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何出?」
任鈴此時將事發經過娓娓道來。她本人並沒有太清晰的記憶,只知道自己命在旦夕的那一刻破釜沈舟地拿起了抄本做最後掙扎,可一朗誦完咒文就失去了意識,醒來便見神獸白虎相伴身邊。
「這可奇了⋯⋯」
東方遊讀過的書自然不會比任鈴少,但術者在召喚期間昏厥,神獸卻依然成功現界這事可是前所未聞。
見東方遊深鎖著眉頭開始思考起來了,任鈴又匆匆道:
「這、這只是我個人的小問題,不勞您煩心。僅是覺得我似乎多少能懂您此刻的心情,才斗膽一提⋯⋯」
用相應的身份出生,卻對不起相應的期待,一個被望著成為守護蒼生的復祖,一個被盼著成為不遜開山始祖的全知者。他倆又何嘗不相似,都被硬推著上了高位,如坐針氈。
「哪裡。監兵一言倒是讓我想了起來,即使是現在,我依然尚未完全釋懷,就像您所說,興許您隱隱之中覺得自己不該是復祖,而我隱隱之中覺得自己不該做當家。」
他在任鈴驚愕的目光下開口了。東方家代代都是雙胞胎,每一代都只會有一對,上一任當家會在兩個孩子中選出繼任者,被選上的留下來繼承家族,沒被選上的便要離開。
「父親在我三歲時病逝,身為當家的母親一路拉拔著我和妹妹長大。而我們十五歲那年,她染上了風寒而亡故,留下的唯一遺言就是要我成為當家。」
「所以您繼承了東方家,而令妹⋯⋯」
「她在母親的葬禮後便離開,到王城去做了神官。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聞言,任鈴垂下了眼。父母都已逝世,又和唯一剩下的家人分離,獨自一人在這山中守著東方家,誰知道此刻眼前這個平靜如一池潭水的東方遊又經歷過多少。
見任鈴一語不發,東方遊微微一笑,道:
「您千萬別覺得我如何難受,那些對我來說都已是過去。因為我想每個人的誕生一定有其意義,才沒有逃避並接受了現實。」
「逃、逃避?」
「嗯。」
任鈴好奇地緊盯著他瞧的視線實在太過熱切,逼得他不得不苦笑著繼續解釋。
「我之所以覺得自己不該做當家,是因為舍妹比我優秀得多。雖然我們擅長的術不同,但只要一看就能明白,她是我遙不可及的優秀術者。」
他一說到妹妹的事便不自覺地彎下眉來,好像對她懷抱著歉意一般。
「我曾經一直以為,母親一定會把當家的位置傳給舍妹。可是她病逝那晚,她親自點名了我來接任。之後我們又找到她留下的遺書,上頭也明確地寫著第四十九代當家要由我來做。而巡⋯⋯舍妹沒有多說什麼,但我看得出來她很不是滋味。」
憶起那晚,妹妹只向哥哥說了要去王城裡去做神官,之後便一語不發。兄妹倆的關係從不特別好,但也沒差得她會在隔日一早不告而別才對。
「被交付重責大任的我留了下來,心裡一點都沒有成為當家的充實感,反而非常心虛害怕。母親該不是弄錯了,為什麼會指派我?不是那個什麼都做得好的巡,而是我?」
他說著一望任鈴,那一個澄澈的眼神彷彿將她看透,說出來每一字每一句都說進了她的心坎。
「我從書信上聽過您兩位兄長的事蹟,都是相當優秀的山海師。」
「⋯⋯是的。」
她發現自己召不出白虎之後,確實有幾次奇怪為何她那兩個哥哥都沒有生為復祖,而是她。如果復祖是任鎗或任鉉,或許任家就不會覆滅。這種想法好幾次盤據她的心頭,她偶爾為此一夜難眠。東方遊此刻也看出來了。
「我繼任當家,受了認可、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還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不得了。我原本想逃跑的,去把巡追回來,和她說我不要做當家,我根本配不上,應該由她來繼承。」
就像小時候,他這個做哥哥的很愛哭,妹妹老是一邊埋怨著他,一邊將爛攤子接下、把事情做好。
「但我知道自己找不到她,那是她的自尊。成為當家是我被指派的義務,不容推辭,而她不想成為我逃避的藉口,才選擇立刻離開。我重讀了一次母親的遺書,想通了巡離開的意義,便下定了決心。或許我不是最適合的人選,但既然被選上,我會盡我所能地做好當家的工作。」
她見東方遊以來第一次,覺得這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同於此前溫婉的剛強。那雙眼裡是不容退讓的輝芒,勾起的唇角沒有一點怯懦。
「雖然不知您為何生為復祖卻久久未能召出神獸,監兵依舊來到了您的身邊,說明祖靈的選擇並未出錯。」
他邊說還邊將茶杯又往任鈴那裡推了推,好像是沙漠裡賞給疲累旅人的一口甘露,她走得滿身倦怠瘡痍,該讓自己喘口氣。
「您心性堅強,極為執著,即使遭遇坎坷風雨,依然固守初衷,未曾曲折,確實是足以擔當復祖大任的貴人哪,任鈴小姐。」
任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當然沒有看漏他眼裡未有一點虛假的真誠。
他早就知道了,這個小姑娘沒有被挫折擊敗,一刻都沒有遺忘過自己的本心,心繫蒼生,修煉不怠。她既然有辦法堅持著走到這裡,這份堅忍就足以成為她被選上做復祖的理由。
「您、您言重了⋯⋯」
她揮了揮手,知道這不是奉承而是他的真心,終究是微微燒紅了臉頰,還覺眼眶有些濕熱。
「這樣的復祖大人一造訪,敝寒舍蓬蓽生輝。為了不辜負您,我得更加努力了。」
「東方先生?」
東方遊一下從桌前站起了身子,在任鈴追問之下,他答:
「我想再把家書都讀過一次,或許裡頭有什麼我之前漏掉了的線索。還有,我也想從歷代當家們留下的智慧裡尋求指點,讓我給您和監兵指一條好路。」
東方遊一笑,她便想起他方才說的,或許他不是當家的最適人選,但他會為此鞠躬盡瘁,盡己所能。
「可以的話,請讓我也⋯⋯」
「砰」地一聲,可憐老舊木門猛地撞上牆,巨響把她的話硬生生打斷,隨後又聽那大嗓門道:
「我回來啦!不會吧,你們還坐在這裡啊?」
「監兵?」
來的除了白虎也不可能有別人了。他出門時還只有自己一個,現在回來可好,竟然拖著頭鹿。
「你回來了⋯⋯等等,哪來的野鹿啦!」
「我本來只想捉隻兔子的,但看天要黑了,一隻兔子都沒,我只好抓了這傢伙。」
兩人看著白虎都看傻了。鹿不知比兔子難捉多少,他卻說得自己好像委屈著才捉了鹿。既然捉妖魔都不在話下了,兔子野鹿這種貨色閉著眼都能行,狩獵能力真沒話說。任鈴最多只會架陷阱逮野兔,而東方遊運動神經差,一個月能射中一隻野雁就該偷笑。
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這、這樣⋯⋯」
「東方家的小子,你吃肉吧?」
「吃、吃!只是不常⋯⋯」
「很好,那這就當是預先支付的求答酬金,當家大人。」
「白虎,你又這樣說!」
「再說啊⋯⋯」
不顧任鈴有多緊張兮兮,白虎把他拎回來的野鹿先隨手放在玄關邊,悠悠哉哉地爬上木地板,到東方遊身邊拍了他的肩幾下,道:
「雖然和東方遙約定的內容裡不包括照顧他的後代,但看你這樣瘦巴巴的,被他知道了搞不好還要生我的氣。」
他皺著眉,看起來非常認真,不只認真地想把東方遊養胖,還認真地怕他的老祖宗真的找上門算帳。
原本還繃著神經,東方遊這下被逗得忍不住一笑。他沒想到自己祖先這麼有能耐,過世幾千年了還能把神獸馴得服服貼貼,更沒想到這神獸這麼有人情味。
「這是當然,容我思量一晚,明天必會給出兩位想要的答案。在那之前,何不讓我用監兵帶回來的鹿煮個火鍋?我想兩位應該都餓了。」
「火鍋!」
「我餓了!」
「你在我醒來之前不是被餵著吃了很多東西嗎?」
「別吵,那怎麼可能吃得飽啊!」
他倆又吵吵鬧鬧地鬥了起來,東方遊沒說什麼,只是莞爾了下。
「謝謝,監兵神君。」
東方遊開始處理那頭鹿後,任鈴和白虎兩個便出了門去,一個摘菜一個撿柴。畢竟對原本一個人獨居的東方遊來說,今晚餐桌上突然多了兩張嘴,不幫忙也很過意不去。
白虎終於在他回來的路上捉到了他起初最想捉的兔子。當他一臉得意地將兔子拎到東方遊面前,當家皺著眉苦笑了下,嘴巴當然得先道謝,腦子卻開始煩惱把這些都曬成肉乾該要多久。
任鈴是曾經養尊處優,如今已隨遇而安的大小姐。以前他們全家人很少圍著一張餐桌用餐,桌上也不是東方遊端上來的鹿肉湯這種大鍋菜。本來東方遊還擔心她會不會吃不慣,可任鈴的味蕾很好服侍,還喜歡大家聚在一塊兒吃飯的感覺。東方遊說自己不常吃肉,仍然親自下廚,煮這大一鍋豐盛的肉湯,盛情招待。
那是一段很開心的晚餐時間,甚至飯後收拾也因為有任鈴幫忙而輕鬆不少。雖然是名家大小姐,姚雪仙也沒讓丫鬟太寵著她,只是日子過得好,但不驕縱。修煉不說,採菜摘藥、打掃洗碗亦不在話下。
結束善後工作,飽得脹的肚子也消了不少。到了子時,原本還在餐桌那兒讀著書的任鈴來到東方遊的書房,打算向他道聲晚安。
「東方先生?」
他順應著呼喊聲回頭,任鈴抱著所有她借去讀的幾捲捲軸站在門邊。
「您都讀完了嗎?復祖大人。」
不只有家書,東方遙還留下了些《山海經》的使用說明、咒文原理、山海術秘話⋯⋯他是個天才沒錯,但那才智於她太過高深,有些東西一知半解,有些東西隻字未解。
「是的,但師尊太高深莫測了。那位大人寫的東西⋯⋯我沒能看懂太多。」
任鈴乾笑了下,邊走過來把捲軸輕堆在東方遊的書桌旁。
「不要緊,遙大人留下的東西確實幾乎無人能懂,您也不必太挫折。」
「謝謝您讓我拜讀如此貴重的文書,東方先生。」
她稍稍鞠躬道了謝,還很努力地閉緊嘴巴、忍住了個哈欠。
「別客氣。時間晚了,請就寢吧。我已經打掃好走廊最末端右側的空房間,被子也鋪好了,您可以自由使用。」
「太感謝您了,東方先生。不好意思這麼勞煩⋯⋯」
「哪裡,您的造訪是我的榮幸,況且我已久未款待過貴客,笑得都合不攏嘴了。」
東方遊瞇了瞇眼,任鈴這才想起來他隻身一人在這山裡住了許久。
「這些留給我整理就好,您去歇息吧。」
他起身,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那些捲軸,讓任鈴想碰也碰不著。
「再麻煩您了。晚安,東方先生。」
「晚安。」
實在敵不過他,想他招待自己與白虎一晚應該也累著了,任鈴便不再多言地乖乖回房。
在那之後,東方遊用桌上瓷燈的火點亮了燈籠,將堆著的捲軸和文房四寶稍作收拾。走到大門邊,他提著燈籠照亮視野,在玄關處他用來擺放野菜、藥草等等可用植物的那竹櫃最上層取了那一把鈴蘭花,往外走去。
他走的和領任鈴他們來時那條是不同的路,一路向上往深山裡去,途中經過好幾叢灌木,他都把燈提高了些,以免燈紙燒破、燒傷森林。
大約不過五分鐘,他來到一處如沙漠中秘密綠洲一般、被綠樹森林環繞的小草原。中間佇立著一座石碑,上頭刻著密密麻麻的幾行字,時間一久便因風化而都看不清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
「監兵?」
此處本應無人,他才在看見石碑旁坐著那個一身雪白、熠熠生輝的大神獸時稍稍嚇了一跳。
「我就想怎麼都沒看到您,原來在這兒啊。」
白虎很是悠哉,兩手撐在後頭,伸直了腿坐得舒服,輕鬆得像是出來野餐踏青一樣。
「很久沒見到他了,得好好問候一下。」
他見東方遊捧著鈴蘭上前來後蹲下,將石碑前那個小花瓶裡插著的拿出來,換上他剛帶來的鮮花。
「住遍了御廷各個角落,四十七代還是決定遷回這裡,遙大人長眠之處。」
東方家曾經每逢百年便搬遷,御廷東南西北都住過了,再回此地已是相隔千年。
「你每天都來嗎?」
「是的。任鈴小姐已經睡了,您的房間在那位大人對面,要是累了⋯⋯」
「沒關係,我還不累。」
他沒有大聲訊問東方遊為什麼把任鈴一個人留下,因為他認得這片山,東方遙死後被五個弟子葬在這裡,那時他們五神獸都在,是場盛大的葬禮。
這裡是東方家遊歷御廷的起點,那個傳奇道士在此入土為安,妖魔不敢在這裡作亂的。
「剛才對不住,一時衝動失言了。我沒有任何責怪你的意思。」
此話一出,東方遊嚇得不輕。白虎怎麼給他道歉?是他話沒說完就衝出門那事?但吃驚歸吃驚,他其實不介懷,只因白虎那時並沒說錯,他深知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不,您不必道歉,我明白的。不如說您點醒了我,我還該感激。」
他這時想起了白虎帶回來的那些鹿和野兔,或許是他去散心時順手捉回來,又彆扭得沒說那是賠禮,改說要代替祖宗照顧他。雖然不知是否當真如此,東方遊想著還是笑了。
「倒是我有件事想請教。」
「什麼?」
「復祖大人⋯⋯任鈴小姐她在村子裡見到我時,對我行了拱手禮,還喊了我『師傅』,您知道為什麼嗎?」
「⋯⋯我猜過,但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做的會是她。」
他轉頭看看,東方遊果然沒聽明白,只疑惑地用那雙大眼睛繼續盯著他瞧。白虎沒輒,才簡單說了下任鈴告訴他的話。
「原來我長得和遙大人很像。而那稱謂和拱手禮則是⋯⋯」
「任金都是那麼問候東方遙的,那死腦筋即使師傅年紀比自己還小,還是堅持守禮儀。」
「可是,為什麼任鈴小姐會那麼做呢?」
「其實我心裡有個底,你要不要聽聽?」
「是復祖大人所說,召您現世的另有其人那回事?」
「她告訴你了?我當時覺得荒謬至極,但再看了她見到你時的反應,或許召喚我出來的真不是她,而是憑依了她身體的任金。」
「這⋯⋯有可能嗎?八道裡可沒有這種術的。」
「我哪知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道士嗎?」
神獸如果真的神通廣大,召亡魂上身搞不好還真非難事。但白虎這直白地說,東方遊還真被說服了。
「真的就沒有一種術能夠解釋她的情況嗎?」
白虎又道。東方遊癟著嘴想了會兒,他本人用的是結界術,陰陽八道的第五道。雖然只會第五道,但除了山海術相關的文獻,還有歷代精通其他山海術外六道的當家留下的紀錄,他對陰陽八道都有一定的了解。
「監兵,您記得任金大人通幾道嗎?」
「兩道吧,就山海和共感。他沒什麼特別的才華,只是比誰都更努力。」
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得上師傅,才將自己原本選擇的道路拓得更遠更平,而不另闢新徑,又囑咐弟子要專心致志,這很像他,白虎心想。
「既然如此,或許任鈴小姐真有這天份。」
「你說她可能是共感師?」
「是。」
白虎的虎耳晃了幾下,好像說明他誤信自己沒聽清楚,明擺著的疑惑。
「共感術如其名,能夠讓術者與作用對象共享感官,但每個術者天賦中擅長的『感官』都不同,視覺、聽覺、痛覺、情緒⋯⋯任鈴小姐的天份或許是記憶共感,但本人並不自知。她擁有任金大人的當世記憶,之所以能夠熟稔地召喚監兵、在見到我時做出那種反應,或許都和這脫不了關係。」
「⋯⋯好難。」
白虎喘口大氣,這些對他簡單而暴力的腦袋來說過於複雜。
「原來監兵覺得道術很難懂。」
「我本來就不是頭腦派的,玄武可能會。」
「執明⋯⋯那位是怎麼樣的一位大人呢?」
「乖僻彆扭、沉默嚴肅、古板、石頭腦袋⋯⋯」
「監兵是不是和其他四天官處得不好?」
「別亂說,我哪有!」
白虎作勢揮起拳頭要往東方遊腦門上揮過去,逗得他直笑。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復祖大人那麼喜歡您了。」
「她、她喜歡我嗎?」
他一時震驚,臉上刷地染上緋紅,堆出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也都垮台。
「喜歡。晚餐時您很早就出去散步了,但任鈴小姐後來和我說了不少您的事。」
「什麼嘛,我也好想聽⋯⋯」
東方遊因為他真情流露的反應而莞爾了下。白虎雖是神明,卻很近人情,性格耿直,粗暴之中有著他獨特卻笨拙的細膩。對遭遇那般悲哀的任鈴來說,或許沒有比他更適合的夥伴。
「我覺得,月亮好像復祖大人的眼睛,雪白又皎潔。」
「⋯⋯是啊。很像她。」
白虎也抬了下頭,今晚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必須靠自己照亮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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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1一修:
我仔細想了一下要怎麼讓東方遊說的話簡潔有力一點,就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