！」
聽到副所長的罵聲我才回過神，趕緊穿上雨衣也追了出去。
不愧是今年地表最強的颱風，街道已經是一片狼藉，強勁的陣風像是要把車子推翻似的不斷敲著車門，雨刷開到最快也跟不上下雨的速度。
我不知道水果阿嬤跑去哪了，也不敢去想她一個老人家會發生什麼事，我只能焦急的睜大眼睛、用擴音器一路喊著水果阿嬤的名字，想快卻又怕錯過的行駛在城市裡。
不知不覺間，我來到了水果阿嬤常駐的路口，在四路交會的馬路中央，我發現了水果阿嬤佝僂的身影。
「阿嬤──！！！」
我扶著車門下車，但風雨實在太大連走路都沒辦法，我幾乎是用趴在地上的姿勢才勉強穩住身體。
可是，反觀水果阿嬤，我們明明只相差幾步的距離，她卻像紮了根一樣屹立在狂風暴雨之中，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想要靠近她，但每前進一步風雨就會隨之增強，強到我無法再前進甚至被往後吹，就好像有看不見的東西擋在我們中間。
「阿嬤這裡很危險快點回來啊──！！！」
我對著水果阿嬤的背影大喊，水果阿嬤這才微微抽動了一下，緩緩的回頭與我相望。
她看到是常常帶她回警局的我後，露出了欣慰又和藹的微笑。
『看好了，小夥子。』
水果阿嬤的表情，似乎在這樣對我說道。
水果阿嬤把頭轉了回去，彎曲的背脊忽然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聲，她的腰身直挺挺的應聲打直，有如返老還童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舉起雙手快速地在胸前結印，並同時用台語在嘴裡唸道：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轟隆──！！！
水果阿嬤才剛語畢，一道天雷就在我眼前落下不偏不倚的擊中她，奔竄的電流波及到路邊的變電箱炸出火花，整個街區頓時被黑暗給吞噬。
我被震得往後滾了好幾圈，強烈的閃光和聲響暫時奪走我的視力和聽覺，但我當下根本沒有心力去管這些，馬上扶著警車爬了起來。
模糊的視線中，有個突兀的人影站在僅存的光源前，也就是巡邏車的車燈，人影左手手持桃木劍、右手手握銅錢劍、腰際上掛著三清鈴，身穿一襲貼滿黃色符咒的純白道袍。
那個人，正是水果阿嬤。
而在水果阿嬤面前的四路路口，也出現了即使我用盡畢生所學的詞彙也無法形容的景象。
橫向飄移的雨滴，在空氣中一滴滴的炸成水花，就像是憑空擊中了隱形的物體，水花在車燈的反射下形成明顯的輪廓，讓我瞬間嚇到腳軟跌坐回地上。
因為，那是一個人形。
而且，還不只一人。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透明的、無數的、不可言喻的人型怪物佔滿了整條馬路，有如一隻軍隊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肅殺氣息，目標很明顯的是孤身一人的水果阿嬤。
我咬緊牙根正想做些什麼時，才恍然發現我完全無法動彈，整個人像是鬼壓床的石化在原地只剩眼球可以動作。
我這下才明白……原來，祂們並不是什麼人型怪物。
祂們是亡魂。
俗稱鬼或好兄弟。
轟隆──！！！
天邊再次響起震耳的雷聲，就像號令一樣驅使所有亡魂一擁而上朝水果阿嬤衝去。水果阿嬤也抄起雙劍，毫不畏懼的迎向排山倒海的亡魂。
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阿嬤，敏捷的她手裡的雙劍疾如風暴如雨一下比一下還快，每下都精準的擊破亡魂，遠遠超越了只會喊摸兜嗨壓辜的男人。除此之外，她腰際上的三清鈴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每響一次就代表著三清鈴震開了來自死角的攻擊，再加上阿嬤腳下早已備好一瓶瓶果汁，只要一有空檔，她就會將沒有封口的果汁踢向亡魂，一碰到果汁的祂們立刻消散成水霧灰飛煙滅。
只是，水果阿嬤再怎麼無雙終究只有一人，沒有盡頭的亡魂有如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洶湧而來，沒有多久，阿嬤腳邊的果汁就消耗殆盡，雙劍也逐漸失去了壓制力。
唰！
在一聲破空的撕裂聲後，亡魂打穿了水果阿嬤的防禦，數十道無形的利爪全抓在阿嬤身上讓她的動作遲緩下來，但阿嬤沒事，因為她身上還有最後一道防線，黃色的符咒燃起青色火焰替她擋下了致命傷害。
然而，這個破綻卻已經讓戰局翻轉，剩下的亡魂蜂擁而來一爪一爪的將阿嬤往絕境推去，阿嬤最終再也無法反擊，身上的最後一張符咒連同道袍一起被撕碎，阿嬤雙腳跪地，往前一趴的倒在柏油路上。
「──！！！！！」
我發出無聲的嘶吼，分不清楚臉上流下來的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只能眼睜睜看著亡魂踐踏著阿嬤的身體朝我過來。
……
……所長。
……阿嬤。
……對不起了。
……我……什麼都做不了。
如果……
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話……請聽見我的祈求……
求求您……請幫助阿嬤吧……
「……──！？」
這時，一道耀眼的白光從阿嬤背上閃出射向天際，那道白光立刻驅散了周遭的黑暗與絕望。
所有亡魂見到那道白光全都失去戰意，彷彿世界末日降臨的拔腿狂奔。
阿嬤緩緩爬了來，在她老練的背上，刺著一幅女子的肖像。
那正是媽祖的尊容。
「阿嬤──！！！！！」
我總算發出了聲音，用盡全力的讚嘆眼前的奇蹟。
「授命於天，上升九宮。」
阿嬤喃喃唸起咒文，撿起躺在水漥中的桃木劍。
「百神安位，列侍神公。」
再撿起銅錢劍。
「靈魂和鍊，五臟華豐。」
然後掛回三清鈴。
「百醴玄注，七液虛充。」
最後將碎布纏在胸前。
「火鈴交換，滅鬼除凶。」
她一轉身，銳利的雙眼掃向背向她逃跑的眾亡魂。
「上願神仙，常生無量──律令攝！」
阿嬤高舉雙劍，堪比太陽的白光從劍鋒往四面八方射去，一道半圓形的光球以阿嬤為中心迅速向外展開，立刻將方圓內的所有亡魂全部超渡成灰燼。
眨眼間，光芒消失了、電力也恢復了。
被肅清的空間迎來了短暫的安寧，緊接著狂風暴雨又在下一秒重新奪回了場面。
巡邏車上的時間，顯示的正好是隔天的零點零分。
鬼門，關上了。
我被後來的同事發現倒在路上，經過檢查後我只是有輕微的失溫而已沒有大礙，除了前所長外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周邊的監視器也很不巧的因為那道落雷失去了影像。
從這次事件後我再也沒見過水果阿嬤了，有人說她和子女一起搬走了，也有人說她回去養老了。
但不管怎樣，現在每逢初一十五我就會去雙慈亭拜拜，感謝那位曾經救我的恩人以及水果阿嬤。
我深信阿嬤哪裡都沒去，她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保護無知的人們而已，或許哪天，她又會重新成為哪裡的都市傳說也說不定吧。
因為，水果阿嬤賣的可不是果汁。
而是活生生的傳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