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Silver Snow
小雪紛飛中，我雙腳一瞪，把自己彈射出去。我想像自己是隻企鵝，雙手大張，擁抱銀白冰涼的大地。
加速時，左膝朝後一縮，重心隨著動作被拉往後，迫得我向左偏，不由得加重右腳的力道把方向拉回。我的起步仍不完美，練習越頻繁，每一次的進步就越小。我深呼吸，把失誤拋諸腦後，目標是前方的雪坡，我向下加速，達到最底端，接著我往上，再加速。
「唰！」
感受那短暫的騰空，和懸起的心跳，雪板的邊刃斜切在地，我降落在斜坡中央，將自己交給大地的引力往下滑。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見到她。我還以為她只是護目鏡眼角位置的模糊霧氣，待風一吹就會消失。可是，當我側著壓低身體，繞過滑坡彎道的樹，我見到她出現在另一邊。我握緊手杖壓住地面，拖曳出長長雪痕，犧牲一點速度，轉頭盯向她，她飛晃的長髮透漏她的性別，她赤著腳，奔跑在銀白大地之上。
我必須轉回頭，因為前面有巨石擋著。我雙腳平行，併攏雪屐，身體左偏，再右偏，加速，並輕盈地繞過冷硬的障礙。我聽見另一陣摩擦雪地的聲音，抓住空檔回頭一瞧，發現她仍在不遠處奔跑，同樣把自己壓向側面，巧妙的傾斜偏轉。
她正在追我，沿著雪屐在我身後留下的痕跡，模仿我的動作。我沒有後照鏡，可我聽得懂滑雪的聲音，我聽見她轉彎，我耳聞她俯衝，我彎腰滑行閃避往雪坡上突出的枝椏，沒聽見它被撞斷告訴了我她學會這一招。
她為什麼要追上來？我是女生，可我臉蛋遮在目鏡之後；我也有銀白長髮，可它全塞在帽子裡頭。還是說她其實是野獸，就像雪地裡的白毛狼，鎖定獵物後絕不放棄？
第二座雪坡出現在眼前，我得專心應對。左膝在一次不由自主地後縮，這真是我改不掉的毛病。我無暇聽後面的聲音，因為飛行比滑行更有意義；雪坡的下方是更陡峭的直坡，我在摔倒前只有一次機會做到完美。
三。
我向下加速。
二。
達到最底端。
一。
地形拉著我往上，再加速。
「唰啦──！」
揚起一陣雪霧，我縮緊雙膝，減低風阻，想像自己是顆彈丸，被大地這座投石機射向白茫茫的天空。
就是在這時候我抓準時機低頭往回一看，看見她停住，停在雪坡的頂端凝望我。她有一張白淨的臉。
「啪噠──！」我落地，衝擊力使我心臟揪緊。我閉住呼吸，往前滑行一段，接著奮力挪動兩支雪屐，迴轉一百八十度煞車停下來。雪塵落定，我才開始大口喘氣，飛行總是如此的刺激，它比縮起膝蓋更難克服。
我抬頭與她對望，距離她約一百公尺，我看見她跳起，又落在原地。我張開雙臂抬起兩支雪杖，就像我剛才準備跳起時的動作。她也舉起雙手，模仿我的行為，她再度跳起，然而，我見到她提早收縮左膝蓋──
我來不及出聲叫喚，卻見她因為姿勢影響重心，沒能落回原地，這使她踩空，摔下雪坡，再雪地上翻滾而下。我撐開雙腳穩住自己，雪杖插地空出雙手，準備接住她，卻見她翻過兩圈後硬生生穩住，四肢著地，手腳並用，飛快竄進雪坡旁的杉樹林。
等我回過神來，她已不見蹤影，留下白色大地上凌亂的印痕，持續在我記憶裡糾結纏繞。
我睜開眼睛，望向窗外陽光。雪屐就擱在窗邊，那之後，看見雪屐就令我想起這件事。那個長髮在山風中飄盪的女孩子為什麼要追我？我是她的目標，亦或她只是在學我？
我想，我大概永遠無法明白吧。那之後，我幾次前往同一座山，滑同一座坡，卻不再見到她。她就像此刻窗外漸漸融去的雪一樣消失隱沒，僅僅印在我的記憶裡，揮之不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