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Mission No-Return
（接）
《任務無回報》
現在，他也發現我正在看這樣的他。
他嘖一聲，手一甩，以翅膀的尖爪指向我胸口。
「你知道嗎？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仍像四年前的情況，我會更欣賞現在你的這種樣子。」我微笑，舉起手扣住他的爪，手指上結出冰花，激起冰霧散落。
「妳都看到了？」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埃勒岡退兵，雖然我早在出發之前就有預感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淡淡地答道。
「哼……讀心術嗎？」他嫌惡地道：「魔法從來都不是好東西，尤其在阿斯嘉特更是如此。」
我眨眨眼，同時肯定和否定他的話，「阿斯塔，魔法可沒有厲害到逼迫你露出這種心靈脆弱的時刻好讓我來讀心。再者，我哪看的到你所想的事，我只是從你的精神反應推敲出最合理的解釋而已。」
「妳這話真噁心。」
他撇撇嘴，收回翅膀，我也同一時間解除冰花。大戰士阿斯塔爾鐸會說出『噁心』這樣的字眼，這在過去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他跟我一樣，都被阿斯嘉特給改變了。
「夜臨婕，諒在妳是這個星球上唯一一名奈特路西，實在沒有別人可以替換了，我才好心告訴妳。」阿斯塔金黃的眼瞳銳利地盯著我，「妳本身，就是逼迫我掉進妳那廉價的心靈圈套的存在啊。」
「你知道自己正在傾向承認這不是魔法的作用嗎？」
「我堅持我的立場，夜臨婕。」
「不過，你立場的根基因為你的『好心』而動搖哦。」
「女人，妳我兩人都是科學家，請妳停止用如此不理性又偏離重點的言論方式跟我溝通。」
唉。我得說，這完全是他的主觀認知。我知道阿斯塔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完全沒必要在我面前示弱啊，就算我緊緊相逼，他至少也能做到安靜吧？
「那麼，既然你認為我是你的剋星，怎麼還把我約出來？」繼續以他覺得最棘手的淡淡笑容面對他，再度明知故問：「讓我在下班後直接回家，來個眼不見為淨，不是挺理想的嗎？」
「……」
「嗯？」
阿斯塔仍在看我。
但這一瞬間，他的心中分成兩份，彼此正在戰鬥。
一邊是一道荒謬的聲音，催促他，不斷提示著我的生命的價值，和取走它的正當與榮耀。另一邊呢，則是一隻落海人希望抓住船繩的手，這隻手顫抖而冰冷，但是它緊緊抓住我這條繩子。這艘茫茫星海中唯一理解他的船，他絕不放開。
我滿足地觀賞他。
勝負已分。
它們兩邊有一個無可奈何的共通點──前者造就他選擇別離，後者因他別離而產生。我其實什麼也不用做，他這個最大的弱處就暴露在我眼前，予取予求。
我簡直有點不忍。
可我不動聲色。
「夜臨……」他開口。
看來戰鬥已經落幕，拉繩的手大獲全勝，也是我仍活著的原因。
「我在聽，阿斯塔。」
「資料上說，妳完全是出於個人意願選擇接下這條無回返的任務，是真的嗎？」他完全收起龍翼，沉聲問道：「你們奈特路西雖然該死，可我倒是欣賞你們的團結，你們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同族。不像我們，上了戰場就是棄棋，死的不光榮身後更要被唾棄。」
是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反倒站起身來，把木椅擺好後，往公園中央的湖走去。他立刻跟上。
「是我的個人意願。」一陣微風拂來，我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飄渺，彷彿被風一帶，就會逃向遠方四地。
「我對妳為何放棄大好的星官之路沒有興趣，妳一定也有一個像我一樣見不得人的可悲原因。」他雙手靠在湖邊石台，「反正，妳也不會告訴我，而我也不懂妳那窺人隱私的魔法。」
我忍不住皺眉，「你找我出來，應該不只有這些廢話。」
「夜臨婕，我只想知道，妳當時花了多少時間與妳的家人說再見。」他說。
我斜眼看他。
這個問題問的很好，也讓我更加確認他缺乏這種經歷。
「在我回答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須要確認。」我不再整理瀏海，任由它隨風飄盪，「你現在，是以你埃勒岡對時間的認知，還是用阿斯嘉特的人類角度理解我的話？」
「如果我說以妳奈特路西的時間觀呢？」他把手掌放進湖水中，輕輕擺動，「妳總是如此警慎又神經質。」
漂亮的一擊，阿斯塔。但是，你不會這麼輕易就觸碰到我脆弱的那一塊啊。想到此，我緊繃的心也稍稍放鬆了點。
「一個月，二十九天整。」我開口。
「嗯……」他沉吟。
「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瞬間，阿斯塔。」我閉上眼睛，不須假裝，也知道自己變得更感性，「小時候，我不斷的想像，如果離開領地，越過高大的恆山去到永晝的南半球世界，行走在劇毒的陽光底下，還能不能回家。我與許多同族一樣，抱著這份沒人敢肯定的疑惑長大，大到足以理解更多事情的時候，我也才明白一個道理。就算回不來，至少我還能遙望北方，看著家的方向死去。」
「然而，當我發現自己即將前往無法想像的彼端時，我連疑惑的理由都沒有。」
攤開手掌，聚集湖裡的水氣，令它們在手上重新組合成水，塑造成一個杯子的水的形狀。
「我做出決定，即將踏上旅程，但是在那一個月中，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內，足不出戶。我沒有勇氣去面對我即將失去的所有的人……」
「我理解那感覺。」他說。我苦笑。
「你知道的，那段時間對我們來說，太過複雜、倉促、與不安。」我搖晃杯子，「以往我們所習以為常的靜止夜空，突然活過來。星星迅速飛轉，星雲千變萬化，就連最睿智的大星官，也無法預測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全國的人提心吊膽，終夜處在緊繃的狀態下。」
「然而，奈特路西的戰士們連緊張都做不到。因應埃勒岡的撤退，他們必須安撫殘存的人類盟友，與他們一同奪回焦土一片的米爾斯星（註一）──且還必須再乘著夜幕低垂之時進行；米爾斯星上的陽光與其他地方同樣致命。」
阿斯塔再度撇嘴，我不理他，繼續醞釀心情。
「我從窗縫窺視外頭，看到族人們的焦慮與疲憊，看見夜空中黯淡的米爾斯星，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我平淡地道：「也許我的任務是驚天大事，也許它將在我們之中掀起比天象異變還要更巨大的波濤，可是，我自己平凡的很，只是眾多奈特路西的其中一個，從沒想過有一天需要背負這種責任，甚至這還是我自己的意思。」
「妳知道自己無法保持安靜。」他說道，我點點頭。
「於是，我離開我的暗室，穿上全套星官服裝，就像準備出發執行例行探索任務那般，並且找到每一個對我意義重大的人，向他們說再見。原本，我的友人和同伴決定用非常盛大、難忘的方式為我送行，可被父親回絕了。他說，這只會讓所有人更難過。」
阿斯塔忍不住偷瞄我的臉。呵，你想看到我感傷的樣子沒那麼容易啊，我半瞇眼廉，用水潑他。
「……」
待他以龍氣蒸乾衣服後，我好整以暇地道：「我啟程的時刻，剛好是奈特路西收復失地的關鍵日子，很多人無法來，更多人不忍來。我緊抱玥練、在父親懷中大哭、更讓討厭的天殤終於吻上我的唇。然後，我踏進折躍門……將一切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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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呼出一口長氣。
「我說完了。這下你滿意了嗎，阿斯塔？」
「跟我料想的差不多。」他實在很愛撇嘴。
「怎麼？你又在借用人類的經驗想像我的過去？你還真浪漫。」
「雖然妳今晚實在很囉唆，可這件事倒是讓妳說對了。」他停頓一陣，「謝謝妳願意跟我分享這些。」
呵呵……大戰士阿斯塔爾鐸跟他的敵人道謝。
彷彿從我眼中讀懂我的想法，他接著道：「夜臨婕，妳少得意了。我純粹是因自己不可能經歷妳這種方式的別離，出於好奇而問妳罷了。」
「你就沒有戰友一類的人可以打聲招呼嗎？想當初在米爾斯星，我看你神氣指揮旁邊好幾個傢伙夾擊我們，他們呢？」
「一半以上陣亡了，其他人不是另有任務，就是在休養。」
「是嗎……」
戰爭就是戰爭，我們早就習慣了。
我看向他，發現他眼神閃爍，很明顯的他藏有更深的秘密。我輕笑，諒在他今夜這麼有耐性的跟我聊如此之久，我就放過他一回吧。
「那麼，我就當作是你獨自一人翹家出走囉。」
「哼，隨便妳。」
我抬起左右手，手上各握一「杯」馬克杯形狀的湖水。我把右手的杯遞到他面前。
「妳沒告訴我這東西要怎麼喝。」他瞪著杯子，「放心吧，就像平常那樣握著。有我在，水可以是任何形狀，你只要會乾杯就好了。」
「我的意思是妳就要我喝生湖水？」
「不然你要出錢買飲料請客嗎？我無所謂哦。」
「……」
「來吧，敬阿斯嘉特。」我舉杯。
兩團水碰在一起，彼此交錯、混雜，然後又分開。
「在這種戰事將起的時刻還有心情大談往事的人，大概就只有妳了，夜臨婕。」
「我也有點納悶，可這一年來，每當有魔神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來做亂時，我就會陷入這種狀態。」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妳這點還挺令人羨慕的。」
我忍不住笑了。
「阿斯塔，我免費對你說完故事，你小氣的又不請我喝咖啡，那我要提出一個要求。」
「開價吧，我在聽。」
「去白銀，陪我打一場。」
我捲起袖子。他雙眼直勾勾的瞧我，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女人，妳認真的？」
「百分之百。」
「妳不怕我失手把妳給殺了？」他再度完全嶄露他那雙龍翼。
「放心吧，你辦不到的。」我說，「何況，如果我死了，以後你找誰聊八卦去？你還輪不到跟我道別呢。」然後我一口乾完水。
我看到他在大笑。
這真的很難得。
（完）
- 註一｜米爾斯星｜王月星的大衛星（月亮），亞茵．阿爾西亞的故鄉，大部分面積是海洋，天然魔力濃度相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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