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三十,力不從心。
人過五十的話又會如何呢?
現在的我是艦隊長,艦隊長之前是艦長,艦長之前則是砲術士。誰想到當砲術士之前的我,居然是個陸軍步兵。一個上午全副武裝也能跑上好幾十公里。
因為年輕時的桀驁不馴,遇到的長官都把我當成燙手山芋踢來踢去,最後被那個人帶進了海軍。
好不容易爬到了艦隊長的位置,卻落得如此下場。
和自己的下屬對立,炸毀那些下屬得來的基地,目睹自己的心腹被射殺。
陪伴著我的任性,繆思少校與我一起換上全套軍禮服,背起武裝帶,和激進派交戰。
本意想掩護他跟著歐西亞軍撤退,他卻先一步為了掩護我而死。
這個大傻瓜。
在巨石要塞的某條走廊,我癱坐在不起眼的一角。
厚重的藍色軍禮服絕對不適合作戰,為了外觀上的威嚴而留蓄的白鬍子也只會阻礙我的動作。
想著「要死就要帶著軍人的尊嚴威風地死」所以穿了這套服裝,我不後悔。但是鬍子果然應該要剃一下。
不過,現在才考慮這些也太晩了。
可笑。
到了生死關頭方讓我這種怕死的老人學會看淡生死,談笑風生。
氣喘不過來,身體也幾乎用不上力。
身體各處的小傷痕不斷分散著我的意識。
右臉已經麻痺,所以也感覺不了快被子彈撕裂到耳邊的嘴角。
只能用眼角瞄到被血染紅半邊的白鬍子。
真可怕。
死亡,難而置信的可怕。
既是幸,也是不幸,我此前沒有上過前線。
現在才發現我一直以來向其他人下的那些命令是何等殘忍。
如此一來,我在今晚之後必然會下地獄的吧。
而事實會如何就是神決定的事了。
假若有神的話……
……神啊,請聽我一言。
請為已死的繆思帶去安穩與幸福。
請為還活著的所有人帶來寬恕與和諧,包容他們進入祢的國度。
卑微的我如此相求。
「想要活命的話,就要先放棄性命。」
把我帶進海軍的那個人,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馬蒂亞斯.托雷斯……比我年輕,卻也比我更有才能的人,令人宛惜的天才。
托雷斯,我的摰友托雷斯……
願死亡賜你安寧,讓你脫離瘋狂。
我居然還有時間祈禱。
可笑。
「想要活命就要先放棄性命。」
……這句話更可笑!
我不會放棄。不僅是我本來就沒打算苟活,而是我還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也許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祈願,可是……
……我這條老命,就儘管壓在裘德和他的人馬身上吧。
衝鋒槍和兩個彈匣,手槍和一個彈匣。
雖然勉強,但卻也足夠。
我在腦中描繪著巨石要塞的地圖,尋找通往指揮塔和飛彈井的路線,然後又確認身上帶的炸藥。兩份要用在飛彈井,一份要用在指揮塔。
足夠了。
各種意義上也足夠了。
我……居然有點興奮。
以一敵百,英勇戰死,大既是每個軍人多少都有過的憧憬。
伸手去翻找口袋,拿出了繆思少校的狗牌。
銀鐵色的狗牌沾上了血液,已經分不清是誰的血。
抱歉了,最後再陪我任性一次吧。
如此想著的我,輕吻了那片沒有任何意義的鐵片
-
逃脫路線被封住了。
這想想也是當然。
我們是島上唯一的歐西亞人,激進派的人怎不對我們多加留意。
邊跑邊打的戰法,被對方用裝備優勢逼成對峙局面。
水手都打得很努力,而且戰績意外的不錯。剛離開戰俘營的時候,還有人用肉博和剌刀擊倒了敵人。那些打鬥沒有甚麼技術,是依賴體格和蠻力進行的野蠻纏鬥,幾乎可以說是摔角。
相比之下,一直在第一線戰鬥的飛行員反而表現得畏畏縮縮。
「我們!是!他媽的!戰鬥機飛行員啊!……别打斷我的話啊!!!!!!」
FAUN一邊和敵人交火,一邊噴發著怒氣。
「……畜牲!……狗屎!……爛蛋!」
FOOTPAD則是在稍遠的地方,細心射擊著撿來的精密步槍,每打一槍就罵一句。準頭比預想的要好,說不定他很適合這種位置。
奈何他更是個在此之上的飛官,就算陸軍來挖角,我也不會把任何人讓出去的。
另一方面,SINGER在我旁邊大氣直喘。
褲子上的血污吸引了醫護兵的注意。
「怎麼了,受傷了嗎!?」
「去你的!老娘月經啦!」
氣氛從緊張變成了尷尬,從糟糕變成難以理解,感覺連敵人的火力也變弱了。
只有RUNNER和BANDOG他們專心研究著地圖,想尋找可用的替代路線。
「有了,這邊!」
「可靠嗎……喂!」
BANDOG的疑問句還未說完,RUNNER就先一步跑向他剛剛決定的路線,在黑夜底下突入到樹叢之中。
「沒時間了,先做!」只有他的喊聲從陰影中傳來。
緊隨其後跳入叢中的卻是麥肯錫。
「沒辦法了,FAUN!FOOTPAD!我們掩護其他人!SINGER,你帶他們先跑。」
「KNOCKER,讓我留下吧,我不需要……」
「少你一個根本不會怎麼樣!快走!」
「嘖!」
SINGER離開了。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我心頭泛過一絲不安。
但是,現在沒空間分心了。
飛彈井發出連續幾次的爆炸。
我將之視作「此地不宜久留」的提示。
-
飛彈井發出連續幾次的爆炸。
很好,黏性炸藥有穩定發揮作用。而且二次爆炸做成了比我預想更高的效果。
但是心情真的很複雜。
這裡是三號艦的人負責修復的。剛佔領的時候,力奇中尉就被這裡的蛇窩蜂巢嚇了一跳,去打蜂巢的馬利斯也被叮到嘴唇腫了一整天。
而這兩人都在交火時被繆思射殺了。
原諒我,一切都是我的無能所致……
為了彌補這一切,我正背著最後一份炸藥奔向指揮所。
然而巨石要塞很大,大到我懷疑全盛時期的自己也未必能一口氣跑到目的地。
走廊的窗戶,映照外頭的火光。
裘德的人馬一如計劃分散開來,各自以不同的路線前往船塢。
一些人正在交火,另外有一群人剛剛進入森林地帶,是不得已改變路線了嗎?
還有一群人在中央廣場順利前進著。本以為毫無遮敝的中央廣場會是最高風險的路徑,居然算錯了。
海軍上了岸就會害能力下降,差不多吧。
注射了在醫療室找到的藥品,正準備繼續前進時,遇上了愛爾吉亞軍。
以防萬一先擺好了戰鬥架勢,卻發現對方是「非激進派」的友軍。
是蒂娜、阿里和馬爾科姆。
「司令!找到你了!……天啊,這種重傷,我們快撤離吧!」
蒂娜是四號艦上的一點紅,阿里因為嚴重潔癖而總是被戰友們投以異樣眼光,馬爾科姆……噢,我居然對他沒甚麼卬象。
但是,一定是個好小子。
「……對,快撤離吧。」
如此說的我,卻在一扇防爆門外把他們推開。
「中將!?」
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我搶先一步把防爆門關上,封閉起來。
隔著防爆門的強化玻璃,他們敲打著,呼叫著,也許是在叫喚著我。
但是堅固的門板連聲音都可以隔開。
我憶起蒂娜在舊部隊被性騷擾而獨自苦惱的模樣,還有阿里被軍中同伙長期霸凌時那種絕望的眼神。
現在都長成獨當一面的軍人了。
舉起衝鋒槍把門鎖射毀,如此一來,在基地本身的電力癱瘓之前也再沒法用人力打開。
門外的三人錯愕不已。
原諒我再一次說謊了。
然而你們沒有必要為我的無能付出代價。
跑吧,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緊握自己的性命,緊握活下去的機會。
你們的人生還長著吶。
跑吧。
就算知道防爆門會把我聲音隔絕,我還是小小的喊了一聲。
也許防爆門的隔音功能並沒有那麼好。看吧,馬爾科姆就像是聽見了我的說話一般,回以堅定的眼神點頭。
「我會帶著他們活下去的。」他的眼眸如此訴說。
馬爾科姆……對……「膽小鬼的馬爾科姆」。我想起來了。
能夠活下來的話,膽小鬼又如何?
拜託你了,不死的馬爾科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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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TOT(Time Over Target/扺達目標時間)快到了,快跑!」
RUNNER即使用腳在跑,嘴上的用詞卻還是飛行術語。但他是對的,繞遠路讓我們花了更多時間。
撤離時間一到,未登艦的人就視作KIA(Kill In Action/行動中被擊殺),沒有必要再等。
如果為了等人找人害時間拖太長,危及到本應能脫離的已登艦人員,實在是本末倒置。這就是用來避免這種狀況的保險措施。
時間若是到了,還腳踏實地留在岸上的人就只能靠自己。
好在我們快到了。
脫離點的入口就在眼前能見的轉角處。
差一點。
就差一點。
卻在脫離樹林影子一瞬間遇上了愛爾吉亞兵。
「嘖!」
擺好了迎戰架勢的同時,對方卻舉起了雙手。
「等等等等等!不是敵人!」
「安道爾黨?」
「對!對!裘德?」
「不是。」
「嘖!」
「還在等甚麼?」愛爾吉亞兵中的女性搶過話去:「我們要回去幫中將啊!」
沒想到又被帶著異國相貌的愛爾吉亞兵打了一巴掌。
「蒂娜!你也該冷靜下來了!離開這裡活下去,這才是中將最後的命令!」
名為蒂娜的女子臉露不甘。
黑人愛爾吉亞兵拍了一下蒂娜的肩膀。
「好士兵會服從命令。」
「……我知道了。對不起,阿里,馬爾科姆。」
爆炸聲又來了。
這次的規模小得多,也許是手榴彈之類的回聲。
「好了,我們沒時間了。」SINGER和FOOTPAD也趕上了。
「一起來吧。」我向愛爾吉亞兵提議。雖然我沒有等他們的答複就先一步往前跑去。
「……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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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手榴彈把左耳給震壟了。
這樣子我就聽不見左側傳來的聲音,腳步聲、槍聲、人聲就算聽見也會誤以為是右邊傳來的。
在戰鬥中會有甚麼樣的影響,實在顯而易見到我解釋都懶。
緩慢失血害我判斷力和理智下降,想著「就當是實驗吧!」把內容物不明的針筒往左耳附近注射下去。
實驗結果是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也不應該這樣做。
更高的專注力和更清醒的感官,讓五感連帶著全身上下的痛覺一同放大了數倍,甚至數十倍,卻又因為藥物作用產生快感,與痛覺、暈昡和奏成近乎迷幻藥般的效果。就算沒有鏡子,我也能察覺到自己正像和瘋子一樣狂笑。
甚至嚇怕了剛剛和我交火的安迪、小雲和路基斯。
承著興奮盲目衝鋒,還讓我左臂又中了好幾槍。
中槍當下的我居然只有感受到幾次剌痛,回過神來,左臂經已無力地下垂。
失能的手臂連裝飾功能也無法發揮,只是掛在肩膀上的血袋,而這個血袋還穿了孔。
比盲腸炎時的盲腸還廢……噗。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啊。
不好不好,不能被藥物影響了,現在就該專心戰鬥。
把衝鋒槍緊夾在右腋下,如此一來就能繼續射擊。
在走廊拖著腳步向指揮所前進的時候,看到從牆壁破口露出的電線。沒有通電,是已經斷掉而掉落的一截。剛好能用它充當止血帶把左臂勒到最緊。
本來就廢掉的手臂,就算勒到壞死也不足惜了。
很好,大概還能撐幾分鐘。
指揮所就在頭上一層。
居然又要我跑樓梯。
這基地對於我這種年過五十又身受重傷的老人來說太不友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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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鷹號正和岸上的人交火,指揮的人是PEACE KEEPER。
遠處的我們正與PEACE KEEPER用無線電了解著狀況。
歐西亞軍在禿鷹號的幾個出入口處設置了沙袋和雜物的陣地,甚至還看得見酒瓶被塞進了布條,把布條點燃之後充當燃燒彈被投擲到岸上。
火力和火焰把敵人擋住了,但是愛爾吉亞兵還用上了反裝甲飛彈。剛修復好的禿鷹號再一次面臨轟炸。
航母的裝甲當然不是戰車能比擬的,但那傷害還遠不是無需擔心的程度。
「不好,他們快攻上來了!抱歉了KNOCKER,我要把登艦橋炸斷!」
「沒關係,先想辦法活下去。」
一些愛爾吉亞兵衝破了火牆,正向禿鷹號突進。
「衝!衝!衝!我們才是真正的愛爾吉亞人!這才是王國的志氣!」
「「「「哦!!!!!」」」」
然後又在橋上被射死,或是在橋底的炸藥爆炸時以各種方式KIA。
就算是這樣,敵人依然源源不絕地衝鋒,掃射,給予壓力。
太奇怪了。
居然還有人發著狂笑,中槍之後也繼續衝鋒。
感覺不到恐懼。
就像是不怕死,也不怕痛的人偶。
「藥?」我問。
「激進派秘密入手的興奮劑。」馬爾科姆答。
又是興奮劑。
遭糕透頂。
「KNOCKER,其他人都準備好了,我們要做甚麼?」
「這……」
這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
前進會是非死即傷的地獄,留下來也等於旁觀著禿鷹號上的大家直接掉進地獄。
我看不出來。
我看不出能讓我遵守諾言,讓大家都活下來的路線。
「沒辦法了。」
BANDOG挺起了撿來的機槍,他對於那個托肩射擊時會阻礙到左手的彈鼓滿是怨言,於是也慢慢習慣了腰射和臥射。
麥肯錫則成了替他拿彈藥的。
「你下不了決心的話就我來。這是預警官指令!全員依指示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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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很喜歡這個指揮所。
我唯一享往的只有暗藍色的深海,唯一令我自在的也只有聖女號。
小小的一艘潛艇,承載著數百人的性命,在危機四伏的水下潛航。難以讀懂的儀器圖表,是艙內數百人唯一可信的友人。
我當然也很喜歡地面,巨石要塞的風境總是美不勝收。
但是我每日都想回到海裡。
規模再大的戰爭,在海底也只有幾艘艦艇能在冥冥中相遇。
沒有勾心鬥角、政治、猜疑和陰謀的深海。
也許是這種關係,當我用右手僅餘的力氣放置炸藥時,心情意外地輕鬆。
僅餘的力氣,最後的一口氣……也是吶,我沒有必要再離開了。
真討厭。
明明我本來是希望能孤身一人葬身海底的。
我又想起了托雷斯的死。
他成功了,他葬身海底,把自己的生命回歸到一切生命的起源。
卻拉上了二千多人陪葬。
……既然這也是那二千多人的集體意志,我也沒資格多說甚麼。
炸藥是計時式的。
只剩下設定倒數時間的最後一步。
但是……休息一下也沒關係吧。
癱坐在司令椅上的我,又一次掏出了繆思的狗牌。
這是最後的最後了。
我發現自己再想不出離別的話語。
握著狗牌,看著炸藥,我陷入了沉默。
對了,說來,抽屜裡應該還有酒。
……找到了。
可笑。
最後留下來的,是賣場裡最便宜的那些日常紅酒。
只有些許單寧味,很容易被苦味蓋過,甜味是人工加上的,餘韻也是幾乎沒有。
直接把瓶頸敲往桌邊,然往用灌的倒進口中。
本來就裂掉的嘴巴也不用怕割傷。
……哈!果真是甘露!
真希望你也能再喝一口啊,托雷斯,就像舊時一樣。
「誰!?」
走廊傳來喊聲。
是被我敲破酒瓶的聲音吸引而來的維克多。
艦隊中最年輕的維克多,永遠抵不過群眾壓力,老是被拉著四處去的小子。
他的話,我連拿槍的必要也沒有。
不過我依然有自己的小主意。
要死就要帶著軍人的尊嚴威風地死。
抱歉,小朋友,這個自私的老頭要弄髒你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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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再讓你們前進一步了。」」
雙胞胎馬里和高登說著,帶著一群愛爾吉亞兵攔在通往禿鷹號的路上。
這條路是我們剛剛打出來的,作為代價,FAUN也中槍了,現在被麥肯錫扶著。
FOOTPAD、SINGER和BANDOG也與我一同用掩體跟愛爾吉亞兵爭持著。
敵人的火力不斷傾瀉,連我們要來做掩體的混凝土外壁都快被撕碎。
「去你妹的!」
SINGER高喊著,跑到我腳邊,掏出了兩個手榴彈向我示意。等到我點頭之後,又看向BANDOG,剛好換上了滿載彈鼓的他也點了頭。
從掩體裡扔出的兩個手榴彈傳來爆炸和熱風。BANDOG又一個瞬步衝出去,在道路中央一邊腰射一邊前進,我和FOOTPAD也緊隨在他兩旁,一邊向愛爾吉亞陣地射擊,一邊推進。
其他的歐西亞軍也看懂了,趁著我們壓制敵人時,跟著SINGER的號令分散、推進、壓制,然後抵達陣地,清剿敵人。
剛剛把我們壓得死死的愛爾吉亞兵,就因為躲避手榴彈的一絲空隙被我們抓住了,現在反倒陷入劣勢。
這邊的槍線也能照射到正跑往禿鷹號的那些敵人,巧合下為PEACE KEEPER他們分擔掉一些壓力。
也可能,這也是BANDOG的計算之內。
但是這真的能算是優勢嗎?
躲起來的雙胞胎和其他人重新探出頭來,難怪剛剛沒有看見他倆。
毫無掩蔽,專心推進的我們又被抓了個正著。
慘叫傳來,我很想回頭確認友軍的狀況,但是沒有餘裕。
SINGER衝上去了,她和妹妹馬里進入了肉博戰,哥哥高登也想要纏上去,但是被我攔住了。
除了我們,其他人也在槍林彈雨中推進到肉博狀態。
像剛剛一樣的,那種摔角一樣的蠻力對決又開始了。
但是……不,這次是我們有利!
高登的雙腿都中槍了!是FOOTPAD!
眼前的少年發現自己跪在地上,看著大腿上的傷口,臉露驚恐。
像是人生第一次受傷一樣。
實際上,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他臉上生出表情。
對了,就這樣把雙手舉高,投降吧。
……很好……地想著的時候,高登的眉間被打出了彈孔。然後無力地跪坐在地上,不再彈動。
是FOOTPAD?不對……
……居然是他的妹妹。
被SINGER壓制在地上的馬里,鬆開了拿著步槍的手,從大腿位置掏出了手槍,射向高登的眉心。
「為甚麼?」SINGER止住了左手的拳頭。
「『好士兵會服從命令。』」
語音一落,馬里就把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
「啊!!!!!」
子彈穿過馬里的頭顱,擊碎了SINGER右手的中指尖。
「該死的!臭婊子!!啊!」
「夠……夠了,夠了。」
我制止了不停踢著馬里屍體洩憤的SINGER。
「夠了……已經死了,算了。」
-
「馬里與高登,姓氏是凡.達爾桑。新類型人計劃留下來的崎型產物。」
我自顧自地說著。
在此之前,我已經說了不少回憶,大多是艦隊不同人的故事。
而維克多只是架著槍,聽著。
「……舊世代的狂人們,為了得到完全服從指令的戰士,挑選了一對孤兒,然後又用他們的基因複制出一批又一批試管嬰兒,奪去他們的情感,有些甚至被奪去了痛覺和五感,生存的功能只有戰鬥。」
他想要說話,又不知道該說甚麼。他想要說話,又不知道何時開口。
只是架著槍,聽著。
「……計劃未完成,狂人的國家就毀滅了。完成度高的個體,被狂人的殘黨當成軍備賣向各地,包括了當時的愛爾吉亞。完成度不足而充滿缺陷,容易失控的殘次品則低價售予恐怖組織和傭兵企業。你知道嗎?據說幾個禮拜前還有擬似是新類型人計劃留下來的飛行員參加了這場戰爭。」
我站在窗邊,回過頭來,看向維克多。
「你知道嗎?我本來是想拯救他們的……看來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表情,畢竟身體的感官幾乎都麻痺了。
唯獨在唇邊血腥味之中嚐到了突兀的鹹味。
很鹹,像是把鹽巴往嘴裡塞一樣鹹。
「你知道嗎,維克多?」
「知……知道甚麼啦!」
「我本來也是想拯救你的。」
他沒講話,只有手在顫抖。
這時候開槍的話,一定打不中的吧。
不重要了。
我有過甚麼樣的故事,其他人又有著甚麼樣的故事,來到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我把衝鋒槍扔出窗外,然後拿起了繆思的狗牌。
「命令來了。」
我把狗牌扔向維克多。
「第一個命令,活下來之後,把繆思送到海裡。然後是第二個命令……向我開槍。」
他愣住了。想想也是當然。
「這才是你來的目標,不是嗎,『忠犬維克多』?」
把王女當成夢中情人的傻孩子。就連激進派搧動他入夥時,都是用「向王女奉上忠誠」之類的說詞。
如果他能夠保持這種天真的傻勁生活下去,其實也未嘗不可。
但是要先讓他有活下去的路。
從機緣巧合之下遇上我的一瞬間起,就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不被激進派的人當成叛徒活過今晚。
我咬著牙關,用力提起胸膛,面對維克多,呈現「自豪的愛爾吉亞軍人」模樣。
「士兵!答我!愛爾吉亞新兵訓辭!」
他應該還記得的吧。
「咦?咦?」
「答我!!」
「是!是……『勇猛!果敢!一往無前!』」
「對!決定好的事就要『一往無前』。我又是怎樣教你們的?」
「……『好士兵會服從命令。』」
「就是這樣!『一往無前!』『服從命令!』」
「但是……」
「開火。」
「我……!」
「瞄準!」
「啊……」
「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吧,要做的話,你還是能漂亮地做好一件事的。
抱歉了。
不要再因為年輕而膽怯,挺起胸膛活下去吧。
再見了。
雖然天地反轉了,戰鬥的光害又嚴重。
原來巨石要塞的夜空,甚至能一窺銀河,是如此漂亮。
裘德艦長,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
PEACE KEEPER在艦首,BANDOG在艦尾,各自指揮著防衛戰。而艦長也指揮著少數水手,禿鷹號正要出航。
潛艇都被安道爾做過手腳,加上巨石要塞本身的損傷,等到能出港時,我們預計都快要抵達泰勒島了。
為了趕快離港,艦長甚至下令直接炸斷用來固定船體,連接岸邊的鋼纜。
特意為我們搭起的登艦橋也沒有收回,在出港時直接把它拖爛,就只為了爭取快一點點的時間。
即使脫離了船塢,愛爾吉亞兵還是不死心的,從陸地上向我們射擊。
一發飛彈從艦體側面的開口射進了下層機庫,擊中了一台F-18。
目睹座機被打中,一旁的BOGGARD發出了哀嚎,乾脆搶過了BANDOG的機槍,架在地上向島上射擊。
當然,也有不少人在還火,希望能盡可能讓島上的敵軍放棄追擊,或是降低開火的力度。
只是成效不彰。
終於遠離巨石要塞,遠到連流彈都不用再擔心時,我們又看到要塞的指揮塔發出了爆炸。
無容置疑,那是安道爾引起的爆炸。
連艦長都跑到甲板上遠眺。
那是一群用生命掩護我們的人,用最後一口氣打的掩護,用最後一口氣打的訊號。
「這麼一來,我不遵守承諾也不行了。」
艦長沉重地自言。
「艦長……到底,安道爾拜託了你些甚麼?」
沒有參加晚宴的SINGER問道。
-
「裘德艦長,請原諒我,只做了三日朋友就有事想拜託你……」
「請說。」
「去泰勒島,毀掉無人機和軌道電梯……」
「開甚麼玩笑!」愛德華激動得彈了起來。「失去了衛星,又失去軌道電梯,一切都會要從頭再來的!」
安道爾卻顯得十分平靜。
「副議長,你太小看人類了。」
「……甚麼意思?」
「軍械巨鳥也好,無人機也好,本意都是好的,只是人類在歷史上不小心走錯了小小的一步,放任了惡意,讓科技產物變成殺人的怪獸。既然失控了,那乾脆重頭來過,也未嘗不可。即使巨塔終會倒下,建造巨塔的知識卻不會消失,學會教訓之後,人類一定可以重新團結起來,把軌道電梯的作用重新導回正軌。我是如此相信的。」
BANDOG重新擺好了坐姿:
「這些話的根據是甚麼?」
安道爾笑了,不再是那種三段式的做作笑聲,而是發自內心,溫柔的笑。
「完全沒有。但是,當那個小女孩看著軌道電梯時,我看到了她內心的希望和期盼。如果是她的話,一定可以把人們聚集起來,重新喚醒人們心中的善良。」
「小女孩?」
「……羅莎.柯賽特.德.艾爾賽王女殿下。是她的話,就可以。」
「我再請求一次,裘德艦長,去泰勒島,毀掉無人機和軌道電梯,拯救王女殿下。我這條老命,就壓在你們身上了。」
如此呼喊著的安道爾,特意站了起來,與名為繆思的美少年一同向我們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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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是終戰之後的事了。
在愛爾吉亞的文壇,忽然出現了一位新星。
他身兼小說家和編劇,筆下的每一份作品都狠狠地把戰爭面貌向大眾揭露無遺。激烈的反戰立場剌激了世界,與各國常見的壯麗政宣作品大相逕庭,他把戰爭最殘酷的一面重演在觀眾讀者眼前,加之猛烈抨擊。
在南歐西亞戰爭白熱化時,更引起了早已對戰爭盲目的這個世界又重新反思起人類的爭鬥本性。
親歷過燈塔戰爭的「沉默王女」羅莎.柯賽特.德.艾爾賽,對這位新星的作品深深共鳴,並渴望與之親自會面。
一番調查之後,終於認識到名為雨果.維克多的他。
年僅二十出頭的維克多,向王女述說了他在燈塔戰爭,尤其是在巨石要塞上的一切所見所聞。
王女聽後,淚流不止,與維克多相擁而泣。
作為彌補,王女提議撤銷維克多因「參與激進派活動」罪名而被下達的軟禁令,並授予近衛騎士身份,卻遭到維克多拒絕。
維克多說:「既然王女有心,那就請重新為那位偉人正名吧。」
愛爾吉亞王國,奉王女直命:
死去一年後,夏爾.凡爾賽.德.安道爾中將 追贈 愛爾吉亞王國 榮譽軍團勳章 大十字勳位,任上將,於法班提及巨石要塞設置銅像以作紀念。
死去一年後,繆思.凡恩.洛林少校 追贈 愛爾吉亞王國 榮譽軍團勳章 軍官勳位,任上校,於巨石要塞設置銅像以作紀念,並重新認正其王國女騎士身份。
死去一年後,夏爾.凡爾賽.德.安道爾上將之下屬有查明於2019年10月9日巨石要塞叛亂中,未因激進派活動定罪之戰死者共264人 追贈 愛爾吉亞王國 榮譽軍團勳章 騎士勳位,原軍階追升二級。
因激進派活動定罪者,撤銷罪責。
全艦隊成員戰死者之名,刻於巨石要塞慰靈碑以作紀念。
時間是2020年11月1日。
時隔一年,依然年輕的維克多在王女邀請下再次踏上巨石要塞。
承著涼風,他造訪了慰靈碑,然後又來到了中央廣場。
繆思和安道爾的銅像,展現著他們身穿軍禮服時的身姿,正英氣颯爽地眺望大海,談笑風生。
「我遵守命令了。」維克多說:「我活下來了。」
「我知道。」
吹過來的風如是細答:
「辛苦你了。」
維克多的唇邊嚐到了突兀的鹹味。
很鹹,很鹹。
像是把鹽巴往嘴裡塞一樣的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