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Irreversible
「唔……」
烏雲偷走了天空除了灰以外的顏色，中午之前的艷陽，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美夢。
我按住頭，它正在隱隱作痛。我不喜歡下雨，因為它好沉重，壓著身體與心情，不讓我擁抱自由開闊的天空。
唏哩哩，唏哩哩──
聽說，南方的吉埃伯也是這種天氣。
失衡的氣候衝擊著這個國家，在其複雜、高度相互依賴的體系中投下不可逆轉的震盪。聽說，吉埃伯曾是偉大的國度，是廣闊大漠的耀眼黃金，可現在，她正在雨中虛弱地掙扎。無止盡的雨落入沒有屏障的大地，形成一處處流沙，埋沒、分離人們的靈魂。當一個人即將被吞噬，他用盡力氣朝天舉起手，還能抓住誰？抓住哪個即將離他而去的誰？那怕是想像也好。
我不由得嘆息，放下報紙。幾滴雨溜過傘的邊緣，落在這篇沉重的社論撰文上，我輕吹一口氣，純火之力蒸乾它，卻無法消去留在那兒的水漬與皺褶。
盯著它，我開始胡思亂想。就在這一瞬間，阿斯嘉特裡，有幾份報紙正在被染濕？有多少熵正在被浪費？更有幾個人，在我眨眼之際死去？從古以來，人們總認為大自然生生不息，萬物輪轉，一切都能從頭開始，可是同時，不可逆轉的改變必然存在。全新的報紙，絕不會是我手中的這一張；眼前的陌生人，也不可能是我失去的摯友。
所以，我把每一次不可逆轉，理解是一場場的別離，深刻的別離，就像落入吉埃伯的流沙之中，無論何等用力，也改變不了。
唏哩哩，嘩啦啦──
可是……我仍在頭痛。也許是越來越大的雨令我彷彿要窒息，但我很清楚不只有這樣──如果不可逆轉是真正的別離，那麼我幾分鐘前經過的地方，又是怎麼回事？悖論的存在逼我繼續思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那圍繞在愜意生長的花草中、由一條石板小道引領而去、還有由兩尊高傲之鳥雕像守護的一座大木門的建築物，我該怎麼解釋？
我曾見過人們虔誠地走進去，也看過新的人迷惘地踏出那門。大木門可以任意開關，經過的人也總是百感交集。方才，有一個女人面色蒼白地離開那裡，淋濕的她手裡捧著金幣和羽毛，很快地在雨中走遠。那個地方讓她失望了，我同情她，可卻無助於我的理解。
就算她是笑著，或哭著挽起另一個人的手離開，也一樣。
嘩啦啦，嘩啦啦──
嘩啦啦，嘩啦啦──
❉ ❉ ❉
「亞茵。」是小婕老師的聲音，「妳怎麼跑進去鳳凰神殿的院子裡了？」
「呃……」
我清醒過來，察覺自己正獨自一人撐傘站在小木橋的前方──我真的是太過認真的思考了呢。我朝神殿的正門口欠身行禮，接著離開庭院，踏上外頭與這裡格格不入的整齊街道。
小婕老師並沒有撐傘，她甚至從來不需要那麼做。應該要落在她頭上和身上的雨滴唐突地散開，形成一張透明薄膜將她從頭到腳包覆，抵擋並吸收更多的雨水。水膜跟隨著她移動，儘管她的聲音因此有些模糊，可在某種程度上，也增添她的神祕感。
這比我運用火之力主動蒸散水花高明多了。
「小婕老師，抱歉。」我走向她並低聲道，同時欠身。
「呵，妳在說什麼呢。」
「啊，謝謝。」
她顯得相當輕鬆，把懷中的紙袋塞一個到我手裡。是蓬軟的麵包，空氣滋味香噴噴地舖灑到我鼻子上，讓我聯想到EB溫暖的一切。見我兩手都拿著東西，她替我拿報紙。報紙絲毫無損的穿過她的水膜，在那一剎那，我發現紙張上的水漬皺褶被撫平、消失了。
魔法。
「我買完巧克力吐司後，就去前面那個說好了的轉角公車亭找妳，但妳不在。我甚至在想說妳會不會不小心坐上車了呢，但是妳當然不可能那麼迷糊啦。」
嗯，其實不是繞，而是情不自禁的走來此。要不是小婕老師愛的這款麵包申請了國家等級的專利，連我們Euforia Bakery也不能做，令她必須專程來買，今天下午我大概也不會有那些深刻又沉重的想法吧。
我們已各自的方法擋開雨水，沿著南方文化區寬敞的馬路邊散步。雨仍在下，被它所驅趕的路人，還沒有足夠勇氣和力氣回到街上。
「這個麵包攤什麼都好，就是它的位置固執了點。」老師輕緩地說：「說來還真有意思，大多數人如果來到這兒的原因與鳳凰神殿沒有關聯，他們通常會忽略它，彷彿它不存在似的。」
「唔。」總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我歪了歪頭，「老師好像很熟這地方。妳常常專程來嗎？」
「也不算專程，我有個同事住在前面幾條街，每個月我至少會需要送東西來給他，就順道買幾條點心。」
紅燈亮了，我們站在騎樓下等待。雨勢突然增大，馬路對面一下子看不清楚。
「可我今天的確是專程來，因為我的麵包吃完了。」她聳聳肩，「我那個同事前陣子出差前往南方，現在正困在吉埃伯境內呢……」
又是吉埃伯。真是不幸的地方。
「小婕老師不擔心那位同事嗎？」
她盯著我認真的眼，手穿過水膜，按在我肩上。綠燈亮起，我們的腳卻一起忘記要移動。
「誰不擔心呢？但是與其如此，我們選擇相信他的實力和智慧。起碼我們還未看到他從鳳凰神殿裡走出來……就算真發生這種事，他至少很快就能回到家，對吧？」她微笑。
「嗯……」
她的微笑有點勉強，我想我的也是吧。
「亞茵，」她頓了頓，牽起我的手，「妳還好吧？是不是有心事？」
「小婕老師剛才說到，人們下意識地忽略鳳凰神殿的存在，亞茵好像能懂，可又覺得有一部分難以理解。」回頭往來路瞧去，街道隱沒在雨霧之中，我看不見那一座顯眼的東方庭院。
「難以理解啊……亞茵，我明白妳為什麼會這麼想。」
小婕老師非常懂我，未必是我的私事和習慣，而是我之所以是我的原因。
「剛才我在找妳的時候，我與一個女人擦身而過，她從神殿的方向走來，她很壓抑，神殿並沒有實現她的願望。」她柔聲說道：「然後我發現妳站在那裡。其實我等待一小段時間，才出聲叫妳，因為我們的天才亞茵同學正在思考，我不想直接打斷妳。」
「亞茵當時在想，這樣的結局，會不會其實比較好。」
「是嗎……」
我們終於再度提起腳步，穿過了馬路。
「小婕老師，亞茵覺得鳳凰神殿正在製造問題。」
我轉動雨傘，它上頭的水珠悄悄灑落。
「妳可以自由對任何事物下定論，亞茵。但是要說服他人，妳得提出合理、有建設性的證據。」她說。
「嗯。」我深吸一口氣：「傳說中，紅雀之神接見每一個生命之火熄滅的生靈，她伸出手牽著他們，在他們即將消散在意識之海墘，將其引領回我們的世界。鳳凰神殿正是迎接這一奇蹟的門扉。亞茵……假設屬於阿斯嘉特的每一個人皆受到神殿的眷顧，門扉為他們一次又一次敞開，他們永遠有選擇。」
「我所知道的紅雀之神是這樣的沒錯。」小婕老師應道，「沒有人真的想死，大家都希望活下去」她點頭示意我繼續。
大家都希望快樂的活下去。
「可是，如果那個飄遊的靈魂他有非常不得已的原因，這原因強烈到他必須拒絕，甚至完全無視紅雀之神的呼喚，那麼這座神殿對他的意義，肯定不會像一般冒險家所想的那般。」
「如果這個人在他踏出家門、離開最愛之人的那一刻，在他做出即將改變一切無法逆轉的決定的那一刻，以最虔誠的心對世界吶喊出最悲傷的道別，卻在不久之後被送回來了，他究竟是痛苦，還是該開心？」我低聲說，承認自己好悲觀。
「亞茵，如果按照常識，會認為開心的。」她凝視著我。
「可是這裡是阿斯嘉特，我們所謂的常識在這裡並不適用。」我說：「只有第一次會真正的喜悅，認為『復活』是神蹟，紅雀大神是恩人。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這個人平安的繼續活下去，那麼他會永遠如此認為。可是我們都知道冒險家很難甘於平靜──他重生了，有自己原本的力量，以及用死亡換來的寶貴經驗，他將繼續冒險。就算這個人並不是冒險家，他意外身死的機率並不會因為他死過一次而減少。」
「於是，這個人不斷復活和重生，不斷重複的別離。到了最後，他不會再認為死亡是別離，反而像是跌倒擦傷，進了鳳凰神殿這間診所，接受神祇廉價卻保證的治療。他的親人，他的友人，最愛他的人和痛恨他的人也會抱有同樣的認知。他們眼中，這個人將會變得稀鬆平常；因為不會別離，所以他的存在變得不再珍貴、失去價值。他的承諾也不再有重量。」
「在黃昏之戰中為國捐軀的阿斯嘉特戰士們，如果他們能復活，有可能會一次又一次地上戰場。很快的，所有人會忘記他們赴死的勇敢、守護的堅毅，不再尊重和紀念他們。戰士們不再是英雄，而是消耗品，是輕易就可以復原的殺人機器。」我一口氣說完，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的音調。我稍作休息，啃手中的麵包，與小婕老師一起邊走、邊想。
宇宙是公平的。
當不可逆轉變為可逆轉的那一瞬間，另一種東西，只會變得更加不可逆轉。
「終有一天，紅雀大神可能會犯錯。她可能將一時找不到某個剛死的靈魂，不小心忘記呼喚他，又或者，什麼都做到了，可就是無法將他帶回來。」
「那個時候的別離就是真正的別離。差別在於，它會比第一次沉重幾千、幾萬倍。」
我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段話。這段話的感覺已經存在於我腦海中好長一段時間，每次在我想到別離的時候浮現出來，佔據我內心的一小部分。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覺身邊空空如也。停下腳步回頭，小婕老師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頭微微低著，顯然是剛剛突然停下腳步。
「亞茵，」她緩緩開口，「對不起。」
雨，停了。街道上一片寧靜。
「終有一天，紅雀大神可能會犯錯。她可能將一時找不到某個剛死的靈魂，不小心忘記呼喚他，又或者，什麼都做到了，可就是無法將他帶回來。」
「那個時候的別離就是真正的別離。差別在於，它會比第一次沉重幾千、幾萬倍。」
我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段話。這段話的感覺已經存在於我腦海中好長一段時間，每次在我想到別離的時候浮現出來，佔據我內心的一小部分。
走著，走著，我突然發覺身邊空空如也。停下腳步回頭，小婕老師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頭微微低著，顯然是剛剛突然停下腳步。
「亞茵，」她緩緩開口，「對不起。」
雨，停了。街道上一片寧靜。
（續）
《不可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