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傳來軍靴的踏步聲。
穿皮夾克的男人抽著菸，眉頭也沒動一下，卻以他的沉默表達出內心的滿意。
隨著腳步聲站定，空蕩的夜總會歸於平靜後，偌大的空間再也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人膽敢打破寂靜。因為他們都知道，每當這個男人背對眾人，他不會希望有人打擾。
「打從我率領弟兄，奪下黃金巴比倫，沒有一個幫派，敢打進雷宿幫的大門。」
男人一開口，全場更添一分肅穆的氣氛。
除了「那名女性」，在場每一個人都將滿懷敬意的視線，仰射在那繡有餓狼圖樣的皮夾克上。
餓狼，回頭。
轉到正面的，是「皇帝」的容顏。
「今天卻給妳──一個女人，鬧得天翻地覆。」
站直修長的雙腿，挺起寬闊的胸膛，雷宿幫的龍頭、玄城的統治者、人稱「皇帝」的男人──陸煌──矗立在夜總會的舞台上，抬起下巴，睥睨底下整齊列隊的黑幫弟兄。
停電尚未修復，唯有少數緊急照明仍在運作，平時豔麗閃耀的舞台，如今也化為黯淡無光的臺座，但這個男人光是手插著口袋站在上頭，就讓舞台散發出王座般的雄偉氣勢，過去瀰漫於此的酒氣聲色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宗教的神聖與莊嚴。
然而，舞台下的「那名女性」也不遑多讓。她姿態痀僂，跪倒在男人面前，雙眼被血與汗沾黏成束的瀏海遮蔽，黑色連身裙裝沾滿血污，雙手被鐵鍊綑綁，分別握在高大的卡洛斯和五名士兵手中，更被無數持槍的黑幫份子包圍……乍看像卑微的囚犯，卻依然無損其驕傲而不屈的氣質。
「連我都要佩服妳──裘蕾種。」
一面挖苦，陸煌一面輕輕鼓掌。掌聲在舞台響起孤寂的迴音。
「拉比利的雜種出大筆鈔票，就為了抓妳這怪物，把妳交出去，玄城就再也不用把政府放在眼裡。」帶著一派從容自若，陸煌走向舞台的邊緣，在一步一步踏下台階的同時，飢渴的眼神也沒有從黑衣女子身上移開，「這麼划算的生意，我還期待有更多挑戰，沒想到不過如此。」
玄城的統治者踩著高傲的步伐，走到被手下們壓制的黑衣女子面前。
他俯視黑衣女子殘破虛弱的外貌，造作地皺緊眉頭。
突然，他的右手就像撲擊的野獸，一把抓起她的瀏海，毫不憐惜地扯高她的頭。
「瞧妳這副德性，這是『怪物』該有的妝扮嗎？」
瀏海之下，是黑衣女子冰冷端正的美貌，但這等美貌，如今也被血污和塵埃沾染，失去原有的光采和潔白。黑衣女子的表情沉默著，讓人無法窺見她的心思。
「要怎麼做，才能不老不死？喝妳的血？吃妳的肉？」
男人湊近她的耳邊，刻意壓低音量，呼出挑逗的氣息：
「還是……睡了妳？」
話一出口，男人彷彿就自覺到說出多麼荒謬的笑話，他的嘴角洩出笑聲，笑聲逐漸潰堤，最後他終於咧開嘴角，爆出無禮而放肆的狂笑，笑聲混雜著口中的菸味，恣意噴濺在黑衣女子的臉上。
「長生不老，不過是笑話。」
陸煌甩開她，再次挺直他的腰背，彷彿他要說的，是再正確不過的真理。
「我們雷宿幫的每個弟兄，都有赴死的心理準備。人都會死，但怎麼死？為了什麼死？就是為了死得有價值，人才會賭命，才會戰鬥，沒有這種覺悟，雷宿幫不可能打贏戰爭。不會死，等於不會活，這種人生，是毫無價值的垃圾。」
滔滔不絕地說出一番執拗的見解，陸煌銳利的目光射向跪地的黑衣女子。
「妳逃了這麼久，活得有價值嗎？」陸煌用逼人的語氣質問，卻無意要她回答，自顧自地說出預設的答案：「沒有──妳就像過街老鼠，躲在洞裡，只求一天活過一天，卻不懂為何要活著。我說的有錯嗎？」
似乎察覺到自己過於一頭熱，陸煌收斂語氣，帶著同情般的目光垂視黑衣女子。
「不過……連妳這隻老鼠，也會為了一個丫頭，跟我雷宿幫作對，算妳對朋友講義氣──我欣賞妳。」陸煌取下香菸，呼出一口長氣，「能勾起我興趣的女人不多，妳是第一個。只要妳答應我的條件，我倒是可以考慮，不把妳交給拉比利。」
玄城的統治者彎下腰，英挺的鼻尖湊近黑衣女子沾血的唇。
「怪物──要不要作我的女人？」
全場靜默。
不論是黑幫的下級成員、豺狼的隊長卡洛斯、甚至二當家墨雲，沒有人敢有半分動作。
在場所有男性，默默將視線集中在黑衣女子的背上。
就像在質疑──這個女子有何資格，得到如此青睞？
「呵……」
經過時間凍結般的數秒，一聲冷笑洩漏而出……
像一根針，刺破凝結的空氣。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
她大笑。
擁有冰霜般的美貌，從不輕易流露感情的黑衣女子，爆出狂傲而陰森的笑聲。
笑聲在舞廳內反覆迴響，就像四面八方坐著無形的觀眾，對玄城統治者的滑稽表演，毫不遮掩地投來譏笑與憐憫。雷宿幫的成員聽見笑聲，非但沒有感染笑意，反而為她以下犯上的態度，感到顏面盡失，湧現一股沉肅而澎湃的殺意。
「──放肆。」
掌控玄城的男人額上冒出青筋，為示好之舉被嘲笑而感到惱怒。
「這世上，我只認一個男人。」
月海的雙眉，垂彎為哭笑不得的符號。
她故作溫柔的說話聲中，輕藐地流露出一抹同情。
「那個人，不會是你。」
黑曜石般的雙眸，再次綻放堅毅的光采。
光采射入陸煌的雙眼，就連目空一切的他也感到刺眼。
他甩下「哼」的一聲，轉過頭去，不想再看那名毫無屈服之意的階下囚。
「要談條件的人，是我。」
被陸煌質問時一語不發的月海，如今以追擊般的力道說出她的第三句話。
「條件？」陸煌再次受到刺激，如波浪起伏的聲音中，潛伏著憤怒的暗潮，「妳已經任我宰割了，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落居下風的月海，嘴角勾起令人發寒的微笑。
「我在夜總會裡裝了炸彈。」
這一次，連紀律嚴謹的雷宿幫成員也按捺不住，鼓譟之聲此起彼落。
陸煌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回頭，雙眉皺緊如劍，無法再對黑衣女子置若罔聞。
「炸彈引爆的時間，只有我知道。」
「妳說謊。」
「你說過，我一個女人，就掀翻了夜總會。」月海斜眼掃視左右的黑幫份子，挑釁地說：「問問你的狗……你覺得我沒有能力，做出幾顆炸彈嗎？」
儘管陸煌沒有親眼見證月海入侵的過程，但他從大量的前線彙報得知，月海使用相當多的自製道具──火燄瓶、煙霧彈、用打火機零件做成的閃光彈──來運用戰術，扭轉局勢，非但夜總會遭到縱火，就連他的愛將三頭犬也難以佔上風。考慮到她運用材料的智慧，製造出炸彈也不足為奇。
陸煌的直覺告訴他，她在說謊──但他依然保留話語為真的可能性。
「繼續說。」
陸煌沒有明說，言下之意是要月海繼續方才提到的「條件」。
「我們一對一，決勝負。」
漆黑的雙眸，映著「皇帝」的倒影。
月海毫不隱藏挑戰者的鬥志，將每個字咬得一清二楚。
「你贏，我告訴你炸彈的位置；我贏──你放了那兩個女孩，今後不准再找我，也不准騷擾我身邊的人，包括朝陽街和『花園』。」
「大哥，不要相信她！」旁觀的墨雲再也無法保持沉默，若非幫派的規矩，他無法再呆站在原地，「這女人在捉弄你，根本就沒──」
陸煌伸出手掌，要他的二當家就此打住。墨雲悻悻然地閉上嘴巴。
「如果妳不說，兩個丫頭也會死。」陸煌質疑。
「你會和她們一起死。」月海冷答：「只有我──不死的怪物──會活下去。」
「妳這瘋女人。」
陸煌笑著斥罵，眼神中毫無憎恨，只有讚賞之意。
未逢敵手的帝王，為獵物的詭計而被喚醒沉睡已久的玩興。
「你不敢賭嗎？」
月海將他的細微變化看在眼裡，用譏諷的語氣擲下她的最後一注籌碼──
「玄城的皇帝，難道怕輸給一個女人？」
「皇帝」沉默。
大笑。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煌再次爆出下流的笑聲，這一次笑聲更加洪亮，在高傲之餘，更添了一分暢快。
就像在為自己──找到相互理解、匹敵的對手而感到興奮。
見到龍頭露出如此狂態，墨雲似乎覺悟到大勢已去，他咬牙切齒，朝被鐵鍊束縛在地，卻真正主導大局的黑衣女子，射來憤恨的視線。
皇帝仰天大笑，隻手扶額，躁動的五指將抹蠟的頭髮抓成一團雜草。
直到笑聲消退，他的食指豪邁一揮──
指向從容冷笑著的黑衣女子。
「我賭了！」
